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晧然看著來人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站起來溫和地施禮道:“本官乃新任禮部左侍郎林晧然,不知閣下如何稱唿?”


    來人是一個皮膚白淨的小老頭,隻是臉上少了一些春風得意,眼睛隱隱浮現一抹忌妒之色,顯得很不自然地拱手迴禮道:“本官是新任戶部右侍郎黃養蒙!”


    其實他第一眼瞧見林晧然的時候,便是猜到了林晧然的身份。縱觀整個大明朝,如此年紀便能身穿三品官服的,有且僅有名滿天下的林文魁,一個如同妖孽般的風騷人物。


    “原來是黃侍郎,失敬失敬!”林晧然這才恍然大悟,保持著溫和地拱手道。


    揚州和南直隸相距並不遠,算一算日子,若是這位戶部右侍郎沒有被什麽事情所耽擱,估摸著這個時候確實應該到京了。


    “老夫以為會在林侍郎前頭,卻沒有想到林侍郎竟然比老夫早上六、七日之多!”黃養蒙不自覺都倚老賣老,顯得吃味地說道。


    他在接到任命之後,亦是擔心夜長夢多,故而對地方官員的逢迎一概不予理會,哪怕連漕運總督和河道總督的麵子都不賣。


    這日趕夜趕,卻沒有想到還是遠遠落後於林晧然,更是給林晧然能夠順理成章地接手通州城的軍務,從而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


    如果他能夠再快上六、七日,那麽通州城的軍事指揮權便會落到他的手上,而通州北門大捷更是自己一個天大的功勞了。


    林晧然自是不知對方有著這種心思,隻是保持著官場虛假逢迎的那一套,顯得不卑不亢地迴應道:“皇上有旨,一路是輕舟簡行,不敢有所耽擱!”


    黃養蒙雖然不滿林晧然“搶”了他的北門大捷,但亦是知道他跟林晧然地位差距不小,倒亦是不敢擺上什麽臉色。


    二人原本不相熟,現在亦是話不多,便是一起在這裏有一句沒一句地幹坐著。


    在這裏幹坐一個時辰都不見宮裏有迴複,致使林晧然有足夠的理由懷疑嘉靖躲在西苑二十餘年不上早朝,哪裏是要躲避大臣,分明就是想天天睡懶覺。


    今天仍然是一個陰天,以致無法辨別時辰,又約了好一會,終於有一個太監走進來道:“皇上口諭,林侍郎到萬壽宮麵聖謝恩!”


    林晧然不由得微微一愣,他本以為嘉靖連好幾位尚書都不見,恐怕亦不會麵見他這位禮部左侍郎,卻不想皇上竟然讓他進去。


    “這位公公,我呢?”黃養蒙同樣微微一愣,急忙指著自己的鼻子詢問道。


    太監抬眼望了他一眼,顯得鄙夷地道:“黃侍郎,請迴吧!”


    黃養蒙如同當頭遭了一記悶棍般,雖然心知會是這麽一個結果,但凡事都得有比較。為何林晧然就能麵聖謝恩,他隻能吃閉門羹呢?


    “黃侍郎,失陪了!”


    林晧然跟著黃養蒙打過招唿,便是跟隨著小太監進宮麵聖。


    西苑的宮道還是跟原來的一般,這些年都沒有大修,故而處處透露著一絲熟悉之感。隻有進到萬壽宮,這才隱隱察覺到這裏的檀香顯得要濃了很多。


    林晧然隔著厚厚的帷幔對著裏麵的嘉靖進行了行禮謝恩,並表達一番自謙之詞。


    “你此次南下整頓鹽政,不負朕望!朕將你提拔到禮部左侍郎,乃是你理鹽事有功,朕亦是借此告誡百官以你為楷模!”嘉靖顯得雲淡風輕地說道。


    林晧然可不敢真的當這個官職是他應得的,便是顯得忠心耿耿地表態道:“臣蒙得聖明皇上恩寵,定當盡心竭力辦差,不令皇上失望!”


    似乎正是這個應答,令到嘉靖下令黃錦將帷幔打開,君臣二人這才得以相見。


    林晧然借機看了一眼嘉靖,發現嘉靖少了最初相見時的道貌岸然,整個人多了一絲蒼老之象,特別頭發白了不少。


    嘉靖亦是打量著林晧然,發現林晧然整個人很是成熟的模樣,顯得很是隨意地詢問道:“你對宗藩祿米之事怎麽看啊?”


    林晧然心裏暗歎了一聲,這話看似隨意,但已然受到那則傳聞的影響,更是隱隱透露著考究的意圖。一個應答不當,他的禮部左侍郎或許不會這麽快調動,但恐怕離這亦是不遠了。


    他抬起頭望向嘉靖,顯得理所當然地迴應道:“此事有聖明君父乾坤獨斷,內閣有賢臣徐、袁二位閣老善治善能,禮部還有李尚書替皇上對此事統領全局,臣對此沒有看法!”


    “嗬嗬……你這個滑頭!”


    嘉靖心裏頭本是擔心林晧然真的不知進退,麵對著林晧然這一番說詞,卻是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指出林晧然的耍滑,但卻沒有半點責怪之意。


    林晧然心裏暗吐一口濁氣,卻是一本正經地迴應道:“微臣並非耍滑,此乃微臣的肺腑之言!”


    看到皇上如此,他心裏更是確實這削減宗藩祿米一事萬萬碰不得。如果嘉靖有這方麵心思,尚可勉強一試,但嘉靖根本沒有這方麵的心思。


    “你不用擔心,朕隻是想聽聽你的看法,但說無妨?”嘉靖卻並不想事情這般輕巧地揭過,卻是盯著林晧然追問道。


    林晧然深感頭疼,他這位一直標謗革新派的人總不能睜眼說瞎話,將這個拖垮大明財政的包袱視若無睹,隻好硬著頭皮說道:“皇上,那臣便說一些淡薄之見。如果從朝廷的財政來看待宗藩祿米一事,地方每年供給京城的漕糧是四百萬兩,而宗藩每年則要花費八百萬石,雖然朝廷現今有所扣留,但仍舊是一筆很龐大的開支。以臣的愚見,當下財政已經捉襟見肘,不僅是臣子要替皇上分憂,宗室亦是責無旁貸,其祿米應當酌情削減。”


    宗藩祿米的弊病其實已經很明顯了,大明的財政根本無法負擔得起朱家這幫王室宗親的錦衣玉食,最有效的手段還是要削減宗藩祿米,甚至是讓一些朱家子弟拿著本錢做生意或者是買地過小地主的日子。


    “你的俸祿幾何?”嘉靖抬頭輕蔑地望了林晧然一眼,卻是突然詢問道。


    林晧然微微一愣,當即便是迴應道:“迴稟皇上,微臣現在是正三品官員,按例月俸三十五石祿米,但實發並沒有此數。”


    “如此說來,你一年亦有三百多石祿米,怎麽就不說要削減你們百官俸祿為朕分憂呢?”嘉靖的眼睛充滿著鄙夷,顯得冷聲地反問道。


    林晧然卻是沒想到嘉靖會拿百官的俸祿說事,便是進行迴應道:“如若皇上要削減百官俸祿,臣請皇上三思!微臣等人是一人養一家子,而祿室人人得以自養,卻是不能相提並論,此舉隻會加劇百官貪腐。”


    雖然他早已經不靠正俸過日子,而各種正當的補貼更是不少,這還不包括下麵官員的各種借口的孝敬。但卻是不包括一些清廉的官員,一旦真的削減百官俸祿,很多底層官員連最基本的生活都無法保證的。


    乍看一看,他三品官員名義上有三百多石祿米,比最低等奉國中尉二百石還要多,但官員不僅要養一家,而且平時的開銷並不小。


    別的不說,不是人人都像他在北京城有這麽的多宅子,很多官員憑著這些俸祿,卻是連一個像樣的宅子都租不起。


    “朕自然知曉此舉不妥,你且下去吧!”嘉靖執掌大明已經四十二年,自然知道哪些東西碰不得,便是淡淡地揮手道。


    “微臣告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林晧然暗捏一把汗,當即便是行禮道。


    在離開之時,他的眼珠子沒有轉動,暗暗地觀察了一下嘉靖的旁邊。發現除了黃錦之外,陳洪亦是陪伴在其中,隻是沒有見到馮保的身影。


    他自然不會流露出跟太監有往來的跡象,顯得不著痕跡地離開了萬壽宮。


    隻是出了宮門,麵對著迎麵吹過來的寒風,他的心裏免不得憂心忡忡起來了。


    很顯然,嘉靖對削減宗藩祿米一事並不熱衷,而是希望繼續這種暗地裏克扣的方式。其實這亦很符合嘉靖的行事風格,既克扣了宗藩的祿米,卻不用背負違背祖製的罵名。


    隻是他的處境卻是很糟糕,有人偏偏將他推進這個火坑,想要讓他這位曆來以革新派自居的禮部左侍郎栽上大跟鬥。


    “下官翰林院編修張四維拜見林部堂!”張四維剛好前往無逸殿辦事,麵對著迎麵而來的林晧然,亦是恭恭敬敬地施禮道。


    林晧然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張四維,卻是沒有擺架子的意思,將他扶起來並關切地詢問張四維起近況,而後施施然地離開。


    張四維則是站在原地目送著林晧然離開,隻是看著這與常人不同的風姿,眼睛卻是難掩羨慕和妒忌。


    他是嘉靖三十二年的庶吉士,剛熬到翰林編修,因喪母迴家守製三年。隻是再迴來的時候,林晧然已然到廣東主持開海事宜,再然後,他現在還是小小的正七品翰林編修,對方卻已經是高高在上的禮部左侍郎。


    現在他是重錄《永樂大典》的編修分校官,按慣例修書完畢便會官升一級,但似乎跟著林晧然還是有著遙不可及的差距。


    如此年輕便已經是位居禮部左侍郎,站在詞臣的頂端,果真是應了他的詩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林晧然一路順暢地走出了宮門,遠遠瞧見黃養蒙的馬車竟然還在原地,卻是不甘微微苦笑地搖頭,這黃侍郎的心胸似乎小了一些。


    隻是他今天還要上任,看著林福領著轎子過來,當即便是鑽出轎子。


    轎子從西苑離開,進入了熱鬧的長安街。在這京城之地,最不缺的便是官轎子,故而轎子倒是沒有太過於招搖。


    禮部衙門坐落在大明門的東側,跟戶部衙門、吏部衙門和宗人府等重要衙門都是坐東朝西,衙門比鄰東江米巷,右側分別是戶部衙門和吏部衙門。


    “我家老爺乃新任禮部左侍郎林晧然,今日前來上任,還請速速到裏麵通稟一聲!”林福將賞錢送給門子,對著他們進行吩咐道。


    京城的官員上任不可能像地方官員那般擇吉日,通常都是麵聖謝恩之後,當即便前來衙門報到,講究的是兵貴神速。


    禮部衙門的官員自然不會什麽都不懂,其實這邊早已經密切地關注著林晧然的動向,更是知曉林晧然頗受恩寵地被入宮麵聖謝恩。


    門子剛剛進去片刻,身穿青色的四司郎署官員則是魚貫而進,恭恭敬敬地跪迎林晧然下轎。


    雖然京城官員上任不會挑什麽吉日,但上任隻有一番流程和儀式。


    禮部衙門布局跟縣衙一般,掌印官居中,兩位輔官居於兩側。隻是禮部衙門兩側並不稱署,而是以堂自居,這亦是為何侍郎亦被稱部堂的緣由。


    禮部下麵有四司,四司郎署官員名義上亦是林晧然的屬官,故而他們全部人隨著林晧然進行上任儀式,最後到了南邊的那一座衙署。


    在正堂之中,這裏已經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枚官印。


    官印分為官署印和官職印,現任禮部尚書李春芳掌禮部官署印,很多文書都要蓋上此印才能生效,這亦是他權力的集中體現。


    不過大明存在正堂和佐貳官相互監督和製約的情況,一些文書則是需要左右侍郎中的一個堂印和簽署,這樣方能生效。


    禮儀官站在旁邊朗讀那道任命聖旨,卻是微微頓了一下,目光徐徐地掃過跪在堂下的眾官吏,便又是加重聲調接著繼續念道。


    “初任,翰林院修撰!”


    “二任,翰林院侍講!”


    “三任,雷州知府兼廣東市舶市提舉!”


    “四任,雷州知府兼廣東市舶市提舉兼海北兵備道。”


    “五任,廣州知府兼廣東市舶市提!”


    “六任,廣州知府兼廣東巡海道副使!”


    “七任,順天府丞!”


    “八任,順天府尹!”


    “九任,都察院左副都禦史!”


    “十任,今職,禮部左侍郎!”


    從翰林院外派廣東,再重迴京城順天府衙,接著南下揚州整頓鹽政,現在前來禮部出任左侍郎,已然是留下了一個令人驚歎的履曆。


    如果從年紀和資曆而論,林晧然確實還尚不足出任禮部左侍郎,但若是翻看他的履曆和所做的政績,卻已然是名正言順地接下禮部左侍郎的堂印。


    禮部四司郎署官員暗暗驚歎,亦是摒棄了先前的一些偏見,顯得更加恭敬地跪在地上。


    禮儀官在朗讀完畢之後,傲然地望著在場的官員,便是進行最後一道流程道:“拜堂印!”


    林晧然規規矩矩地拜了官印,並接下這枚沉甸甸的堂印,正式成為大明的禮部左侍郎。而後他端坐到堂上,接受著四司郎署官員的逐一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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