周傑祥同寢室的李富堂從上海探親剛剛迴來,帶迴了一個老式錄音機和和鄧麗君的磁帶。

    鄧麗君優美淒婉的《絲絲小雨》如泣如訴,房間雖然有好幾個平日被稱之為“三斤半的鴨子兩斤半的嘴”的上海人,卻一丁點聲音也沒有,都沉浸在鄧麗君柔情綿綿歌聲中。韓之平低著個頭,一任同細細的小雨一樣輕盈而沁人心脾的歌聲打濕他的心。李富堂用腳尖輕輕打著拍子,這首歌在家裏時已聽過幾十遍,但常聽常新,意韻無限。小猴子聽得搖頭晃腦,臉上的愜意就像剛栽進杯子裏的啤酒快活地翻騰著泡沫。吳新生呢,他平時不喜歡歌曲,但也被這美妙的聲音吸引住了,兩手抱著個頭,細細聆聽。

    我和你初次相見就在這街頭,

    是你給我留下難忘的迴憶。

    想你,想你,我想你,能再迴到我的懷裏?

    一片片相思情意,我想把它獻給你。

    春已來到,冬已過去,還是沒有你的消息。

    周傑祥到圖書館去了,錄音機就放在他的床上。錄音機有半米見方,放在褐色的木匣裏。那是個老式錄音機,有三個湯碗大的磁盤轉動著,磁帶被繃成三角形。

    文化大革命後期,出現了一批抒情性的革命歌曲,《映山紅》、《老房東查鋪》、《我愛這藍色的海洋》等,一掃《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之類口號式歌曲的單調、生硬、喧鬧之聲,但情歌還沒有新創作的,流行傳唱的是三四十年代的歌曲,比如《四季歌》、《秋水伊人》,還有五六年代的電影插曲,比如《蘆笙戀歌》、《花兒為什麽這樣紅》。後來,港台歌曲傳入大陸,當時還被正統派斥之為資產階級的靡靡之音,尤其台灣歌曲還在禁聽之列。不過,那已是文化大革命後期,是這場風暴的強弩之末,聽聽“靡靡之音”還不至於被送到拘留所去,不像在風暴唿嘯之時,看《紅樓夢》得躲在自家的小閣樓上。在上海,喜歡聽鄧麗君歌的人很多,李富堂的哥哥從朋友那兒弄來一盤鄧麗君的帶子,李富堂聽得如癡如醉,要把他哥哥的錄音機帶到豐西來,哥哥不肯。雖然那是個老式錄音機,但在當時也是稀缺之物。李富堂的媽就說大兒子,你阿弟在甘肅這麽苦的地方,沒有好吃的,沒有好玩的,你怎麽好意跟他爭,不要麵皮嗬!說得李富堂的哥臉發紅,李富堂就得以把這個錄音機和鄧麗君的磁帶一塊帶了迴來。

    磁帶裏的鄧麗君正在唱著《是否》:

    在遼闊青草地,沒有你在一起。

    獨自在草原上,叫我多麽無依。

    你呀你,真叫我難思議,你的愛象一個謎。“嘭嘭嘭……嘭嘭嘭……” 敲門聲又急又重。

    你聽過荒山中暴風雪拍打獵戶木門的聲音嗎?你聽過半夜裏追捕者敲擊逃犯借以藏身的鐵匣的聲音嗎?如果都沒聽過,你就無法體驗正浸泡在鄧麗君甜美歌聲裏的人們突然聽到那窮神惡煞拍門聲的感覺了。

    啥人嗬?敲門像殺豬玀一樣的。吳新生咕嚕著去開門。

    門一開,衝進來三個人。為首的是個一七米左右的小個子,上嘴唇長著稀稀拉拉的短胡子,提了根三角鐵,氣勢洶洶。後麵的兩個都比他高,一個拿著木棍,一個兩手撐腰,小個子的保鏢似的。

    小個子叫姚傑,就是姚真旭的小兒子,姚良的弟弟,今年二十一歲,是豐鋼修建部的起重工。姚傑嗜賭,一個月的工資不夠他糟蹋幾天的;懶惰,二十一歲了,內褲還讓他媽洗;好吃喝玩樂,和一幫狐朋狗友的稱兄道弟。他剛入廠的時候是修建部的鉗工,姚真旭托人,把他調到廠培訓科,管管培訓檔案,是個打打瞌睡,哼哼小曲,到時蓋章領薪的閑差,雖然輕鬆,但要有坐功,姚傑是個猴子屁股,哪兒坐得住?鬧著迴鉗工班。幹鉗工雖然沒有坐機關那樣沒事熬點的難受勁,但要幹活嗬,特別是要學技術,學劃線、計算,至少要會熟練使用鋼鋸、銼刀、鉸刀吧。姚傑又跟他父親磨,換成了起重工。起重工他也不樂意好好幹,班長隻能讓他掛掛鉤子,綁綁鋼絲繩。

    姚傑扯著嗓子問:誰是探親剛迴來的?

    李富堂他們認識這是來敲過竹杠的姚傑,麵麵相覷。

    聾啦!姚傑用三角鐵砸著水泥地,錚錚響。

    是我。李富堂怯怯地說。

    去,把你的好東西都拿出來孝敬爺。姚傑說。

    這……李富堂囁嚅著。

    咦,你想敬酒不吃吃罰酒? 拿著木棍的順子上來,照著李富堂就是一個嘴巴。李富堂捂著嘴,朝韓之平他們幾個看了看,他們也被嚇住了,隻得說:我拿,我拿。他拉出床鋪下的皮箱子,拿出一條大前門香煙,拆開一頭,彎著腰,給他們一人一盒。

    啥?你拿三包香煙就把爺打發啦?姚傑一瞪眼睛,用三角鐵打了一下李富堂的小腿,奪過李富堂手裏整條香煙,往後麵一扔:順子,接著。他直奔皮箱,撳開蓋,一陣亂翻。

    你怎麽能隨便搶東西? 李富堂說。

    搶?對!姚傑哈哈大笑起來,咱北方的爺渾身是膽,就是幹壞事也是搶,不像你們上海小男人,隻敢偷。偷也偷不好,被人把雞掛在脖子上示眾,呸!姚傑吐了一口稠稠的黃痰,丟人臊色!他一把推開李富堂。姚傑挑出幾個罐頭,卻不會打,朝李富堂他們說:統統給我打開,爺現在就要吃。李富堂、韓之平幾個就乖乖打罐頭,有午餐肉、紅燒雞、金槍魚。趁著李富堂他們打罐頭,姚傑貓著腰,朝床下一看,放著三四個脹鼓鼓的旅行包:操,這b有這麽多好東西不拿出來 。狗毛,順子,過來。他們三個把四個旅行包拉出來。

    李富堂小聲說:你們不能拿,這裏有給別人帶的東西。

    去你媽的。狗毛搡了一把李富堂,李富堂不敢吱聲了。

    姚傑三個把旅行包裏的東西倒了一地,吃的用的穿的,什麽都有。嗬,還挺全乎的噢。姚傑高興地咧著嘴。他拿出一個鞋盒,打開一看,是雙新皮鞋,試了試,嫌大,遞給狗毛:你穿,還挺漂亮的,這b是給你帶的。

    罐頭打開了,姚傑把三角鐵朝地上一扔,招唿狗毛和順子席地而坐,接過韓之平遞過來的筷子,大吃大嚼起來。吃了一會兒,姚傑歪著頭,好像想起了什麽。他用筷子指著小猴子:你下去給爺提瓶酒。小猴子問:我?對,就是你。狗毛站起來,跑到小猴子麵前,左手提著小猴子的肋肢窩:你要是跑了,讓我撞見,整死你。豐西屁大的地方,今個不見明個見。我不跑,我不跑。我給你們買酒去。小猴子拉開門。

    站住!姚傑一聲斷喝。

    小猴子抖簌了一下,看著小個子。

    白的,姚傑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兩瓶。。

    噢噢。小猴子出去了。

    小猴子買迴來兩瓶白酒,姚傑讓李富堂拿來三個刷牙缸,倒下酒,排下罐頭,大口大口地喝著,大口大口地嚼著,比在飯館裏快活多了,豐厚、味美、白吃白喝,同時放射著有種走遍南北,老子天下第一的巨大自豪感。

    痛快,爽!姚傑招唿李富堂他們一塊喝。李富堂直甩頭,不會喝不會喝。順子一陣嚎笑:上海男人不會喝酒,真他媽白長了一根雞巴。咱喝,咱喝,管他們呢,沒 事幹啦。狗毛端起缸子喝了一大口。

    磁帶已經轉到《情花》這首歌:

    泰國是個好地方,風光美麗像天堂。

    打著情人花雨傘,藍天白雲多開朗…… ……

    鄧麗群的歌優美中帶有淒婉,平和中帶有艾怨,後來陸續傳入大陸的《何日君再來》、《夜來香》、《在水一方》都是如此,被人評為“七分甜三分淚”, 她很少唱像《甜蜜蜜》這樣歡樂的歌,但這首《情花》卻是蹦跳著輕快,漾溢著熱情。

    姚傑問李富堂這娘們唱什麽是好地方?李富堂說是泰國。姚傑“謔”地站起來,嚷道:媽了個巴子的,不說咱中國是個好地方,說他媽泰國是個好地方,這不是反動歌嗎?他衝到錄音機前,一把扯下正在轉動的磁帶,往地上一甩。

    千嬌百媚,萬人追捧的鄧麗君何曾遇到過這等粗野,嚇得一下子沒了聲音,隻聽順子和狗毛的浪笑。

    姚傑又坐迴地上,拿起一包油炸大豆,仰著脖子,往嘴裏倒。

    任偉民推門進來,一看寢室裏人多聲雜,還有三個席地而坐,大吃大嚼,吆五喝六,問怎麽這麽熱鬧?任偉民看沒人作聲,再一看坐在地上的三個的人半生半熟,覺得不對勁,追問是怎麽一迴事。小猴子說他們搶我們東西。任偉民朝小猴子抬了抬眼睛,不理他。

    上次偷雞,任偉民是被小猴子硬拽去的。他上夜班,套上工作褲準備走了,小猴子纏著他一塊弄雞去。他不想去,經不住小猴子泡蘑菇,去了。抓完雞,往外翻牆頭時,有幾個巡警在牆下走過。任偉民示意小猴子先不要動,誰知小猴子一慌張,在牆頭上掉了下來,被抓了個正著。到了派出所,小猴子被抽了幾個嘴巴後,把所有與他一起偷過雞的老鄉全咬了出來,害得上海人像大閘蟹似的被抓進去一大串。任偉民因為咬定不知道有誰偷雞,被揍得鼻青臉腫。他看不起小猴子的軟骨頭,一打就扒,像瘋狗一樣亂咬亂招,從拘留所出來後,就一直不願意搭理在一塊示過眾的小猴子。

    任偉民問李富堂:這幫人是幹啥的?

    李富堂輕聲道:強盜唉。

    姚傑聽不懂他倆在說些什麽,瞪著眼睛:你們說句人話行不行?他根本就沒有把數量幾乎多出一倍的上海人放在眼裏。

    叫你聽人話。任偉民猛然拎起一個酒瓶,朝姚傑頭上砸過去。

    嗬唷!姚傑一摸頭,已是滿手的血,一甩,地上立即劃出幾條鮮紅的血線。

    小個子、狗毛和順子一起跳起來。任偉民知道他們要下狠手,拎起方凳朝姚傑砸去,不防狗毛操起三角鐵往他臉上甩過來。任偉民驚叫了一聲,額頭上已是血流如注,滴到地上。

    姚傑和任偉民的血越出越多,灑到地上,迅速冷卻,黏黏的,被撕打的腳步踩來踩去,塗到一起,拉成一道道一團團紅黑色。

    李富堂、韓之平、吳新生、小猴子愣在邊上,隻到任偉民向他們吼你們還停著作啥,才如夢中醒來,一起衝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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