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宿舍的傳達室,值班的成師傅和小猴子隔著傳達室的窗子僵持著,有五六個看熱門在旁說著話。

    男的進女宿舍,如是熟人,直接就放行了;如是生人,則要登記,填上來訪者名字、找誰以及來訪時間。小猴子算是常客了,照例跟值班的點個頭就進去的,今天,明明認識他的成師傅卻攔住了他。小猴子也不想和她說什麽,低著頭填登記簿。

    你找誰呀?成師傅的聲音冷冷的,像在冰箱裏凍了三天。小猴子一愣,這不是明知故問嘛,說找祝芹。不行!小猴子一臉驚訝:為什麽不行?成師傅看了看小猴子,說:我咋知道你是找祝芹?小猴子不知道這婦人今天為什麽會刁難他:你不是認識我的嗎。我是認識你,誰都認識你! 成師傅把後一句話說得特別響。

    邊上有兩個姑娘議論著,這男的好像是在俱樂部門前掛雞示眾的。是嘛?那還好意思往外亂顛。女人們雖是低語,小猴子還是聽到了。閑看的又添了幾個,竊竊私語,眼光在小猴子身上掃來掃去的。

    他明白了把門的為什麽要刁難他。兩個上海人掛雞示眾在清湯淡水,缺乏熱點的豐西小城是一樁爆炸性事件,全城沸沸揚揚。而且,它不像其它竄行於坊間的新聞,流傳一陣就失去了繼續議論的價值,而是久談不厭,常談常新。之所以會這樣,一是豐西居民被偷的雞太多,十戶中最多隻有兩三戶幸免於難,眾怒難消。其實,上海小夥子偷雞以後,其他地方的單身也偷,致使豐西的偷雞風愈演愈烈,但始作俑者是上海人,被抓示眾也是上海人,這筆雞血債當然要記到上海人頭上了。二是北方人議論上海人的是是非非似乎有一種天然的樂趣,大快朵頤,比三十晚上吃餃子還帶勁。比如,諷刺上海人的過日子摳巴有一個小故事,說兩個上海人從豐西坐火車迴上海,帶了四個雞爪子,居然啃了三天,一直啃到下火車。這個小故事翻炒無數,幾乎人人皆知,仍是百說不厭。偷雞示眾對上海人的名聲是災難性的,以至於多少年後,上海人偷雞仍是小城故事中熱播的一個片斷,就像一段音節簡單的民間小調被鄉裏的農民有滋有味地哼哼了上百年。

    小猴子知道周圍的人在議論他,正想溜走,這時,趙豔媚從外麵走了進來,問小猴子咋不進呢?小猴子說這位老師傅不讓進。

    咋是我不讓進?成師傅火了,我知道你找誰呀。她扯開嗓門就是一個高音喇叭,不用拉電線。我不是說找祝芹嘛嗎。我知道你是不是找祝芹嗬,我還跟著你不成?趙豔媚說:成師傅,他是找祝芹的。

    成師傅怎麽會不知道小猴子是找祝芹的呢,她是不想讓一個偷雞犯竄進多需防備的女宿舍來。那天,在俱樂部門前,她就在前麵,把胸前吊著死雞的小猴子看得真切。

    成師傅見趙豔媚替小猴子救駕,不高興,說:祝芹在不在,我也不知道,怎麽隨便放他進去,我要為你們負責!趙豔媚說:我迴房間看看。她抬腳要走,成師傅說:要在,把她叫出來,領他進去。隔了三五分鍾,趙豔媚和祝芹從二樓下來了。祝芹是不願小猴子動不動來宿舍找她的,他被示眾後,她更怕他來了。趙豔媚說小猴子在傳達室被成師傅擋住了,讓她去領人,祝芹心生厭惡,就像一塊髒兮兮油漬漬的抹布捂到嘴上,跟趙豔媚下樓時就在想如何絕了小猴子。成師傅見她來了,故意放大嗓門,對看熱鬧的女人們說:你們都把褲衩看好囉,別被耗子叼跑囉,引得大家咯咯地笑。她指著小猴子問祝芹:他是不是找你的?祝芹欲答未答,隻聽到一句尖尖的聲音,這個偷雞的老到我們女宿舍來幹嘛呀。祝芹的臉就像被開籠的蒸氣熏了一下,燙得難受。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張不開口。

    問你呢。成師傅催道。

    羞愧間,祝芹不知道該如何迴答,隻是點了點頭。成師傅揮揮手,趕蚊子似的:去吧去吧。祝芹、趙豔媚和小猴子向樓梯處走去,後麵傳來嘰嘰喳喳的議論聲,有“呸!呸!”吐唾吐沫的聲音,還有聲討成師傅為什麽把壞人隨便放進來的。

    到了寢室,祝芹指了指自己的床,對小猴子說:坐吧。她則坐到鄭巧稚的床上,把蚊帳布搓來搓去的。她想甩脫和小猴子的關係,無奈他老來磨她,又不好意思拒人於門外。她明白他的心思,已經下了決心,一旦小猴子向她開口求愛就清清爽爽地迴了他,不留後遺症,在這之前,虛與應付,保持距離。小猴子一直沒有正式提出過和她談朋友的要求,他不敢提,祝芹也就無法結束這別扭的不倫不類的關係。小猴子和任偉民偷雞示眾後,班組裏、宿舍裏議論紛紛,罵聲一片。祝芹在心裏禱告,小猴子嗬,你不要再來了,不要再來丟我的臉嗬。趙豔媚上來告訴她小猴子被攔在門口,讓她去領小猴子時真想說不去,但又不好意出口,隻得硬著頭皮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以偷雞犯的對象亮相,丟人現眼,受人嘲弄。祝芹低著個頭,默默無語。見此情景,本來就言語木訥,在關係上又隔了一層的趙豔媚更是無話可說了。

    寢室裏空氣凝重,就像澡堂裏缺了氧分的熱空氣讓人窒息。小猴子是個調節氣氛的高手,要在平時遇到冷場時,他準能嘻皮笑臉油腔滑調地說上一陣,氣氛立即轉暖,但今天他也蔫了,找不出話來打破這難耐的寂靜。祝芹抬頭抿了抿嘴,定了定心,說:小白,你往後還是少來點吧  。女寢室男同誌多來了不好。說完,她又低下頭,直盯盯地看著水泥地板。

    小猴子很吃驚。他了解祝芹,她是一個很講麵子的人,無論是對已對人。她心性高傲,不會輕易地接近和接受一個人,但也不會隨便給一個人難堪。祝芹雖然對小猴子頗為冷漠,他仍窮追不舍,這固然是小猴子非常喜歡她,追得韌性十足,鍥而不舍,也同祝芹行為處事若即若離雲裏霧裏的性格有關,讓小猴子留有幻想。但唯其如此,祝芹此時的表態才讓小猴子驚訝不已。平日腦子活絡,反應敏捷的他一時不知如何迴答。

    祝芹起身說:我還有點事情,你先坐一歇。

    小猴子呆呆地、驚愕地、可憐巴巴地看著祝芹出了寢室。

    祝芹走了,剩下沒有什麽關係的小猴子和趙豔媚,這是他倆誰也沒有可能想到過的一幕。小猴子斜著腦袋不住地抓頭發,房間裏足足有兩分鍾什麽聲音也沒有。

    還是老實巴腳的趙豔媚先開了口:我給你倒杯水。

    嗯,不用,不用。小猴子擺手。

    趙豔媚把門邊的方凳搬到小猴子麵前,然後倒水。

    小猴子來找祝芹時,趙豔媚碰到過幾次,對他沒有什麽好的印象,亦無惡感。她最初以為這兩個老鄉是對象,心裏還暗暗為祝芹可惜,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咋不處一個帥氣的?後來,她看出祝芹對小猴子根本就沒有哪個意思,隻是小猴子剃頭挑子一頭熱。祝芹撇下小猴子走了,留下自己和八杆子打不著的小猴子在一塊算啥呀,她也想走,但看到平時像螞蚱一樣活蹦亂跳的小猴子尷尬無助的可憐樣便心軟了,不好意思對小猴子說“我也有事要出去”。趙豔媚明白祝芹為什麽給小猴子冷臉,肯定是小猴子偷雞的事。她也看不起偷雞摸狗的人。小時候做毽子,家裏有兩個大花公雞,她想讓父親撥幾根漂亮的公雞毛,終究還是沒開口,不忍心撥了花公雞漂亮的羽毛,更何況是對偷雞的人呢。小猴子給祝芹送過香菇燉雞,自己也吃過,現在想來,這是偷的了,這使她對小猴子有欠賬的愧疚。誰不知道偷雞有被抓的危險呢?小猴子被示眾了,趙豔媚覺得,這裏麵有為了她的一部分。現在,撂開他就走,良心上說不過去,不仁義。

    小猴子在派出所關了一個星期出來後,班組裏的人拿鄙夷的眼光剜他,在背後戳他的脊梁骨,他全當沒感覺,也就一了百了了,惟一擔心的是到祝芹這兒來怎麽說?小猴子怕她會拿鄙薄的眼光看他。別人這麽做,他是全然不在乎的,祝芹要是這樣,那就慘了。小猴子來前前思後想琢磨了好一陣,覺得祝芹不會這麽對待他。他倆心裏都有離家千裏的淒淒愴愴,同病相憐的孤苦之情會讓老鄉遇事相互幫忙的,至少不會撤台腳。雖然祝芹對自己不冷不熱,但自己對祝芹一直是多方照顧,她不會不記這份情的。再說,她對人慣來客客氣氣,不會給他什麽難堪的。小猴子琢磨了這麽一大堆才滿有把握地跑到女宿舍來,沒想到祝芹會扔下自己獨自走了,不給一點麵子。

    小猴子雖然臉皮厚,也受不了。他先是惶惑後是悲憤,生出人情薄如紙的淒涼,牆倒眾人推的忿懣,落花流水春去也的絕望。

    趙豔媚見小猴子愣著個神無聲無語,心生憐憫,說:你以後就不要拿人家的雞了。趙豔媚拍傷了小猴子的臉麵,把“偷”說成“拿”,而且是輕輕說的,但小猴子的眼淚已是奪眶而出,刷刷地一任流淌。

    他是很難被感動的,而且會譏笑容易被感動的人。上海放映朝鮮影片《賣花姑娘》時,看的人都為花妮、順姬姐妹的悲慘命運而傷心。電影散場時,不少人的眼睛都是紅的。他姐姐說,看完電影手帕全部潮了。小猴子說,你們女人家的眼淚水不值銅鈿。他姐姐說,你姐夫也講,看了老傷心的。小猴子聽姐姐這麽說,特意看了《賣花姑娘》,沒覺得有什麽讓人難受的。趙豔媚輕輕的簡單如清水的一句話卻讓他感動萬分,一股溫暖在他的心裏流著。小猴子望著趙豔媚,突然幾步衝過來,跪在她的麵前:我們兩個好吧。

    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對小猴子突如其來的求愛,趙豔媚懵了,奇怪、慌亂、不知所措:這……這……

    小猴子拉著趙豔媚的手:你是一個好心人,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

    你不相信?我發誓,我要是說話不算數,天打五雷轟。

    剛從農村到豐西來的時候,趙豔媚嘴巴上有兩塊糙紅,顯得很土。現在,這兩塊糙紅漸漸退去。聽了小猴子的話,她的臉脹得通紅,但這紅已不是當初散發著鄉氣,和沒調均勻水彩塗上去一般,而是和酡顏一樣從裏麵滲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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