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家將醒著的食人蠻子殺的一個不剩,睡者卻不知在何處,唯有置之不理。屍體堆積在戰場上,遙遙望去,成了紅黑色的小山。


    形骸跪在戰場之中,凝神運功,轉動真氣,過了一天一夜之後,他睜開眼來,玫瑰竟坐在他身邊,看來已在此等他許久了。她遞給他一個酒壇,形骸喝了一大口,酒的味道甚是美妙,值得為之辛勞,值得為之拚命。


    玫瑰問道:“你先前在淨化這裏?”


    形骸點頭道:“若不淨化,恐怕淪為陰影境地。”


    玫瑰歎道:“若每次打完仗都得來這麽一遭,藏家可就沒生意可做了。”


    形骸道:“或許乾坤用這法子告訴咱們,還是少打仗,少殺人為妙。”


    一場戰事若僅死傷萬餘人,尚不足以令某地墮入陰影,即使墮入了,一年兩年之後,大地能夠自淨而複原。但這一場大戰殺了三十萬蠻子,魂魄臨死的哀嚎兇險歹毒,飽含詛咒,陰影立刻便顯露出端倪來。


    玫瑰笑道:“並非咱們想如何就如何,還得看敵人讓不讓咱們太平。”


    形骸舉起酒壇,內力所及,酒宛如長蛇,飛向形骸口中,忽然間,玫瑰手一抓,那長蛇轉變方向,全落入她的嘴裏。


    形骸道:“你怎地搶我酒喝?”


    玫瑰笑道:“這是我的酒,而且你也沒打算給我剩下,我隻能搶了。”


    形骸將酒壇交給她,玫瑰道:“對啊,手裏有酒壇子,喝起來才有滋味。”


    形骸酒意上湧,笑道:“尤其在無數屍骸之中,聞著腐臭氣味兒,更是妙不可言。”


    玫瑰吐吐舌頭,引酒入腹,驀然哈哈大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迴。他奶奶的,咱們好不容易打贏了仗,難道連笑都不許笑?”


    形骸道:“詩人悲天憫人,哪想得到有你這般的瘋子?文人心軟,見到生離死別,見到親人屍首,如何能笑得出來?”


    玫瑰愣了許久,直挺挺躺在地上,空中的雲仍又黑又紅,不知是否與陰影境地有關。


    她道:“那一天,我哭了。”


    形骸知道她說的是哪一天。


    玫瑰又哽咽道:“沉折當真死了麽?”


    形骸道:“我與他有奇特的感應,他若活著,我能察覺得到。”


    玫瑰聲音發顫,望著天空,似乎上方有沉折的形影,她道:“從小到大,表哥一直是我的楷模,是我追趕的人。他這人很古怪,對誰都愛理不理,對我也是。我...我當時很討厭他,因為我最討厭比我聰明,比我天才的人啦。他不理睬我,我便非要招惹他,他學的高明功夫,我也非要學不可。小時候,我從來不哭,可有一天,我比劍輸給了表哥,我哭的在地上打滾,非要他親自來扶我。”


    形骸苦笑道:“你第一句話便露了底,你敬仰他,敬仰到骨子裏了。”


    玫瑰道:“你猜的不錯,我敬仰他,因而我加倍討厭他。我討厭他令我敬仰,討厭他令我向往,討厭他令我想要討好,討厭他受我喜愛,卻不來陪我玩,不來教我功夫,不告訴我他的心事,不讓我了解他。我沒有的一切,你全都有,表哥提起你來,仿佛你才是他真正的親兄弟一樣。”


    形骸何嚐不知?形骸又何嚐不是如此?他之所以周遊天下,奔走沙場,多用劍法,少用道法,在他心底,這是在繼承沉折,他試圖代替沉折活著。


    如果真有陰間,如果沉折真成了幽靈,形骸的舉動正是獻祭與信仰,但願能令沉折在陰間過的好一些。


    玫瑰又道:“我來找你,是因為表哥讓我如此,我戀上了你,也是因為表哥撮合,你我沒能在一塊兒,表哥其實很失望。這些年來,你已有過女人了,對不對?”


    形骸搶過酒壇,道:“不錯。”


    玫瑰搖了搖頭,道:“男人都一個樣,好酒好色。”


    形骸笑了笑,繼續飲酒,道:“女人都一個樣,話多事多。”


    玫瑰不願再說下去,形骸也不願再說下去。他們知道話題不可避免將觸及皇權之爭。玫瑰不會退讓,形骸也不會退讓。他們都不會動搖,但從今日舉動可知,他們都將龍國與正道放於首位。一旦外敵來襲,他們會放下仇怨與利益,攜手共禦強敵,誰也不會在背後捅刀子,誰也不會在酒裏下毒。


    玫瑰是英雄,形骸也是英雄。玫瑰是瘋子,形骸也是瘋子。他們都將生死置之度外,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堅守自己的一點信念。


    他們都是沉折的繼承者,他們能夠求同存異。


    形骸道:“你早些迴去吧,這兒屍骸多,陰氣重,損傷身子。”


    玫瑰坐直身子,道:“你要走了?去哪兒?”


    形骸道:“天涯。”


    玫瑰指了指自己,道:“戰場。”


    他們對視一眼,從彼此臉上見到笑意。形骸踩著被血染紅的沙,迎著腐朽血腥的風,走向光暗交替的天邊。


    玫瑰呆了半晌,將酒壇的酒灑了一地,旋即迴城。


    ......


    穀中有一座山,山間有一座宮殿,


    宮殿前有一人,那人走入宮殿中。


    宮殿裏甚是昏暗,拜風豹舉著火把,戰戰兢兢的前行,以他深厚的功力,仍不禁為這古老、寒冷、陰森、可怖的宮殿而發抖。宮殿歲月久遠,地板立柱皆已陳舊,他踩在鬆動木板上,吱呀聲從前傳到後頭,拜風豹忍不住迴頭張望。


    此地是拜家古代的聖殿,也曾是一座古廟,祭拜他們拜家古往今來的第一大英雄拜鷹。


    拜家源遠流長,甚至可追溯到萬年前諸神之戰時。娶聖蓮女皇的拜家先祖,不過是拜家血脈的一支罷了。


    拜家世代信神,但各分家信奉的神並不相同,有的信奉上神,有的信奉五行神龍,有的信奉遺失的黑暗神,有的信奉巨巫,也有的信奉...先祖。


    隨著歲月推移,許多支脈已經消失,因為信奉巨巫與黑暗神者不容於世,拜家自行殺死了這些異端。當今的本家是拜天華一脈,拜天華雖然死了,但純火寺五行化僧中仍有拜家的長老,聽說武功更在拜天華之上。


    但他們都遠遠比不上這拜鷹。


    侯億耳也說不清這拜鷹是何時的人物,但他告訴拜風豹,拜鷹極其古老,極其偉大,單憑此人名字與信物,就能在拜家之中籠絡一大批信徒。


    更何況是拜鷹本人呢?


    忽然間,黑暗將一切精美的古物吞沒,那些雕像,那些牌匾,那些龍梁,那些鳳柱,那些金壁,那些玉屏,全都與冰冷的黑暗融為一體。


    拜風豹隻覺腦子炸開,魂飛天外,他冷的已麵無人色,即使當年在閻安風雪中苦撐時也無這般冰冷。


    那冰冷並非來自於外,而來自於他的內心。


    黑暗中,他見到一個雪白的嬰兒。


    那嬰兒白的不像話,身上一根毛發也沒有,腦袋與身軀相比極大,像是中途流產的胎兒。但這嬰兒的手,那雙手....足足有六尺長,手掌大如常人,瘦骨嶙峋。他瞪著一雙大眼睛,那眼睛也全是白的。


    嬰兒張開嘴,他長著牙,血紅的牙。


    拜風豹大聲慘叫,拋了火把,拔出骨灰飛刀,背上被形骸所留的傷痕突然又痛了起來。


    他喊道:“什麽鬼?什麽妖怪?”


    嗡地一聲,宮殿內燈火通明,他見到自己身在大殿,富麗堂皇,金碧閃耀,家具縱然陳舊,但皆是精雕細琢、萬年不腐的瑰寶。


    一高大威武、正氣凜然的漢子走下階梯,走向拜風豹。


    此人看來不老,約莫四十歲年紀,國字臉,濃眉毛,雙目炯炯有神,身高九尺,肌肉健碩,穿一身鑲金黑衣。他朗聲笑道:“風豹孩兒,你來了?”


    拜風豹見到此人,心中一寬,連忙跪拜道:“拜見拜鷹祖先大人。”


    拜鷹點頭道:“你爹爹呢?”


    拜風豹想起此事,恨恨道:“爹爹他...他中了敵人奸計,為了救我,全力出手,傷了心脈,眼下正在療傷,不便前來拜見祖先。”


    拜鷹板著臉道:“在我入睡期間,你們又去做了什麽?為何那黃齒王的魂玉不見了?”


    拜風豹大驚失色,道:“在這兒,在這兒。”忙取出來交給拜鷹。


    拜鷹臉色稍緩,笑道:“當真嚇著我也,此物要緊,萬不能受損。若被敵人捉走損毀,那可如何是好?”


    拜風豹急道:“我父子二人即使豁出性命,也不敢壞了祖先大計。”


    拜鷹笑道:“你二人喚醒了我,替我辦事,很稱我心意,這件事大大的有功,因此我賞賜了你二人。但....”驀然語氣一變,嚴厲說道:“但你倆若存了私心,擅自行動,去招惹些不該招惹的人物,用我寶物招搖撞騙,我縱然心慈手軟,知恩圖報,也並非不會嚴加處罰!”說罷拍出一掌,拜風豹被掌力襲體,霎時渾身內勁亂作一團,氣息朝丹田湧去,他全力相抗,但無濟於事,心口劇痛,哇地噴出一大口血來。


    這口血一吐出,拜風豹隻感神清氣爽,心意舒坦,望著拜鷹,神色困惑。


    拜鷹冷冷說道:“我這一掌先罰後賞,非但治你的傷,也令你龍火功抵達第七層境界。”


    拜風豹隻覺真氣湧動,精力彌漫,大喜過望,道:“多謝...多謝祖先。”


    拜鷹又歎道:“你天賦極高,但偏偏愛耍小聰明,殊不知堂堂正正,行正坐直,遠勝過無數屑小手段。你下去吧,今後需嚴格遵照我命令行事,若再濫用職權,浪費我這些信徒之信念,難道我真不會殺你麽?”


    拜風豹心髒狂跳,連連鞠躬,卑微的退出了大殿。拜鷹點了點頭,大殿中燈光齊滅,恢複了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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