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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兩點,日頭更毒了。


    院壩上方已經搭起了涼棚,饒是如此,依然悶熱無比。


    一個小方桌擺放在屋簷下,顧心言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方桌上擺慢了方方正正的黃色紙錢,用紅繩係著。


    臨近中午到了喬家窪,就著鹹菜喝了兩碗稀粥之後,顧心言就開始忙活,到了這個時間,事情也就做得差不多。


    第一件事就是打紙錢。


    打紙錢的程序簡單,要做好卻難。


    先用鍘刀將一方黃麻紙切開,橫切兩刀,豎切一刀,分成六份,然後取半尺高的黃麻紙在木樁上壓實,將其固定。接下來,右手拿著釘錘,左手將鑿子抵著黃麻紙,一下一下在黃麻紙上打孔。


    這就比較考手藝了,拿鑿子的手一定要穩,揮動釘錘的手要準、要狠,若不然,稍有差錯就會變成廢紙。


    就算是羅平這個老師傅也時常將黃紙打廢。


    然而,初入門的顧心言卻不曾廢過一張紙。


    隻看過羅平示範一次,顧心言便會了,第一次實際操作,結局就非常完美,後來,更不曾出半點錯漏。


    天生的手藝人!


    羅平一次喝多了,有過這番感歎。


    打紙錢還好,說到紮紙人,這四裏八鄉吃這碗飯的家夥,就沒有一個不對顧心言甘拜下風的。他紮的紙人,若是擺放在昏暗的房間,十個人進屋,第一眼望去,起碼有八個人會把那玩意當成活人。


    外形上,顧心言紮的紙人和其他手藝人並無差別。


    唯一的區別就是,他紮的紙人似乎多了一點別的東西,究竟多了什麽玩意,卻沒人能弄明白。


    顧心言提起蘸好墨汁的毛筆,輕輕地向前一點。


    下一刻,眼前的紙紮童女便有了一雙黑色眼眸。


    筆尖離開,顧心言讓開身子,陽光從身後落下,直直地落在紙人身上,那一瞬間,紙紮的童女身上漾起了一層紫煙。


    這並非錯覺!


    顧心言知道,雖然是稍縱即逝,然而這紫煙卻是真實存在的,隻不過,這紫煙隻有他能感覺到,其他人是瞧不見的。


    那紫煙是從自己身上溢出的氣。


    這氣讓那些紙人多了一絲靈性。


    至於那些旁人,他們隻會覺得顧心言紮的紙人甚是詭異。


    就像現在這樣,顧心言紮好紙人之後,不會有人來拿,隻能由他親自將紙人拿到偏僻的房間放好。那個房間,也就很少有人進去,就算有些不了解底細的人誤入房間,也會莫名地感到不自在,很快就會走出來。


    紮好這個童女,他也就完事了。


    將這些東西放在江三爺先前指定的房間後,顧心言走出屋。


    瞄了一眼人來人往的院壩,他往院壩下方的田坎走去。


    那裏,二舅羅平正和一個中年胖子在說著什麽。


    那個有著三個下巴的胖子他認識,姓杜名鬆濤,姓杜的是鎮上鎖啦隊的隊長,清水鎮方圓幾十裏,那些喪事葬禮上,總免不了有他的身影。他也是二舅的好友,兩人沒事的時候經常聚在一起喝小酒。


    瞧見顧心言走了過來,羅平出聲問道。


    “完事了?”


    顧心言點了點頭。


    “那好,一會兒隨我上山!”


    “這麽快就上山?”


    一旁,杜鬆濤麵帶詫異。


    “嗯!”


    羅平點點頭。


    “這麽急?”


    杜鬆濤的臉色不太好看。


    “沒辦法啊!這鬼天氣!實在是太熱了……”


    頓了頓,羅平繼續說道。


    “江三爺說,要是停的時間久了,味兒太大,幹脆今天守一晚上,明天就送上山……所以,我今天下午就要上山去找地。”


    “時間緊,能找到好地?”


    “當然不行,不過,前段時間我上山找了幾塊好地,挪一塊給喬家便是了!”


    “這樣啊!”


    杜鬆濤瞄了眼四周,湊近羅平,壓低了聲音。


    “喬六是木匠,除了貪那杯酒之外沒有其他嗜好,底子厚得很,喬家老大又在鐵路上上班,捧的是鐵飯碗,喪事弄成這樣簡單說不過去啊!他也不怕隔壁鄰居的說閑話……要不,你再去和江三爺說說?”


    羅平似笑非笑地掃了杜鬆濤一眼。


    “該說的我已經說了,這事啊……隻能喪家說什麽就是什麽!”


    杜鬆濤抿了抿肥厚的嘴唇,發酵饅頭一般的臉上擠起一絲笑容。


    “我也就是這麽一說。”


    羅平沒理他,轉身對候在一旁的顧心言說道。


    “把羅盤家夥拿上,隨我上山。”


    顧心言沒有說話,他舉了舉肩上挎著的黃色軍挎包,那些尋龍點穴所需的行頭已然準備齊全,放在了包裏。


    “你這外甥真厲害,做事利索。”


    杜鬆濤豎起大拇指,讚了一聲。


    “嘿嘿……”


    羅平笑了笑。


    “小孩子,莫誇。”


    “那就這樣,你上山去,我去找江三爺,再探探他的口風……”


    說罷,杜鬆濤別過頭,轉身離去。


    沒多久,顧心言便隨著羅平往喬家窪後麵的華龍山行去,同行的還有一群幫忙的人。他們扛著鐵鍬、鋤頭、鋼仟、錘子等工具,到了地方之後,他們將在羅平的指點下開挖墓地,今天把墓地挖好,明天一早直接將棺木抬上山安葬便是。


    在農村,無論是辦喜事還是喪事,周圍的鄰居或者交情好的朋友都會前來幫忙,今天你幫我,明天我幫你,非常有人情味。


    一群人吵吵鬧鬧說著閑話沿著山間小道而行。


    顧心言背著軍挎包,跟在羅平身後,一直低著頭,視線隻落在腳尖前的地麵,沿途山景雖美,卻不曾流連張望。


    沒人尋他說話。


    在顧心言身上彌漫著一股生人勿進的氣息,就算是那些喜歡開年輕後生玩笑的漢子也不會來逗他。


    一個人若是與眾不同,便是怪物。


    在群體社會裏,怪物免不了要被排斥。


    如果你在意這種排斥,那麽你就會覺得受到了傷害,如果你毫不在意,那麽你就和社會徹底隔離了開來。當然,若是你足夠強悍,有著強大的力量,那樣的話便是天才,成為普羅大眾頂禮膜拜的大人物。


    天才也好,怪物也好,顧心言並不在乎。


    他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走著自己的路。


    沿著山間小路走上大半個鍾頭,翻過兩個山頭,便到了目的地。


    身下是一片低緩的山坡,約有四五十度傾斜,坡地生長著一片青鬆林,林中,一些饅頭似的墳頭忽隱忽現,錯落其間。


    抬起頭,眼前一片開闊,一股風迎麵吹來,帶來了山林的涼意。遠處,一條浩浩蕩蕩如同黃龍般的大江將群山環抱。在下方的山穀中,長蛇般蜿蜒著一條鐵路,這會兒,一列火車正在山穀中穿行。


    “嗡……”


    汽笛聲長鳴,車頭處,高高飛揚著一縷白煙,形成了一道劃過長空的白色煙柱,久久不散。


    “到地了!”


    羅平指著下方的斜坡,朗聲說道。


    “羅師傅,到了?”


    “嗯,就是這裏!”


    羅平神態傲然。


    “一個下午便尋到好地穴,根本就不可能……這個地穴還是前段時間我尋下的,特意留下了暗記,既然喬家要得急,便給了他家吧……”


    “嗯,這個地方好,鎮上的夏家老人也葬在這裏,現在,夏家發達了,出了好幾個包工頭……”


    旁邊,有人搭腔。


    隨後,一行人沿著一條臨時踩出的小道緩緩往山下行去,走了二三十米後,來到了平緩之處,那塊地方圓數米,像是一張桌案擺在半坡。這塊地上沒有長著鬆樹,隻鋪著一層青苔,青苔上爬過一窩青藤,藤上開著細細的黃色花骨朵。


    羅平大步走到空地中間,將插在地上的一根木棍拔起。


    “寶地便在這裏!”


    “羅師傅,這有什麽說法?”


    有人出聲問道。


    “楊公曾經說過,凡有真穴,必有潮源水合聚,所謂山隨水曲抱彎彎,有穴分明在此間……也就是說,地氣不能越水而過,水乃是地氣天然的界限,所以水環抱處,可聚氣,水不亂彎,彎則氣全,水不亂聚,聚則龍會……”


    “楊公是誰?”


    又一人開口說話。


    “楊公筠鬆,乃是唐末一代地理大師,是我們看風水這一行公認的祖師爺,如果不是我們這一門,自然不熟悉。”


    隨後,羅平轉身望向顧心言。


    “顧心言,你看看此處地形,大江蜿蜒而來,將此地環抱,像不像是一個圓的弧線,你把羅盤拿出來,推算一下,這處所在是不是就在圓的直徑上?”


    說罷,羅盤傲然笑道。


    “此乃陰用陽朝,陽用陰朝,陰陽相見,福祿永貞之理,腳下必定是一處吉穴,再加上,穴前有一處天然書案,葬於此地,後人必定會出狀元之才!考清華、北大也就在反掌之間,出國留學亦是平常!”


    “真的?”


    眾人一片嘩然。


    就算是沒什麽文化的泥腿子也曉得清華北大的名頭,在眾人心目中,出國留學更是高大上。


    “比真金還真!”


    羅平瞪圓了眼睛,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羅某人向來言不輕出,若有所出,必無虛言!”


    “羅師傅厲害!”


    有人湊上前來,豎起了大拇指。


    一群人圍著羅平,說著讚美的話語,人群中,羅平神態矜然,嘴角微翹,難掩興奮得意之情。


    吉穴?


    顧心言低歎一聲,遠遠地走了開去,沉默著,並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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