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春期剛結束就是西山景晴的生日。這一點紫媛、庭秋幾個都知道。韓庭秋以前每年這時候都會賞賜她一些釵環首飾,讓人給她做兩身新衣。這一天紫媛收到了赴宴的邀請,她本來想婉言謝絕,但是來請她的是燕飛。堂堂的五階官員親自來請,她還能說什麽,庭幕則是事不關己樂得做好人,在旁邊連聲催促,說故友相邀別讓人掃興了,快去快去。紫媛隻能匆匆忙忙換了遊春時新做的衣服,整了下妝,她心裏還是忐忑,燕飛安慰說:“娘子不用緊張,不過是一場家宴,請的都是自家親戚、朋友們。”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對景晴來說這不過是一個小生日,又是在建國之初,百廢待興的邊關重鎮,並不適合鋪張。早早的就通知下屬官員、將領,隻需來吃一碗長壽麵就很高興了,一概不用準備禮物。話雖這麽說,事實上扶風高級官員,特別是燕飛等與她多年相隨,私交就很深的自然是會準備禮物,但都是些在當地采買的小東西,表表心意而已。她這種親近簡樸的作風很讓集慶人讚美,而那些了解他的人,比如樓月霜、離錦屏等則會說:“尊貴到一定程度,反倒不用外物點綴,哪怕粗衣草棚,別人也知道她的尊貴。”西山景晴的生日宴規模還沒有前些日子長捷凱旋後的慶祝家宴來的隆重,紫媛跟著燕飛走進去,看林林種種也就是三十來個人,都穿便服,神態舉止十分隨意,果然像是親友相聚的味道。

    等景晴入席,眾人一一上前道賀。她身邊,一邊坐著棲凰殿典瑞離錦屏;另一邊則是她的世子西山銘霞。紫媛也上前行禮道賀,景晴笑盈盈的應了,請她入席。位置安排的也貼心,旁邊就是燕飛。紫媛看了一圈,多半都是正當盛年的女子,男子有七八名,位席在最前麵的就是西營主將長捷,他身邊還有兩個十歲上下的女孩,看上去像是他的女兒。

    事實上,長捷從未成婚,身邊的女孩是他姐姐的兩個女兒。當年他的姐姐英勇戰死,不到三年,姐夫因悲痛過度而病故,長捷就收養了兩個侄女,當下和銘霞一樣,在軍中見習。酒過三巡,孩子們再次向景晴行禮道賀,收了謝禮後退席,都督府另外有為他們準備娛樂。而主宴會上自是進入了風花雪月的時間,一排樂伎在管家引導下魚貫而入,彈琴鼓瑟,歌舞相繼。緊接著就是一批官伎,各個都是衣著精美、容貌出色的青年人,進來後在席上每一個人身邊跪坐,為她們斟酒布菜。

    紫媛哪裏看過這種陣仗,第一反應就是要告辭,被燕飛攔下,笑吟吟道:“娘子莫怕,大都督的家宴上不會有讓娘子受不了的事,最多

    也就是調笑幾句。至於娘子你,你把他們當斟酒端菜的下人就是了。”就這麽一遲疑,官伎們已經各就各位,紫媛也不方便告辭了,隻能正了正坐姿、平了平心繼續留下去。心裏想,迴去後不知道該怎麽和庭幕說,但是真定心留下來又生了好奇心。燕飛又對她說來的時候已經與庭幕交代,今日夜宴之後眾人都留宿都督府,讓她放心飲酒作樂,不必著急迴家之事。

    紫媛這些日子以來已經對安靖風俗有了許多了解,簡單說就是陳泗男人們在外頭做的事這裏都由女人們來做,而且幾乎一個也不落。她之前一直覺得此間專職取悅女人的男人們必然各個都是塗脂抹粉,嬌媚無比。然而看席上這些年輕男子,雖然舉止裏也帶著點柔,但是與其說是“嬌柔”,不如說“文秀”或者“文弱”更合適。看著一點不讓她討厭,也沒有以前在陳泗時聽人說的青樓女子那種見了男人就投懷送抱、黏膩撒嬌的做派。或許是因為在邊關,所演歌舞也多豪壯健勇之風,唱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氣勢;唱征人遠行、閨閣長思的纏綿;也唱碧血黃沙、為國盡忠的勇氣。

    景晴一邊看歌舞,一邊與一一上來敬酒的部署們談笑,目光轉了一圈道:“哎,錦屏跑哪裏去了?隻這麽點酒就不勝酒力了麽?”話音未落,但聽外麵急報聲陣陣傳入,喊得是:“皇帝賞賜,大都督接旨——”景晴楞了一下,頓時明白離錦屏消失的原因,心裏苦笑著起身接旨。

    這次是一份簡單的聖旨,皇帝表彰她在扶風的功績,賞賜金釵一支、夏日新服一套以為慶壽。景晴領旨謝恩,過了後狠狠白了錦屏一眼,低聲道:“身為棲凰殿典瑞,不勸誡陛下,還跟著胡鬧。”錦屏笑道:“皇帝三令五申,這份是私禮,必須在你大都督生辰之時送上,我豈敢違背聖意。至於別的……我是棲凰殿典瑞,隻負責禮賓事宜,勸諫陛下這樣的事還是讓女官長、司儀、司禮她們去操心吧。”

    景晴笑笑,心說“都躲到扶風了,還是躲不開鳳楚這個好張揚的毛病。”

    目光四下一掃,果然席上眾人,除了紫媛不懂,其他人都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轉頭北營大將軍璃琅上來敬酒,還笑吟吟道:“大都督,那支金釵拿出來讓我們都開開眼吧。”此話一出,下麵一片附和。錦屏也道:“對啊,拿出來讓大家看看吧,我辛辛苦苦送了一路,也想看看護送了什麽好東西。”景晴禁不住她們鬧,當場開了錦盒,取了金釵出來看。精工細作自不用說,最難得居中一粒珍珠龍眼大小,光彩奪目。眾人傳看之時都是連連稱讚,錦屏靠近她

    低聲道:“不得了啊,這顆珠子是新年裏東海那邊的國家剛剛送來的禮物。這個大小的總共也隻有四顆。”景晴淡淡一笑,但是神色裏還是帶上了一絲得意。

    錦屏推推她:“你打算怎麽迴禮。”她輕笑道:“在扶風看到些新鮮玩意,正要托你帶迴去。”

    錦屏搖搖頭:“此間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大都督的迴禮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吧?”

    “每一件東西都是我親手所選,心意自含。”

    兩人說笑著,扶風司約走上來,先敬一杯酒,然後道:“我把自家的樂班也帶來了,給大都督助興。”

    景晴命傳,一邊燕飛道:“司約家的清吟小班前些日子才看過,今兒有什麽新鮮的?”司約笑道:“沒一點新鮮的,哪敢帶來?”

    司約這次帶來的人不多,隻有三人,一進來景晴就放下杯子,上下看了幾眼。燕飛低聲道:“到底是司約!”

    這三人上前行禮,為首的說大都督將帥之家,鬥膽以一曲劍舞為都督助興。

    樂做金戈之音,舞有疆場之姿。

    一舞作罷,就連自樂舞上場後一直低眉垂目的長捷幾個人也叫了一聲:“好!”

    景晴撫掌稱好,命賞賜,然後甩了個眼神給那司約,後者心領神會,片刻間領舞之人再度進來,直接坐到了景晴身側。燕飛戳戳那司約:“今兒這一份禮拔了頭籌。”後者哼了一聲:“要不是你們幾個之前說的不明白,上次遊春時就不會帶錯人了。”頓了頓,歎了口氣道:“不過大都督的喜好還真是與眾不同,以前聽說過一些還不敢相信。”

    當時清渺富貴女子對男子的品評沿襲邵慶的喜好——文雅清秀的書生氣韻,最好略帶些惆悵憂鬱。然而西山景晴喜歡的是英姿俊朗的男兒,僅此一點當年在邵慶就被人引為笑談——都說這個西山候的喜好實在有趣。當下坐在景晴身後的那個舞者也是劍眉星目,體態英挺,和之前上來的那些清秀纖細的男子大相徑庭。

    紫媛雖是第一次參加安靖貴胄的夜宴,但她對陳泗貴族之家男子們那些風花雪月的門道還是知道的,一看就明白“啊,這是選中了陪睡的。”她剛來的時候聽鄰居們說起這種事總難以接受,女兒家怎麽能隨便和男人親近,這和青樓酒肆的花娘有什麽區別。幾個月下來,特別是那場“休夫”案,和之後的律令訓讀,她漸漸想明白了,男人女人並沒什麽分別,所謂的規矩都是人定的,隻不過從小就被那麽教育,就覺得那是天經地

    義的事情。女子重貞節,男兒卻可逢場作戲,依紅偎綠,嬌妻美妾,紅粉遍布還能做為美談。在安靖,所有的事情還是一樣發生著,隻不過男女的角色倒了個個兒,一切也是一樣正常的,家庭照樣維係,國家照樣前進。紫媛就這麽釋然了,女人和不同的男人親近若說是淫蕩;男人和不同的女人親近,其性質其實是一模一樣的,照樣可以說輕浮放浪,至於到底怎麽說,並不是上天注定,而是世俗所約。

    同樣的,不管是安靖還是陳泗,即便是貴胄之家,也一樣有鍾情專一之人。就像坊間傳言,清渺名臣江漪,隻有在軍旅之中相識成婚的夫婿一人,且自詡“平生不二色”,皇帝賜的無數美人要麽婉言謝絕,要麽分贈部署。就算在集慶也有現成的案例——鄉師燕飛,也是不好聲色,專一夫婿之人。

    至於西山景晴,集慶人都說她品性高貴,紫媛是理解這個評價的——和當年韓庭秋的名聲如出一轍。也就是做該做的事,一切都控製的恰倒好處。而且,她現下覺得,要真的看到景晴守身如玉的過著,倒是要嚇死她了——韓庭秋再好,也沒好到值得她這樣吧?

    都督府的這一場飲宴一直到三更才散,所有賓客都留宿府中,至於席上侍奉的官伎有帶走的也有留下的。這些人,包括長捷幾個都是都督府常客,不需招唿都能找到地。管家親自來招唿紫媛,剛起身,燕飛笑吟吟挽住她,對管家道:“大管家不用忙了,紫娘子今天跟我住吧。我們也算個舊識,正想好好說說話。”又對她道:“紫娘子不反對吧?”紫媛當然不會反對,和燕飛同住,將來庭幕要聽到什麽風言風語起疑心的時候還有個證人不是。兩人聯床夜話,說的倒是很投機,話題麽自然是當年事。燕飛說孟國正親王府的舊人們都真心感謝她當年對景晴的援手,若沒有她的仁善,西山家或許就此斷絕,他們這些王府部將也早就自殺以謝。紫媛已經知道自己當年無心間為清渺王朝做了件意義重大的事,但今日聽當事者娓娓道來,還是被其中驚險驚出了一身汗。等燕飛把當年的事情說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開口道:“當年大都督離開北庭時已經懷了銘霞,這之後軍旅戰陣,唉唉,我想想都覺得害怕。”

    “可不是啊,大都督離開的時候並不知道已有身孕。一直到進了國境,收攏軍隊,發出檄文後才發現,真真把我們都嚇壞了。當時我們都勸說大都督延緩用兵,但是大都督卻說——時機難得,複仇興國在此一舉,任何事都不能改變。若是孩子受不住,那是她無福來到人間;若是我受不住,那是天亡西山。”

    紫媛聽得心驚,歎了句:“果然是王侯風範,心境非常人。”

    燕飛撲哧一笑:“夠狠是不是?”

    紫媛跟著笑,心裏想:“若換了庭秋,遇到相同之事,能狠到這個地步麽?”想想覺得他是做不到的,逃難的時候,他要是夠狠心,丟下他們這些拖累人的女眷孩子,和庭幕兩個是能去廬裘的。可庭幕連跟隨他們逃亡的家仆都不舍得拋棄,這才一家子跑來一個對庭秋來說大概宛若噩夢之地的安靖。

    兩個人這麽說說笑笑,倦極而眠。第二天燕飛要去衙門點卯,起的早,紫媛這些年掌家,也沒有睡懶覺的習慣。她在燕飛這裏吃過早飯準備迴家,走過庭院的時候恰恰遇到景晴。景晴笑吟吟的和她說話,邀請她得閑常來坐坐,紫媛看她心情甚好,眼底眉梢還帶著一點春意,顯是前一夜司約那份“禮物”頗合心意。說了幾句,紫媛告辭,景晴看著她的背影淺笑,又低頭看一看手上拿著的書信,笑意更深。

    景晴一早起來就收到一封信,其實隻是一個求見的帖子——韓庭秋求見扶風郡守。

    帖子寫的簡單,文辭也是她當年暗地裏讚賞過的簡潔,說一別十二年,未想異地相逢,請求一見。寫的不卑不亢,情意自含。

    韓庭秋是前一天午後來遞帖子的,正和來請紫媛的燕飛錯開。原本他這樣的平民遞交的申請,就算門房接了,也要經過都督府官員層層審批。但是管家提前通知了門房,若有一個叫做韓庭秋的來求見,都直接報到她那裏。於是,第二天一早,這張拜帖就放在了景晴的書房中。管家看她拿著帖子淺笑,問道:“大都督準備……”

    “故人相逢,當然要見。你派人去傳個話,旬假之日有請。”

    管家應了聲,心說“旬假之日,就是要騰出一整天,大都督對這個韓庭秋還真是好興致。”

    其實在景晴生日宴會的前一天,韓庭幕和韓琳都成功通過了官府的考核,得到了一份抄寫、校書的工作。韓琳已經入籍,不需要特批,但不管怎麽說,她和庭幕都是“陳泗過來的”,不可能進入軍隊等關鍵機構。好在前些日子,鳳楚下令各地整理典籍,也就是對因為戰亂而散失的地方檔案,縣誌以及各種古籍進行收集、整理、校對和補全。庭幕和韓琳就是被分配去抄書和校對。鳳楚下達的這條命令,一方麵是整理典籍保存文化,另一方麵也是借此為新王朝選拔文官,算是“不分身份的大規模見習進階”。

    各地百姓都明白其中的意味,中原各州

    讀書人趨之若鶩。但是扶風的百姓們真心有心無力。扶風本來多山,物產貧瘠,加之連年戰亂、淪陷於異族,以及商道中斷,百姓生活都難以為繼,哪有閑心送子弟讀書。官家招聘的時候也把標準一降再降,簡直是能寫一筆看的過去的字就成。作為陳泗難民,他們占了個優勢——語言文字上沒有障礙。安靖周邊的這些國家不知道為甚麽,盡管領土麵積有大有小,有些遊牧民族強悍之時橫行天下,但是曆史都不太長,陳泗這樣能上算三百多年已經了不起了。因此通行的文字多半為兩種——西瑉文和安靖文。當然,不少國家也有自己的文字體係,但是受過教育的人,特別是官員們多半都學過上述兩種文字中的一種。

    陳泗是隻有語言沒有自己文字體係的國家,書麵完全使用安靖文。這些難民過來除了“帶了口音”其他交流上全無障礙。庭幕和韓琳都寫得一手好字,而且還是安靖人最讚賞的娟秀體。苦於人員不足的招募官看到這麽兩個人簡直是喜上眉梢。他們和官家的正式書吏一樣,每日點卯,一旬一休,每月發俸。不過韓琳分到外縣,需到那裏住,官府也有統一安排。這是韓琳第一次離家,原本庭幕想要和她換,卻被韓琳拒絕了。她說自己下定決心要在安靖生活,在此成家立業,身為安靖女人怎麽能連離家做事都怕呢?韓琳心意堅決,她的妹子和貼身丫頭,以及看著她長大的仆婦卻哭成一團。特別是她的奶娘死活要跟著一起去,眼淚汪汪的說“姑娘怎能沒人伺候呢,有個冷暖誰來關心?”紫媛和庭幕好一番勸說,奶娘還是想不同,嘀嘀咕咕的說:“姑娘是我奶大的,就算是出嫁,我也要跟去的。”韓琳撲哧一笑,抱住她道:“奶娘,我不出嫁,過兩年我娶一個賢惠的夫婿迴來。”

    庭幕就在集慶縣府做事,每天早出晚歸,收入當然不高,但是按照他們家現在的節儉,養活妻兒和幾個跟著他們的家仆是做的到的。但是要再養活庭秋、韓玖他們就困難了。韓琳走的時候對妹子和貼身丫頭說每月都會送錢迴來,今後就由她來養她們。總之,一家人各有安排,隻有庭秋什麽都不沾,越發顯得無聊。

    其實紫媛一開始也想過照著這裏的規矩,該是她出去做事養家,但是一來她一直受的教育就是相夫教子,一下子很難改過來。二來,她不想讓庭幕失落。她與庭幕成親後,對這個溫柔的男子喜歡到了心頭裏,一旦喜歡就患得患失起來。她在家中看慣了父兄的嬌妻美妾、本以為自己也能如母嫂一般淡然處之。可是,越是喜歡,越想獨占,而那個時候婆婆也總說要庭幕納妾為韓家開枝散葉。她

    怕的要命,卻不能反對,甚至還要附和著婆婆給庭幕挑人。那陣子痛苦得她常常徹夜不眠。幸好後來庭幕準備出仕,庭秋寫信讓弟弟到北庭跟著他學習一下官場上的事,於是夫妻兩個都去了北庭,這才讓她稍稍鬆了口氣。

    在北庭,能和她說話作伴的自然隻有庭秋的大丫頭——景清麗。她也忍不住說了自己的煩惱,清麗當時沒有說什麽,反而找了個由頭很快把話岔開。過了一陣子,她忽然在那麽一天對她說:“我看二爺是個摯情人,將來就算有姬妾,也不過應景,姑娘不至於受不住。”又道:“姑娘於其天天這樣嚇自己,不如好好的當穩韓家的當家主婦。韓家又不是沒人,天天讓一個旁係娘子當家,成何體統?”

    庭秋兄弟的母親體弱多病,自丈夫去世後身體更差,無力掌家。庭秋又因為嶽家悔婚延遲到二十來歲還未成親,幫著韓老夫人管理家事的是一個依他們而居的族兄的妻子。這個族兄為人老實,娶得娘子卻極有手段和心機。紫媛進門後,韓老夫人要把掌家的權力移交給這個她,那娘子麵上答應的爽快,事實裏卻處處設檻。紫媛年輕,在家裏從未經曆過這種內院爭鬥,根本無力招架。到夫婦倆前往北庭的時候,韓家事實上當事的還是那個族嫂。

    紫媛被這句話說中了心事,她又見景晴將庭秋身邊打理的井井有條,知道她必有手段,就把自己遇到的那些為難陸續說了。景晴給她一一分析,出謀劃策,之前讓她為難的不行的事,經過她簡單幾句就豁然開朗。

    到北庭幾個月後,紫媛懷孕,返迴故鄉,韓庭幕則在兄長安排下踏上仕途。迴到瓏北後她穩定心情,最終坐穩了當家主婦的地位。其實景晴給她的建議倒不是決定性的,而是景晴幫助她找到了決心與信心。而正如景晴所說,她作為韓家主婦的地位越穩定,她的內心也越來越平靜,對庭幕也不再是以往的風聲鶴唳。她相信他的摯情,而如果他真的有了愛妾美婢,她知道自己也有足夠的平靜去接受,這就是她作為陳泗望族女子的宿命。

    最終,韓庭幕也沒有讓她失望,也許他在任地有過美婢紅粉,但在家中,隻有她紫媛一人,相攜相伴。在陳泗,他能對她忠貞不二,在安靖,她也將迴報他作為男兒的尊嚴——在他們夫妻之間,韓庭幕永遠是她的依靠,不以地理風俗而變。

    轉眼就是旬假。

    西山景晴兼任扶風軍政事務,每日裏公務極其繁忙,常常批閱公文到深夜。所以,每到旬假她總是盡可能讓自己休息,不是十萬火急一概放著,彈琴讀書

    ,賞花踏青的過一天。午後,韓庭秋到訪,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在庭院裏沐風品樂的西山景晴。

    樂音流淌,歌聲悠揚,舞影翩翩。

    舞是劍舞,劍光閃爍,衣袂翻飛,華麗中帶著力量之美。

    舞蹈之人正是那日生日宴上的“禮物”,景晴這幾天都會見他,幾個親信都玩笑著說“這是要收做親從的節奏啊?”

    一舞作罷,舞伎收勢,長劍歸鞘交給一邊的侍衛,自己端坐到景晴身側。這時管家才上去通報,她緩緩抬頭朝他望過來,目光頓了一下後嫣然一笑,開口道:“我記得韓家大公子擅長劍舞。”庭秋沒有想到時隔十二年的重逢,當頭來這麽一句,下意識點了點頭。景晴使了個眼色,一邊侍衛將剛剛舞伎用過的劍送上。

    一瞬間,庭秋的臉色蒼白。

    但是,還沒等他想好是忍耐還是拂袖而去,景晴也站了起來,接過一把劍。

    樂聲響起。

    庭秋的神色和緩下來,他聽出了曲子——《長平樂舞》。

    “長平樂舞”是陳泗著名的雅樂,而且是軍樂,曆來由貴胄望族男子自己表演。其中的核心——長平劍舞由兩人共同表演,雖然是雅樂劍舞,但是對表演者的武術底子要求很高。陳泗望族講究“文武兼修”,將此樂舞作為自己武藝的展示,甚至為了顯示身手敏捷、配合默契,用開鋒的劍對舞。

    樂聲悠悠,庭秋本來就是各種高手,順著節拍擺出起手式;景晴與他相對而立,平手推劍,兩人劍尖相交,竟然也是長平劍舞的起手。

    長平劍舞最講究熟練,一招一式稍有偏差就會傷人,盡管兩人手上用的都是舞劍,未曾開鋒,但要是用力刺到也難免受傷。

    此時樂聲已急,庭秋來不及多想,照著過去千百遍練習的節奏舞蹈,一招一式、一騰一躍都是十餘年習武方有的成就。不時聽到兵器相碰的聲音,到得高潮金石相觸之聲連綿不絕,正是長平劍舞的至高境界。

    一曲舞罷,兩人收勢退開,相對行禮。

    庭秋自逃難之後疏於習武,已是滿頭大汗,氣息不穩;景晴隻是雙頰微紅,氣息依然平穩,朝著他嫣然一笑:“當年看你席上做此舞,我就想與你共舞此曲。”

    庭秋脫口道:“你怎會《長平樂舞》?”

    她輕笑:“當年看了幾次,記住了唄。”

    庭秋搖頭:“不可能。縱然坊間都說西山大都督天縱奇材,我也

    不相信能僅僅看過幾次就記下如此複雜的《長平樂舞》。”

    她又是嫣然一笑:“《長平樂舞》本來就源自我們安靖。這原本是祭祀兵器之神和山神的祭祀舞,後來自神宮流傳宮廷和民間,並且最終傳到異國,你們陳泗的版本核心未變。我故鄉孟國的貴胄們和陳泗一樣,喜歡在宴會上演繹此舞,以顯示技藝,所以這套劍舞我服禮之前已經練得純熟。”頓了頓又道:“正因為《長平樂舞》是祭祀之舞,縱然後來流傳民間,也不能以樂伎表演,這就是祭祀之舞的尊貴之處。沒想到陳泗連這個規矩也一並學去了,隻是恐怕連陳泗人自己都已經說不清原因了。”

    庭秋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典故,他過去就覺得長平樂舞雖然極其講究技巧,但是也正是太重技巧,反而不像男兒的武樂,此時才恍然大悟。景晴放下劍,整理了一下衣裙,微微抬手指了一下:“走,到房裏說話。”

    韓庭秋也覺得扶風都督府相對於二階官的地位來說是簡單了些,又想到坊間的種種故事,心說:“象她這樣出身皇族的開國重臣尚且能簡淡度日,難怪鳳楚可以贏得民心進而統一天下。”景晴仿佛聽到他的心聲,含笑道:“國家未定,萬事從簡,不如你在北庭的官舍華麗。”頓了頓又道:“聽說你後來晉升為北庭郡守,官邸當更為豪華了?”

    此時已經走到房內,庭秋四下打量了一下,歎了口氣:“的確比這裏好許多。”

    “我在永寧城的宅子比這裏精致的多。”

    庭秋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邀請的意思,沒有接口。

    待到分賓主就坐,家仆送上酒和點心,兩人才真正仔細打量對方。

    十二年,歲月在他們身上都染上了痕跡。

    從年少時的風華正茂,到而今的沉穩內斂。

    十二年前的景清麗嬌美異常,十二年後的西山景晴明豔出色。

    而在景晴的眼中,庭秋顯得有些憔悴,但是剛剛那一場長平樂舞卻又讓她找到了他十二年前的影子。縱然粗布衣衫,縱然消瘦憔悴,韓庭秋依然是那個文武雙全,英俊迫人的陳泗名門公子。

    長久的沉默之後,韓庭秋微微歎了一口氣道:“十二年分別,滄海桑田,但你我皆得安康,十分欣慰。”

    景晴微笑道:“能夠重逢,我也十分欣慰。”頓了頓,又道:“銘霞得見生父,十分歡喜。她終於相信過去十二年我對她所說的話,她的生父是個堂堂男兒,絕不會讓她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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