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雲力在食堂飽餐了一頓紅燒肉,炒洋白菜外加雞旦湯,挺著小將軍肚迴客房。沒想到,汪進軍已經等在電梯前的過廳裏了。一見老師,他把煙頭捏滅,從沙發裏站了起來:“走,到我那去!住這破地方,跌份!”

    “我不太願意住飯店,再說,我留戀這裏的中國飯菜……”

    “沒問題。我住的不是飯店,而是常包的公寓。飯菜有中國人做。實在不行,我親自給您做,行不行?”

    好在馬雲力的行李沒打開。五分鍾之後,他們已經奔馳在市區的大道上。

    “伊茲麥洛夫斯卡婭在哪?”

    “在莫斯科的西北方向。算近郊。不過,有地鐵,一出地鐵就是。比使館交通方便多了。下地鐵還坐六站公共汽車。”

    “這個地名我好象聽說過,有印象。”馬雲力在思索,“對。不過不是飯店。飯店是八十年代才蓋的涉外旅遊飯店。您記得的恐怕是伊茲麥洛夫斯卡婭公園。這個公園出名是因為野鴛鴦都到這兒來幽會。俄國的雞,這裏俚稱夜鶯分成幾等。自己有住房的算頭等,有辦法進入涉外賓館算二等,而大多數的雞沒房沒辦法,隻好和嫖客商量好,到這個公園裏野合。實在沒辦法就隻好在汽車裏幹了。那多沒勁呀!”

    汪進軍在學校是班長。當時馬雲力挺喜歡他那股機靈勁。一畢業內蒙邊貿公司就派他到莫斯科長駐。沒想到現在變成了一個花花公子。不過,馬雲力知道,俄國男人都這個德行,稍微和你熟點,暈的笑話就來了。有女人在場也不避諱,頂多事先朝她說一聲對不起。而俄國女人早已習慣,聽起來,毫不忸怩,到精采處也哈哈大笑。

    “你在俄國呆這幾年,他們好東西沒學著,俄國人的惡習可全學會了。”馬雲力說的是批評的詞,可沒有批評的意思。頂多有幾絲諷刺。

    “這還是受您的啟發教導的結果。當年您不是對我們講:和蘇聯人打交道和交朋友離不開兩件事:一個是伏特加,一個是談女人。我隻過把您的教誨付諸實踐罷了。”

    馬雲力拿他真沒辦法,中國人人都戴著一副道貌岸然的假麵具,從來不泄露自己真實的,合乎情感但是有悖道德規範的心緒。俄國人不同,他們敢於公開,赤裸裸地宣泄、宣傳自己對性的感受、追求和體會。這可能是兩種不同的文化背景造成的。但是也不是永遠不變的。現在,在中國城市裏男女在大庭廣眾親吻擁抱,公開同居、婚前性生活不也堂而皇之進入合法行為的氛圍了嗎?

    “你小心得愛滋病!”

    “我隻不過接受了俄國的生活方式。我不濫交,但也不禁欲。我看上一個姑娘,而她也不討厭我。我們就上床……”

    “你這叫胡來……”

    “不,我這合乎咱們老祖宗的教導。恩格斯說過:兩性間的關係將成為僅僅和當事人有關而社會勿需幹涉的私事。對嗎?”

    “你小子別歪批三字經。這是恩格斯在《共產主義原理》裏論述的。他是指到共產主義的時候!”

    “共產主義到什麽時候才能實現?俄國人說,共產主義象是地平線。你隨時可以看見,但永遠走不到。我等不及了。”汪進軍了解馬雲力。他一邊熟練地耍著舵輪,一麵挑皮地向老師作了個鬼臉。

    “前麵遠處的高塔是不是電視發射塔?”馬雲力問。

    “對。是奧斯坦基諾電視台,塔高五百三十六米。除多倫多外,是世界最高的。”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不久,維佳打斷了沉寂:“馬老師。我多少了解您,您也不嫌棄我。您這輩子活得夠累的。現在離休了,也出來了。作為您,出來不是為了拜謁一下列寧墓。您這麽一位蘇聯通,應該深入到今天,注意,是今天,而不是您上課時老給我們講的五六十年代的俄國社會,看看他們私下裏怎麽生活,看看他們的陰暗麵。這樣,出來一趟才值。而且到了您這個年齡,都知了天命了,什麽也誘惑不了您。您是學不壞的。黨的教誨已經深入你們一代人的骨髓啦!”他看馬老未置可否,就又補充了一句:“這樣吧,咱們劃條警戒線:隻看不幹。行了吧!”

    車到了伊茲麥洛夫斯基飯店。馬雲力一眼就看出是近幾年才新蓋的:飯店的造型、外表有更多的現代化的氣味,而沒有俄國傳統的雕像、窗雕和必不可少的尖塔。進入前廳,馬雲力打量了一下四周:接待處、小賣部、酒吧、電子遊戲機、噴泉、鋼琴等等,可以與國內三星級飯店相比美。

    汪進軍一進門,不,還沒進門就顯出了老主顧的本色。他頑皮地綹了綹開門老爺子布瓊尼式的八字胡,又朝接待處幾個姑娘連連飛了幾個吻,一溜小跑,進了酒巴,一分鍾以後拿著一條萬寶路出來,順手就甩了一盒給推著行李車接馬雲力皮箱的小夥子。那作派完全象一個玩世不恭的美國佬,但有一條:他時刻表示出對馬雲力的尊重和恭謙。引得一路上,飯店工作人員都對他恭敬倍至,連聲問好。

    飯店的長包客房在主樓後麵的一座十層側樓。維佳包房是兩房一廳,廚房衛生間俱全,房間已經是現代形式,房間淨高二米幾,而不象俄國的傳統房間高度——三米幾,高而無用。唯一保留下來的俄國傳統是那個碩大無比的餐桌。在俄國的家庭生活中,餐桌占有極大的作用。全家聚集在餐桌旁是家庭神聖的時刻,許多大事是圍桌而決定的。

    “這桌子成了我的麻將桌。可惜是長的,有兩家坐著不方便。您就住那間。有兩張單人床,接待過不少無家男女。不過,請您放心。床單被褥全部換過。俄國飯店的被褥決對幹淨,一個星期保證換兩次,必要時一天一換。”維佳一邊說著一邊端上熱咖啡,擺上了水果和糖果。糖果是俄國產的。巧克力毫無包裝大大的塊,嘴小的人都放不進去。外觀實在引不起食欲,可是真正的真材實料,決不滲假。過去,麗塔就專愛吃這種大麻將牌大小的巧克力。幾十年過去了,巧克力依然傻大黑粗,赤裸裸,光禿禿。

    維佳打了個電話,不一會,一位妙齡少女就應召而至。

    維佳沒說話,先摟住嘴對嘴地巴巴親了兩下,然後麵向馬雲力:“認識一下。這是負責我們樓層的麗達契卡。以後有什麽事,不論是大事小事,好事壞事都可以找她。她是我的一半(俄語一半有可信賴的人和妻子雙重意思)。”麗達假嗔地噘了噘嘴。

    “這位是我的恩師——奧列格?;;符拉基爾洛維奇教授。”

    麗達鄭重地對他行了一個屈膝禮。這是過去歐洲上層貴族社會少女對長輩行的一種大禮,好象清朝婦女行的屈膝萬福禮一樣。屈膝禮十月革命後已經廢止了。沒想到現在春風吹又生了。這說明入軌的過程進行得很快。

    “麗達契卡,今晚咱們飯店有什麽文娛活動?好讓我的老師放鬆放鬆。”

    “很遺憾。隻有一般的活動,酒巴夜總會、disco舞廳……”

    “ctpnпtn3a有沒有?”

    “很遺憾。冬天客人少。明晚才有。”馬雲力不知道這個新詞,但是,他猜總是個什麽色情活動。

    “除此而外,就沒有了。除非你要個人項目。我不知道她們現在都在哪。我勸你,不要亂找。”

    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馬雲力不想,起碼現在不想尋歡作樂。他堅決地謝拒了。同時從皮箱裏找出一條珍珠項鏈。雖說顆粒不大,但是粒粒圓潤,不是俄羅斯倒爺在紅橋市場買的那種大米粒,又長又黃的劣等品。

    麗達契卡雙手一拍,嘴裏嘖嘖稱讚不止,然後半撒嬌地對馬雲力:“按我們國家的習慣,送禮的人親自給戴上才算最好。”

    馬雲力這事可以作。他站起來,繞到她背後給她戴上。她馬上跑到鏡子前,左顧右盼。看起來,挺滿意。然後走到他麵前,摟住他吻了三下。馬雲力沒有準備,被動地接受了她的謝意。他突然聞到了一股久違的,熟悉的,麗塔身上發出來的俄國香水加白種人身上發出的那股味道。

    等麗達走後,馬雲力問維佳:“你說的ctpnпtn3a是不是脫衣舞?”

    “對。這是一個外來詞。現在俄國非常流行,也取得了公開的地位。才逗呐:幾個月前莫斯科搞了一次晚會。前半段有特型演員演的諷刺劇,有點象咱們國家的活報劇。演列寧、斯大林、勃烈日涅夫、戈爾巴喬夫和美國總統裏根的演員都上場了。最後是著名脫衣舞演員連袂上場,一陣子脫,有的脫剩了一點,有的一點也沒了。最後的謝幕最為精采:這些偉人一個人摟著抱著一個脫得光光的美女上台謝幕。全場都瘋了。聽說有一個老布爾什維克觀眾看到列寧抱著光著身子的女人,當場就氣昏過去,得了腦溢血。我從一個在文藝界的俄國朋友那裏聽說:下半年要搞全俄脫衣舞大獎賽,邀請西方知名人士主持,擔任評委……”

    “真沒想到俄國這麽快就墮落到這類地步……”

    “馬老師,看您怎麽看這個問題了。這些脫星和支持她們的脫頭有一種理論,認為歸根結蒂,它是一種藝術,是進步是發展。二百多年前、婦女去遊泳要穿長衣長裙。現在不是發展到三點式了?!現在這幾年,黑海浴場的青年女性百分之八十是一點式,少數是零點式。天體運動在歐洲早就興起來了。再拿芭蕾舞來說吧,二百多年前,法國芭蕾舞都不許女人跳。而現在女性不僅成了主角,而且穿著都薄如蟬翼……。”

    “照你這種說法,社會發展下去,到後來就必須一絲不掛上街、赴宴、談判和起居了?”

    “話不能這麽說?說不定到時候,又時興阿拉伯長袍把身體全包起來呢!”

    “你小子胡攪蠻纏的老毛病又犯了。”

    “嘿嘿,可是話又說迴來了。我三年多以前剛到這兒對男女之間的開放也看不慣。後來,見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這個飯店的脫衣舞表演我看了不少迴。開始一兩迴,我還覺得挺新鮮,挺刺激。後來,我膩了,就觀察起觀眾。我發現,外國的遊客當然是不以為怪了!司空見慣,就是當地人也都是西服革履,長裙拖地,正襟危坐。作為一種藝術表演形式來欣賞。起碼是表麵上是這樣。隻有中國人,頭一迴看這玩藝,緊張得很,伸著脖子漲紅個臉,目不轉睛死盯著台上。不過,我相信,再看幾迴,他們也會象我一樣,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汪進軍這一套理論似乎有點道理。他忽然想起俄國作家庫普林在《雅瑪》小說中講的一個情節:一群紳士淑女在遊旅聖地的歌舞廳看表演。女演員穿得比較露透。但是在現場的人看起來沒什麽不正常之處,都平靜地在欣賞。突然,在窗外偷看的一名土著人經受不住這他從未看到的性刺激,獸性大發破窗而入,直撲那位女演員,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她施暴。盡管其他人撕打、拉曳,這名土著人一慨不顧。因為他這時已經不是人,而是一名獸性發作的野人了。

    因此,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觀點還是有一定的道理的。馬雲力知道西歐這種開放的文化早就流行了。在這裏看到的一切隻能歸結為俄羅斯文化是植根於歐洲。現在是輕車熟路,老馬識途罷了。

    “明天晚上,這裏就有脫衣舞表演,您親自看一下就有更多的發言權了。毛主席不是說過,要想吃桃子,就必須親口嚐嚐嗎?”

    “按你這個理論,要想知道殺人的滋味就必須去殺人了?”馬雲力也是個詭辯家。隻是幾十年他隻能一個勁地認罪、反省、檢討,沒有機會施展他的詭辯才能罷了。

    “算了。今天晚上我給你安排一個節目。這個節目連我都沒看過……您帶來了西裝了吧?好,穿上,領帶也打上。”

    “幹什麽?”

    “這您就別管啦?我不會把恩師拖下水的。隻看不幹,行不行?”他看了看表,現在時間還早。咱們爺倆好好聊聊。馬老師,我有一種感覺:您這次來情緒有點不正常,有點心事重重……

    馬雲力低頭呷了一口熱咖啡:他在思想鬥爭。他倆的正式身份是師生,是兩代人。但經過四年的教與學的生涯,他們已經成了忘年交。特別是汪仗義頂住了章千柯的利誘以後,兩個人的友誼更經受了考驗,成了知心朋友。章千柯怎麽和二十來歲的在校學生發生了關係呢?

    自從六六年章千柯把馬雲力拋出來偷雞未成反蝕一把米,自己反而被學生揪出來以後,就一直在黑幫隊受監督勞動。後來,派仗越打越兇,大夥把他幾乎給遺忘了。於是,他就成了自由兵。象他這個吃政治飯的人是決不甘寂寞的。經過一段沉寂反思,實際上是經過一段窺測方向以後,他決定了戰略方麵:以一個極左派的麵目重新出現在政治舞台上,凡是一切極左造反行動他都支持,包括“炮轟周總理”在內。最後發展到四五天安門事件他偷偷溜到天安門搜集情報,編造到天安門人員的名單,密報中央文革。一時似乎章千柯又活躍了起來。可惜,不久四人幫被打倒,章千柯上報的黑材料全部退迴,落到了清查小組的手裏,章千柯又成了過街老鼠。可是天無絕人之路。他在黑幫隊裏正巧和一位王副校長住在一起。這位校長是位老紅軍,什麽曆史問題現行問題都沒有,但是有一個最大的弱點:無能,過去全靠向學生講延安精神占據了副校長的位子。章千柯看準這個人會有出頭之日。於是他把賭注都下到他身上。生活上照顧得無微不至,勞動上代為受過,甚至替他代寫那沒完沒了的檢討。這樣,他們成了難友。四人幫被打倒後,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這位沒任何問題,引不起任何爭議但沒有任何能耐的老紅軍一時就成了各種勢力都能接受的人物,當上了院黨委書記。為了答謝章千柯情份,王書記很快就力排眾議,任命章千柯為俄語係總支書記。章千柯老馬識途,把過去整人,特別是整教員——知識份子的那一套重新揀了起來。隻不過鄧小平同誌關於知識份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份觀點提出來以後,他作法比較隱蔽罷了。

    正巧有兩個急於立功入黨的女學生出於求功和忌妒的心情誣告馬老師和某某女同學在實習中關係不正常。這下子章千柯可又抓住馬雲力這個惡習不改的老家夥的尾巴:出問題既可以顯示出他工作成績,黨組織的作用,又可報宿敵的一箭之仇。他背靠背搞了許多調查,搜集到不少所謂的材料。最後一關就是讓當時的班長兼團支部書記汪進軍認證。當然,談話時是威脅利誘:入黨留北京的保票……但是,這位塞外出生的汪進軍一點不為所動,一一否定了誣告,不僅如此,還勸告章千柯:兼聽則明。搞得章千柯心裏咬牙切齒,表麵上還表揚汪進軍敢於實事求是。可是,沒過多久,章千柯就清了這筆帳:換屆時撤了汪進軍團支書和班長的職,一畢業就給打發迴包頭。經過這場患難的考驗,汪進軍和馬雲力就成了好朋友。

    此刻,馬雲力迴憶起這段往日,無形中增加了他的決心。

    “是的。我是來尋夢,尋找一場三十幾年前開始的夢……”然後,馬雲力開始了傾訴。

    維佳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臉,嚴肅認真地傾聽起來。

    馬雲力濤濤不絕地講了一個多小時,維佳一板正經,十分嚴肅地聽著。最後,他動情地:“奧列格?;;符拉基米洛維奇,感謝您對我這小輩的信任。我將盡我的全力。隻要是為了找麗塔,我一切都敢幹!”

    一時,兩個人都沉默不語。馬雲力仍舊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之中。維佳想改變恩師的情緒——他突然高聲說到:“既來之,則安之。咱們今天歡樂歡樂,走!快換衣服!”

    馬雲力不再追問他,乖乖地換了衣服。臨出門前,他看見汪進軍往錢包裏放了幾張美元。他也想帶一些。維佳阻止了:“今天我全包了。”

    已經是晚上十點來鍾,街上行人稀少。淡青色的路燈照在雪上發出近似青色冷光。馬雲力感覺到車是往市區開,先向西南,到達馬雅柯夫斯基廣場又折往北,走了一小段就拐進一條不寬的橫街。汪進軍也沒來過。他放慢速度,伸著脖子兩邊探尋。最後來到一處停了不少豪華歐洲轎車的地方。“我下去找找看。”不待馬雲力應聲,他已經下了車。

    過了一會,汪進軍迴來了:“請下車!”

    “你先進來!”

    汪進軍乖乖地鑽了進來,身後帶來了莫斯科寒夜的冷氣。

    “咱們這是到了哪?就是下地獄,你也應該給我說個明白。”他倒不是害怕。他是絕對信仰維佳的。但總不能胡裏胡塗。

    汪進軍索興點燃了一支香煙:“這個地方叫”夜飛行“。為什麽叫這個名子,我也搞不清。是美國人辦的。本來俄國當局不準開業,後來美國人答應納百分之五十的稅。這才允許。也是全莫斯科唯一的一家……”

    “夜飛行是個啥玩藝?夜總會?地下酒巴?總不會是個妓院吧?”

    “不是,但有近似的地方。它沒有歌舞表演,不是舞廳,沒有客房,不是妓院。它隻是一個場所,供尋歡作樂的男人和俄羅斯美女相識……”

    “我明白了。這叫淫媒場所。歐洲似乎沒有這種地方,可能是西方生活方式在俄國這個特殊國度裏的一個變種。我不去。”馬雲力表了態。

    “這個地方文雅得很,比夜總會,酒巴高雅多了。一般俄國人還進不來,進不起呢!就二十美元入場費就讓百分之九十的俄國人望而卻步。沒關係,不會讓您丟身份,沒人強迫你幹什麽。權當開開眼。您看不順眼就走嘛!我這也是頭一迴,是為了陪您才上門挨宰的。”

    “БылaheБылa(豁出去了)”兩個人跨出了車門。

    汪進軍扶著馬老前行了幾步,就來到一座古色古香的三層古建築前。它臨街的兩扇大窗戶讓落地窗簾蓋得嚴嚴實實。樓層很高,要上好幾階台階,台階兩旁蹲著一雙石獅,它們身後就一對兩米多高的石燈籠,發出閃耀不停七彩的光芒。

    “這燈光是”夜飛行“唯一的標誌。我就是憑它找到的地方。”汪進軍說。

    馬雲力抬頭一看:在二層正麵正對大門的地方,刻著此樓建造的年代——1840年。他初步判斷,這所房子十月革命前肯定是屬於一個大官,公爵伯爵的宅邸。

    倆人走到大門前,大門厚重、華麗、門環是黃銅的。叩了幾下門環後,大門上打開一個小窗戶,一個大胡子老頭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倆:“日本人?”汪進軍喉嚨裏含含糊糊地吭了幾聲,隨後又低聲用漢語:“他媽的!看不起中國人。也好,咱們就裝日本人吧!”

    門開了。倆人挺胸昂首跨了進去。門旁站著兩個漂亮的小夥子,打著胡蝶結,隻著一件漿得筆挺的白襯衫。汪進軍迅速打量了一下,判明了入場費應該付給誰。然後掏出一張五十美元麵額的鈔票遞給一個小夥子:“把我的車開得離門近點,黑色沃爾沃,外國人車輛牌照。”把車開三十米就花十美元!馬雲力直心疼。小夥子先給他們脫大衣,掛在衣架上,然後才去挪車。倆人走到穿衣鏡前,從上衣裏兜掏出小梳子,對著鏡子梳了梳。馬雲力頭發沒幾根,隻用手掌往後捋了捋,算完成了這個程序。

    這時,倆人才顧得上打量前眼的一切。眼前是一個大廳,有一、二百平米。大廳非常高大,足有八、九米。沒有二層樓隻有迴廊,想當年皇後公主們可以依欄俯視大廳裏跳馬祖卡或小步舞的紳士淑女。穹頂下垂一盞華麗的水晶玻璃吊燈,上麵點著百把個燭形電燈,加上四壁的壁燈把大廳的華麗充分顯示出來。看來燈光的亮度,也經過設計者的精心考慮:它不過份明亮耀眼,象人大會堂宴會廳那樣。因為會破壞這特定場合的親密、曖昧的氣氛,但也不過份昏暗,那樣就會降低身價,淪為低級酒巴間。大廳的四壁及托起迴廊的圓柱清一色由灰白大理石建成,地麵卻是一水光潔照人的黃粉色的大理石。大廳的四個角設了四個巴台。整個大廳頂多擺了十幾二十個小圓桌和沙發,使環境顯得大度、寬鬆、高貴和舒適。馬雲力掃了一眼全廳,頂多有四十來人。黃種人隻有他們倆。他再仔細一看:發現了這個大廳的靈魂——神女們。使他吃驚的是她們個個都身高在一米七十以上,金發碧眼,身段絕佳,美貌絕倫。馬雲力過去聽說,歐洲人認為最美的女人是高盧族,而此刻,他要推翻這個觀點。她們一個個站有站象,坐有坐樣,個個都似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倆人不由得把胸脯又挺了挺,還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上衣。馬雲力曾經滄海,應付這個場麵也遊刃有足:無非是裝腔作勢,假裝大款就是了。

    兩個人漫步向大廳中央走去,找了一套空沙發坐了下來。隱藏在四周的音箱播放著輕柔的輕音樂,舒緩、夢幻,似有似無。夜鶯們並不象街頭阻街女郎或低級酒巴女郎那樣餓虎撲食一樣圍將上來。馬雲力得以從容地,以一個觀察家的身份琢磨環境。四周的沙發上散坐著一對對男女,看起來,有的象阿拉伯人,有的象歐洲人。他們的舉止大體上保持著紳士風度。這裏可以算是初步接觸的場合,真正的原形畢露是在別處。

    這時,兩名女郎無聲無息地飄到他們麵前,(因為她們都穿著曳地長裙,蓮步輕移):“噯,晚安,日本先生們!”她倆講的是英語,發音純正。

    “你們好。您們憑什麽判定我們是日本人呢?”汪進軍作了個請坐的手勢。接觸正式開始了。

    “看你們的眼鏡和您那victor牌腰帶。”其中一位金發女郎說道。在馬雲力身邊落座的是一名亞麻色頭發的女郎。兩個人年齡都不超過二十多歲!

    “真是毒眼!”馬雲力隻能用俄語講這句俄國諺語,意思是女巫之眼。他的英語不好,不想繼續讓自己受罪。

    “呀!您俄語講得這麽地道,還知道我們這個古老的成語。我真高興認識這麽一位俄語通的日本先生。我叫伊麗莎白。不過,您把我比作女巫。這不好。要罰您吃酒!”

    三句話不離本行。來菜了,馬雲力沒什麽進一步的企求,所以不想把戲繼續演下去。幹脆給她來個開門見山。

    “小鴿子,我想糾正您幾個錯誤。首先,我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人……”

    伊麗莎白輕輕地噢了一聲,緊接著問:“台灣還是北京?”

    “北京。”

    從眼神看,她有點失望。

    “其次。我已經日薄西山,心髒不好。不能喝酒,也不能幹任何讓心髒跳動加快的事情。我來這裏,完全是為了散散心,和象您這樣的絕代佳人傾心交談。傾心交談、心心相印。”說著,馬雲力把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塞到她手裏,“您可以喝酒,我隻要一杯咖啡。如果您看得起我這個大叔,咱們就談談心。有客人來,您自可以去照顧別的客人。可以吧!”

    可能是馬雲力寬客的條件和不算慷慨和總算說得出去的付支,也許是他真誠相待的態度感動了伊麗莎白。她探過身來,輕輕地吻了一個他的麵頰,又把手放在他手上,然後轉身向吧台走去。轉眼間端過來一杯酒和咖啡。

    “我還沒請問您尊姓大名呐!聽我爺爺說,他去過中國,中國人的姓名特別難讀。”

    “就叫我奧列格?;;符拉基米洛維奇好了。”

    “好極了。幹杯,為我這一生頭一次認識的中國好大叔。”但她隻抿了一口。

    她非常聰明,一下子就發現馬雲力的注意點——“這裏的酒比外邊貴五倍,一杯五美元。既然您總付了,我就得省著點。最近冬天,客人很少。我一晚上不能幹坐著,總得喝兩杯。再加上給看門人塞的五美元,再加上坐出租。如果一個晚上沒客人,我幹賠二十美元。”

    “怎麽?你們不是這裏的雇員?”馬雲力有點吃驚。

    “不是。他們不給我們開一個盧布。我們到這裏來基本上同您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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