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北風吹得更加猛烈。


    城北一帶的青磚街道上的行人幾乎見不著蹤跡,隻是家家戶戶的燈火悄然亮了起來,很多宅子傳來了喧鬧的聲音。


    隨著林晧然歸來,林府重新變得門庭若市。除了楊富田這幫同年好友外,還有王弘海、王軍、劉傅山和沈濤等得意門生,更有一大幫打不著關係的官員紛紛造訪。


    對於不同的官員,自然有著不同的對待方式。


    楊富田一幹同年直接被引到花廳的酒席入坐,一些重要的官員則會帶到書房見上一麵,其他無關緊要的官員隻能是拒之門外。


    林晧然將順天府衙的幾個舊屬送走,便是朝著暖閣大步走過去,從走廊遠遠就見到楊富田跟著一幫同年在這裏指點江山。


    有些關係其實在入仕之初便已經定了下來,科舉不僅是進入仕途的入場券,更是一種出身憑證。在這些年裏,師生和同年的關係甚至要在同鄉之上。


    像郭樸在出任吏部侍郎和吏部尚書期間,便是舉薦了馬森、李登雲和張舜臣等同年好友,而現任戶部左侍郎董份最近舉薦了同年好友黃養蒙出任戶部右侍郎。


    “師兄來了!”


    “師兄如今已是部堂大人,當真是羨煞師弟矣!”


    “這都是師兄應得的,你說這朝廷有誰有如此能力解決鹽弊?”


    ……


    張偉等人看著林晧然進來,便是打住了剛剛的話題,紛紛朝著林晧然迎了上來,如同一盤散沙重新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龍池中看到林晧然的時候,眼睛則是要複雜一些。他現在是禮部的員外郎,原本官途亦算是順暢,但林晧然現在已然成為了他的頂頭上司。


    林晧然自是沒有擺架子,對著圍上來的同年紛紛還禮,並是熱情地招唿道:“我們師兄弟無須客套,咱們先坐一坐,有啥事邊吃邊談!”


    這裏早已經張羅著好酒席,眾人按著早已經固定的座位紛紛坐了下來,而林福則是帶著幾名丫環送來了豐盛的菜肴。


    魏時亮跟著眾人舉杯同飲,很是興奮地抹掉嘴角的酒漬,抬頭大聲地感慨道:“暢快,好久沒有像今日這般暢快了!”


    自從林晧然離京之後,他們雖然相互間還會有往來和聚會,但頂多是三、五個人小聚,而不可能像今晚這般聚集一堂。


    現在林晧然歸來,卻是令到他們當即找來了昔日暢快的日子,很是喜歡當下這種氛圍。


    肖季年等人則是含蓄一些,雖然亦是很喜歡這般同年聚會,但卻沒有像魏時亮這般大聲嚷嚷,隻是嘴角明顯帶著笑意。


    “不說像師兄這般離京總理鹽事,哪怕像寧江兄到九邊巡視軍情,亦是要比呆在這京城每日處理那些瑣碎事要強!”周幼清三杯酒下肚,便是發著囉嗦道。


    大家對著周幼清的這個抱怨,則是一笑了之。他們想要前途似錦,那就隻能在六部苦熬資曆,可謂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至於寧江到九邊巡視軍情,其實隻是兵部衙門偶爾的一種安排,寧江過些日子還得乖乖迴京跟他們一般繼續熬資曆。


    對於底層的官員而言,京城無疑是一個枯燥的地方。雖然看似每天重要的事情不少,但真要較真起來,似乎又沒有什麽大事。


    像這次京城戒嚴七日,不過是一幫韃子到城外耀武揚威,京營的將士則是早早躲進城裏關起城門捍衛京師,但雙方實質一箭都沒有射出。


    話題轉了一大圈,最後大家的注意力還是落到了林晧然身上,都很感興奮地想要知道林晧然此番南下的種種經曆。


    以堂堂欽差的身份到地方總理鹽事,在他們這些人看來,肯定是一件相當有意思的事情。


    林晧然並不打算深談,而是簡單地說道:“此次南下整頓鹽事,除了大家公認的官方鹽引定價過低之外,我亦是看到了私鹽和積引這兩大弊病。事情便如你們所見,我從一夥私鹽走私團夥手裏截獲一萬石鹽,然後趁機推出了綱鹽法,並得到了朝廷的支持。”頓了一頓,話鋒一轉地道:“不過在迴到通州之時,我算是跟韃子交手一迴了!”


    通州城北門大捷之事,卻是沒有在北京城傳開。特別北京城的大門剛剛打開,而通州那邊的一些事情需要核實,故而暫時僅限於部分人知曉。


    “竟然有這事?師兄,事情究竟如此,還請娓娓道來!”楊富田等人當即來了興致,顯得好奇十足地望著林晧然道。


    林晧然喝了一口酒,便是迎著眾人關注的目光微笑著道:“我的船剛到通州之時,薊鎮恰好傳來了韃子入關的消息。隻是韃子的蹤影都還見著,通州城便是戒嚴了,此舉令到我當時很是生氣……”


    從下令打開城門讓東門外的上千名百姓入城,再到北門遇到的驚險情況,最後是雙方展開了激烈的戰事,亦是全部和盤托出。


    林晧然的表述能力很不錯,令到大家宛如是身如其境般,很多事情更是跟著林晧然是感同身受,對著林晧然的做法更是大大的支持。


    “其實京城亦是如此,確實是令人氣憤!”


    “幸得師兄,若是不然還不知這幫韃子會屠戮多少百姓呢!”


    “現在想要找到一個像張軍這般敢於應戰的將士,卻是比在路上撿到金子還要難!”


    ……


    肖季年等人聽到林晧然在通州的遭遇,當即亦是憤憤不平地各抒己見地道。


    林晧然看著眾人都在興頭上,喝了一口酒,索性繼續說道:“第二天,薊遼總督楊選帶著人馬前來增援通州。我跟他並不相熟,他不來拜見我,我亦是懶得理采於他,但沒想到他竟然給我送來了一張慶功帖!”


    “咦?我記得此次除了通州北門大捷,便沒有其他戰功上呈了啊!”周幼清是兵部給事中,聽到這話卻是當即困惑地說道。


    楊富田望了一眼林晧然,便是肯定地說道:“自然是沒有其他戰功,楊選看上了通州北門大捷的戰功,想必是要從中分得一杯羹啊!”


    “師兄,你不會真分給他了吧?”龍池中眼睛閃過一抹憤怒,當即很是不甘地詢問道。


    林晧然迎著眾人關注的目光,輕輕地搖了搖頭道:“自然沒有!”看著眾人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便是將那晚的經過一並說了出來。


    “他還真不害臊啊!”


    “咱們大明打仗不行,搶功卻是天下第一流!”


    “師兄好樣的,就不能慣著楊選這種烏龜王八蛋!”


    ……


    肖季年等人對著林晧然大為稱讚之時,亦是紛紛憤慨地對楊選的行為進行了譴責道。


    張偉聽著周幼清大罵楊選是烏龜王八蛋,當即認真地告誡道:“據我所知,楊選頗得楊博所依重,你此話應當慎言!”


    “我怕個鳥啊!不說我不怕楊選那個烏龜王八蛋的報複,在座都是我周某人信得過的同年好友,我不信這話能傳出去!”周幼清顯得快言快語地道。


    眾人左右瞧了一瞧,便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雖然難免人心隔肚皮,但在這幾年的相處中,確實沒有什麽不好的話從這裏流傳出去。


    龍池中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一般,對著在場的眾人認真地道:“我今天在衙門辦事無意間聽人說起,此次韃子能入關,便是朵顏衛帶的路!”


    “我也有所耳聞,卻不知道真與假!”肖季年當即附和地道。


    “如果這個事情是真的,那麽楊選肯定要完蛋了!”周幼清顯得樂見其成地道。


    如果僅僅是讓蒙古騎兵進入關內,這算不得什麽大罪。畢竟長城防線這麽長,給蒙古人鑽一個空子,亦算是在所難免的事。


    但起因是楊選的戰略失誤的話,那麽罪責則是另作劃定,甚至楊選有可能要被砍頭。


    張偉喝了一口酒,已然是知道更多的內情,便是輕輕地點頭道:“我也有聽到這個傳聞,不過事情被楊博給壓了下來,楊博應該還是想要保住楊選!”


    “我看他恐怕是壓不住!”楊富田將酒杯放下,顯得神秘地道。


    張偉很是重視楊富田的意見,當即認真地詢問道:“何以見得?”


    “徐階跟楊博現在的關係隻是表麵和睦,二人實質早已經有了嫌隙!楊選現在犯下如此大的過錯,哪怕楊博想要保他,怕是徐階亦會不同意的!”楊富田迎著眾人好奇的目光,顯得十分篤定地說道。


    聽到他這般分析,大家深知楊選怕是真有大麻煩了。


    日子似乎一下子迴到了從前,大家繼續在這裏喝酒聊天,隻是從剛開始的正經事,很快就聊到了京城的各種八卦。


    由於明天還要照常上衙,大家在喝得差不多的時候,亦是陸續離開了。到了最後散場,僅剩下張偉和楊富田二個人。


    三人從暖閣到了書房的茶廳用茶,楊富田跟著林晧然講解形勢地道:“京城現在表麵還跟以前一般和氣,但各方都暗暗在角力了!”


    “何以見得?”林晧然的臉色頓時變得凝重,對著楊富田認真地道。


    張偉顯得很是沉穩地繼續喝茶,但眼睛還是忍不住瞥了一眼楊富田。


    楊富田喝了一口茶水,便是一本正經地道:“徐階的位置遠沒有像嚴閣老那般牢不可破,上個月徐閣老的壽辰,皇上竟然一點表示都沒有。據我這些時日的觀察,很多人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


    “如果光憑這一點,徐閣老首輔的位置恐怕是無人可以撼動!”林晧然聽著楊富田的判定後,卻是輕輕地搖頭道。


    徐階得到的寵信自然無法跟嚴嵩相比,但無疑還是得到皇上相當大的信任,加上戶部尚書嚴訥和禮部尚書楊春芳這兩個同鄉,令到徐黨仍然是當之無愧的第一鄉黨。


    不論以袁煒、董份為核心的浙江黨,還是以兵部尚書楊博為核心的晉黨,亦或者是以他嶽父為核心的新江西黨,都沒有能夠挑戰徐階的地位。


    除非徐階做事出了大差錯,亦或者他失去了帝心,徐階才有可能被其他人所扳倒。


    張偉現在是通政司右參議,看待問題亦是很透徹。聽著二人的對話,卻是苦笑地端起了茶盞,更是傾向於林晧然的判斷。


    “師兄,如此說來,咱們老師現在還沒有機會嗎?”楊富田的眼睛閃過一抹失望,便是認真地詢問道。


    林晧然沉吟片刻,便是進行迴應道:“徐階既然能夠將嚴閣老拉下馬,那麽我們自然亦是能將徐階拉下馬,但現在老師想要得到首輔的位置,恐怕還得解決前麵的袁煒呢!”


    世事無常,昔日吳山是袁煒的攔路虎,但現在袁煒反倒是成為了吳山的攔路虎。如果將徐階拉下馬,那麽最大的受益人則是袁煒。


    隨著林晧然歸來,楊富田的心思似乎亦是活躍起來,已然是希望將吳山推上首輔的寶座,讓他們革新派取代以徐階的守舊派。


    三人又是聊了一會朝堂的局勢,又談了一些京城的隱秘之事,而後林晧然讓林福將二人安排在宅子住下,便是迴到後宅洗澡休息。


    二人近一年不見,吳秋雨如同新娘般等候著林晧然。隨著燭火被吹息,在一陣劣質木床的異響後,二人已然是由生疏轉為了最是坦誠的知心人。


    卻不知是換了一個新環境,還是生怕自己在做夢,吳秋雨今晚顯得很是興奮,不斷地跟著林晧然說著各種各樣的悄悄話。


    雖然她仍是三品誥命夫人,但待遇已然有所不同了。像是徐階壽宴的當天,她被安排到了二品誥命夫人那一桌,桌上沒有人覺得不妥。


    隨著林晧然的身份越發尊貴,她已然亦是婦隨夫貴,悄然地站到了誥命夫人最頂端的圈子之中。


    次日,天剛剛擦亮,東邊露出一抹魚肚白。


    林晧然起床洗漱,換上一套嶄新的官服,便是坐著馬車朝著城南而去。不過他卻不是前去禮部衙門,而是到了西苑宮門前。


    按著大明官場的規矩,在京高級官員無論是升官還是貶謫,都需要進宮麵聖謝恩。


    嘉靖的性子比較懶散,哪怕是徐階都不會天天見,但何況一些不著邊的臣子。對於前來謝恩的臣子,嘉靖通常都是給他們吃閉門羹。


    隻是皇上可以給臣子吃閉門羹,但臣子卻不得不懂規矩,該走的流程還得走,該吃的閉門羹還得乖乖吃下去。


    林晧然趕在卯時宮門打開之時,便是早早來到宮門前。雖然知道嘉靖不可能這麽早起床,但有些事情並萬萬不能取巧,一個不當便成為政敵攻擊的著力點。


    特別他還沒有正式上任便被人推到火山上烤,令到林晧然知道這京城的險惡,更是有著無數雙眼睛瞪著他,時時刻刻準備給他下死手。


    他在表明來意後,便是被領到裏麵宮門旁邊的一個小小的侯召值房等候,並向值班的小太監遞上了麵聖謝恩的請求。


    通常而言,這個請求九成以上會被打迴來,哪怕是很多尚書都得吃閉門羹,像現任的刑部尚書黃光升便是不被皇上接見。


    隻是現在皇上還沒有早起,自然不可能因為這種小事去將皇上叫醒,故而林晧然隻能是在這間簡陋的值房乖乖地靜候。


    令他微微感到意外的是,這屁股才剛坐下不久,一個身穿著三品官服的小老頭亦是來到了這裏,臉上還掛著春風得意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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