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到八點馬雲力就起了床:心裏有事睡不著。

    不到八點半,馬雲力就帶著北京給冀至帶來的一箱東西,穩坐在後座上。維佳把安全帶係好就上了路。今天是星期一,工作日,路上車很多,形成一股車流,魚貫而行。馬雲力注意了一下,轎車十之八九是國產車:伏爾加、日古裏、拉達、斯斯科人。偶爾見到一輛海鷗。這種車過去是蘇聯權貴專用車。進口車不多,主要也是歐洲的奔馳、沃爾沃和雪鐵龍。他甚至看見了一輛中德合資生產的桑塔納!

    “莫斯科的汽車普及率,據說是百分之三十,凡是機關工作人員或工廠的工程師一級以及一部份工人都有私家車。說實話,到莫斯科觀光的人,觀察俄國往往是表麵的,片麵的。看到的盡是商品缺乏,物價飛漲,夜鶯撲麵和大街上找你要煙的人。其實,這在一定程度上是表麵的暫時的現象。就拿最普遍的福利來說。俄國還是公費醫療,連農民看病都不要錢。俄國城市居民平均住房是十二平米,汽車平均三戶一輛,最次也有一輛拉達。中國能比嗎?再拿工資說,物價是一個勁往上長。可工資也往上長呀!他們每月的工資數不是死的。到月底,拿基本工資乘上當月的通貨膨漲率再發給個人。當然,通貨膨漲率往往低算,但總是算呀。總比咱們國家,幾年補幾十大毛要強多了……”維佳走的是花園環形大道,所以車盡管多,並不堵。另外一個原因是到處立交橋,沒有行人橫穿馬路,“我這幾年常有機會到外地,到工廠去。一看機場上那一片片望不到頭的巨型客機,海港裏象沙丁魚擠在一起的艦船,製造廠那一眼望不到頭的汽車和一座座巨型鋼廠。那一望無邊的森林,那應有盡有的礦藏,我的心震憾了。這是個暫時冬眠的巨人呀!”

    它有資源,礦產資源,動力資源。有設備,有高科技的人材,有全民高文化教育的人力後備。現在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一旦它醒來,不幾年就又可以讓全世界顫抖。

    反過來看咱們中國。中國老說咱們中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地大不假,可物不博。人口眾多,不,可幾億文盲能頂屁用。

    至於夜鶯,那是個民族習慣。俄國姑娘喜歡你就同你上床,就同在中國陪你跳一個舞一樣……

    “不是民族習慣,而是文化範疇不一樣,中國看著不習慣,而歐洲則習以為常。”

    “對極了。俄國從本質上是個百分之百的歐洲國家。”

    說著車到了地鐵黃線終點站——比茲特采夫公園。“您認識她嗎?”汪進軍問。

    “不認識。”但他一下子就識出了她。因為在出口處拿著中國民航旅行袋的就她一個。

    馬雲力一眼就看到她有一種特殊的地方。她穿著很一般,但往那裏一站,腰板筆直,亭亭玉立,有一股超群出眾的氣派。車一停,她也立即認出了他——黃皮膚嘛。

    “我如果沒有猜錯,您就是奧列格?;;符拉基米洛維奇吧?”她很親切,但又不卑不亢。

    “漁夫見漁夫,老遠就認出。”馬雲力又賣弄了一個俄國諺語,“您就是加麗婭……對不起,您父名怎麽稱唿。”照俄國的習慣,直唿名字不叫父名是不尊重他人的表現。

    加麗婭瞬間停了一下,“這不是重要的。既然都是漁夫了,就直唿我的名字吧。”

    馬雲力覺得有點奇怪。汪進軍見老師親自下車迎接,還按俄國尊重人的習俗,脫了帽。所以他也從車裏走了出來。兩個人寒喧了幾句。

    “您坐哪兒?後麵還是前麵?”

    加麗婭在後座落坐後,對汪進軍親切地說:“維佳,先直走,到十月大街,上花園環行路。到時候我再指給您。”

    “昨天接完您的電話後,我就給彼得?;;彼得洛維奇打了電話。他非常高興,急切地盼望與您見麵。”

    “謝謝。我和彼得可以說是難友了。在五七幹校一起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歲月……”

    “對不起,什麽叫五月七日幹部再改造學校?”

    奧列格不想從毛主席五七光輝指示講起。再細講她也聽不懂。於是他就用最通俗,估計她能理解的語言:“這是邊審查邊勞動的一個農場或一片農村。”

    “噢,我明白了,等於我國過去的勞改營,不是嚴格型的,而是相對寬鬆型的。”加麗婭作了這樣的判斷。

    馬雲力覺得她不能理解五七幹校這個畸型產物。隻好苦笑一下:“彼得身體還可以吧?”他變換了一個話題。

    “神智清楚,但身體虛弱。主要是不適應莫斯科變化了了氣候。茹科夫卡空氣清新,環境幽美,所以,他就那兒住了下來,恐怕要等到春天,四、五月份才迴到市裏來。”

    “那麽,平時誰照顧他的起居呢?”馬雲力深知冀老的生活能力極差,現在又體弱多病……

    “這個擔子曆史地落在了我的肩上。瑪麗婭不能老陪在他身邊。她還在大學裏上課,教法語,每逢周末才去茹科夫卡。對了,我要冒昧地作一下自我介紹:我的母親丹娘生前和瑪麗婭,還有彼得的前妻柳芭從小在一起長大,一起進幼兒園,一起上學。媽媽和柳芭還一起上的前線。她們幾乎比親姊妹還親。柳芭阿姨犧牲了,願上帝保佑她在天之靈。媽媽活了下來,但後來也到了另一個世界。瑪麗婭阿姨看我舉目無親,孤身一人身在異鄉,就遵照母親的遺言把我叫到她們身邊……這就是生活……”

    她左口一個阿姨,右一口一個阿姨,使得馬雲力不由得偷偷側麵打量了一會加麗婭。她的年齡很難判斷:從脖子上的皺紋和已經微微顯出年華痕跡的麵龐看,她應該是四十開外。但是,從她那臉龐的輪廓和秀麗的眉目看,分明還是一位風韻猶存的貴婦。說貴婦,一點也不過份。她脖頸修長,一頭金發高高盤在頭頂,尤其是那褐色的眼仁和那筆挺的腰板構成了一副貴婦人的形象。這個婦人不簡單——馬雲力憑直覺判斷。

    車開到基輔大街,下了花園環行道,駛上了西行的大道。在庫圖佐夫大街行駛了一段,加麗婭朝路邊一指:“這一帶是權貴住宅區。過去,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等人市內的住宅就在這裏。”車又往前走了一段:“從這往左拐,就到了斯大林的孔采夫別墅。現在是克裏姆林宮宮廷醫院,這座醫院有十二層,斯大林孔采夫別墅的三層小樓可能成了醫院的庫房了。”

    車駛出了市區。兩旁建築逐漸減少,森林開始增多,俄羅斯的味道開始出來了。

    “聽說茹科夫卡是俄國高級別墅區?是嗎?”

    “是這樣。其實,茹科夫卡隻是一個泛稱。現在的別墅群已經遠遠超出它的範圍。

    莫斯科的西南和南麵丘陵起伏、森林茂密,這裏湖泊眾多,俄羅斯中部草原也從這裏開始。所以,很早很早以前,皇族和貴族就選中這裏建別墅,十月革命以後更是如此。斯大林的孔策沃別墅也在這裏,後來的赫魯曉夫、米高揚、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總之,一切頭頭腦腦都在這裏建了別墅。比較集中的地方在茹科夫卡。因為,這裏大規模地建了兩個別墅群,大家叫它“部長村”和“學者村”。瑪麗婭阿姨的父親是國內外知名的學者,科學院院士,法國問題權威,國家就撥給了他一座二層小樓。彼得?;;彼得洛維奇現在就住在這座屬於瑪麗婭從父親那裏繼承的樓裏。

    其實,現在建的別墅早就超出最最早俄國人對別墅的理解。我們俄國人對ДАЧА的普遍理解是間小木屋,兩三間房,沒有自來水,沒有衛生間。周圍有一塊菜園子。周末來這裏換換口味,種種蔬菜。好家夥,現在大官們修的別墅占地幾公頃,幾層樓,有網球場,遊泳池,停機坪。有一個笑話:當年,勃列日涅夫領著他母親到自己在烏索沃的別墅裏參觀。參觀完了,他問母親有什麽觀感。這位樸實的老太太說:“哦,很好,列昂尼德。但是,紅軍迴來了怎麽辦?”這個笑話引得三人哈哈大笑。加麗婭朝窗外看了看:“前邊五十米就右拐。”一拐進岔路,路還是柏油路,但路旁的景象開始不同。路左邊是一片白樺樹林。右邊是一片濃密的雲杉林,象傘一般的枝葉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時不時出現一條岔路,要不是加麗婭指引,維佳非掉進這迷魂陣不可。再往前走岔路少了。公路兩旁不遠的地方開始出現沿路而建的別墅。這些別墅外表看並不起眼:隻是一簇簇用圓木建造的典型俄羅斯小房,房前有一小塊菜園,一排齊腰高的木欄柵算是外牆。看上去,這條街象典型的集體農莊中心。

    “茹科夫卡從這裏就算開始了。這些別墅是最低級的,住戶多是沒錢沒勢或落魄的人家。真正的茹科夫卡部長村和學者村還在前麵,樹林深處。你們看見那幢商店了嗎?”加麗婭指著車窗外一幢低矮但占地麵積卻很大的綜合性商店,店旁有停車場。這種綜合商店在莫斯科居民區到處都是。馬雲力和維佳看不出它有什麽值得看的地方。

    “這是當年赫魯曉夫為給這裏的權貴供應特供品而開設的商店。赫魯曉夫在我們社會已經被遺忘,但在這裏,人們還記得它。因為,人們都習慣戲稱這個商店是”赫魯曉夫商店“。

    車子跨過一條鐵路道口,按照加麗婭的指引拐上一條密林掩映的小路。路口處設有一個崗亭,但是裏麵沒有人。旁邊一個路牌寫著“茹科夫卡二號。”

    “茹科夫卡二號又叫學者村。這個二號門牌包括可大了。足有幾十家上百家。”他倆一看:這裏的氣勢果然不同。沒有一家是麵對馬路的,都是一條小路(小轎車能通行)曲曲折折通向樹林後麵,有的地方可以看到二層樓的樓頂。

    “沒有您指點,我永遠也找不到。”維佳也開了眼。

    “每一幢樓裏都是一個家庭,演出著人間的悲喜劇。”

    “這裏住的有大官嗎?”馬雲力問。

    “沒有。這裏住的都是知識份子,書生,他們可以在科學上發現改變全人類命運的東西。但對俄國的命運和自己的命運卻無能為力。”加麗婭講話還滿有哲理。

    汪進軍沿著林蔭道前駛了三五十米,再往右一拐:一座二層的建築就出現在眼前。門前沒有菜園子,而是一個不大的庭園兼停車場。別墅的主人很勤勞,積雪掃得很幹淨。加麗婭先下了車,徑直進入室內。馬雲力照規矩下了車,站在車旁。汪進軍從後備車廂裏拿出了皮箱。這時,樓門開了——冀至坐著輪椅出來歡接馬雲力。馬雲力沒有想到,這位一生叱吒風雲,令敵人喪膽,忠心耿耿,遭幾度冤獄的英雄人物,今天競流落他鄉靠由他國婦女推車才得以能行動的地步,老天,這多麽不公平,多麽虧心,多麽沒良心。憤懣,惱怒和淒涼,百種感情充滿他的心頭。他鼻子一酸,眼淚嘩一下就流了出來。冀老雙手前伸,馬雲力三步兩步竄了過去。兩個難友緊緊擁抱在一起。兩個人默默地老淚橫流,最後競泣不成聲。最後,還是冀老首先控製了自己,他半開玩笑地對馬雲力說:“英雄有淚不輕彈,彈了也沒用;莫斯科和北京不相信眼淚!”這句話更激起奧列格的憤怒。他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維佳,你過來,敬個禮,再好好看看。在你麵前的是一九二五年就到蘇聯,為共產主義的事業,為蘇聯,為中國出生入死,立下豐功偉績,但又幾度蹲過中國和蘇聯監獄,卻又毫無怨言的偉大人物。真正值得歌頌的應該是他們這一代,而不是那些吃了幾年麵包,就自認能領導國家的人。”

    汪進軍走了上來,脫下帽,深鞠一躬:“冀老,我無權自稱是您的學生。因為您是第一代國際人,馬老師是第二代,我隻能算第三代或第四代。”冀老拉過維佳的手愛憐地撫摸,口裏喃喃:“國際人,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好呀,講的深刻!我們的第三代第四代比我們聰明。小夥子,好好幹!”

    “彼得?;;彼得洛維奇,外邊太冷,咱們該進去了。”加麗婭俯下身對他說。

    大廳不明亮,有些陳舊。但是,木牆圍,枝型吊燈,牆上的西歐油畫和路易十六式的古舊家俱顯示了主人當年的輝煌。大家落了座。加麗婭往壁爐裏添了幾塊木柴。

    開始兩個人總免不了問這問那。講了一通之後,馬雲力打開皮箱,象推銷商那樣,一件一件往外掏東西:榨菜、四川腐乳、廣東牛肉幹、金華火腿。寧波甜蘿卜幹、蠔油、廣東香腸、湖北麻糖等等,每掏出一樣,冀老就象小孩子呀的一聲,歡樂之情溢於言表。冀老拿起一包湖北麻糖,問馬雲力:“你還記得在沙洋咱倆偷著請人代買一包麻糖,在破棚子偷偷大嚼特嚼的事嗎?”

    “記得,記得。咱倆一邊吃一邊不斷從破板牆往外偷看,唯恐造反派撞上,開咱倆的批鬥會。哈,哈!”

    然後,馬雲力又開始掏工藝品和服裝。當掏到一件大紅純毛毛衣時,冀老拿了過來,雙手捧著送給加麗婭:“我衷心地奉獻給你,加洛契卡。沒有你,我就活不到今天!”

    “謝謝,老爸爸。我收下!”她吻了一下彼得,“我穿它是不是太時髦了?”加麗婭有點猶豫。

    “不。正好!青春也屬於你。我過去在新疆有個中國朋友,叫王駱賓,他作了一首歌,歌詞唱道”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迴來!“加麗婭,快把小鳥抓住。”

    “好,我這就去穿!”說著她就急急忙忙離去。邊走邊迴頭向奧列格和維佳說:“彼得好久沒有這麽高興了……”

    “中國的政策現在也寬鬆多了。”

    “我知道。加洛契卡!”彼得扭頭朝後邊喊。

    “哎,來了!”加麗婭應聲走了出來。她身穿大紅毛衣,又略施粉黛。奧列格眼前一亮:眼前站著的是一位女皇。

    彼得雙手一拍:“我這是看見誰啦?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加麗婭臉上出現了緋紅。

    “我看您簡直是英國女皇!”維佳插了嘴。

    “女皇算啥。她能和我們的加洛契卡相比?加洛契卡,你應該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對了,今天中午飯搞得豐盛些,吃俄式大菜。那些中國食品你不會弄。要在我的指導下才能做。你們今天都不用走了。房間有的是。我們好好聊聊。”

    維佳表示他下午還有一個談判。冀老也不強留。

    午飯時候,冀老分外高興,多喝了幾杯馬雲力帶來的花雕。所以,他送別了維佳就去午睡。馬雲力在維佳臨行前把與蘇武取得聯係的事交待給他。維佳聽加麗婭說他們沒有固定的司機,車總沒人開,就把開車的事一口應下來:隨叫隨到。

    馬雲力在房間裏躺了一會,睡不著。他幹脆穿上羽絨服走出院子,信步走去。

    別墅建得比較鬆散,之間有大片濃密的森林。奧列格踏著積雪漫無目標地向前走去。積雪踩在腳下吱吱作響,雪麵上還可看到什麽小動物的足跡。空氣清新得要命,清新得幾乎透明。這兒,離莫斯科隻有三幾十公裏,但幾乎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無聲的世界。遠處森林中傳來似隱似顯的兒童的喧笑聲和狗叫聲。有的樹枝經不住積雪的重壓,卡嚓一聲斷墜了下來。這秀麗、幽靜的世界使馬雲力一時忘卻了惱人的一切,進入一種忘我,虛無的境界。他想哭,又想笑,但最終不忍打破這寂靜。

    他不知不覺走出了樹林,突然他發現自己此刻站在了一個不高的懸崖的邊緣。眼前突然開闊的景色使他目瞪口呆,懸崖下麵是一條不算狹的河流,現在沒有潺潺流水,隻有僵死的巨蟒般的白冰帶。河流對岸是星羅棋布的湖泊,白雪覆蓋的冰麵在斜陽照射下泛著冷光。再往遠處就是微微起伏的俄羅斯中部草原,一直延伸到遠方。凡是目力可及的地方,看不到一點人為的痕跡。眼前這粗獷、原始、宏偉的景色使他感到心靈為之深深震撼、觸動。刹那間他感到腦中一片空白,似乎自己也融入這天地混沌的世界中。

    他默默地長久地佇立在懸崖邊,凝視著夕陽反照在白雲上,染成白漾漾的迴光返照。

    一股忌妒心理莫名其妙地爬上了他的心頭。上帝嗬!你為什麽對俄羅斯這樣獨衷?賜予他這樣廣袤的土地,無邊的森林和數不盡的寶藏?而給予我的祖國卻那麽吝嗇、偏頗和歧視?

    他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也不願看那人類現代文明的產物——手表。直到身上發冷,兩腳凍得發僵才戀戀不舍地原路返迴。

    這時,他的思維活力才重新迴到他的腦海。在麗塔問題上,他本能地感到一種不祥。因為,冀老知道他夢牽魂擾的是什麽,如果有什麽喜訊,他早就搶著告訴他了。他暗自在想:他準備接受任何結果,但他自己是要一杆子插到底,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的。

    晚飯後,兩個人挨著壁爐坐定。加麗婭端來了剛燒好的咖啡,咖啡香味立刻迷漫全客廳。她又按照俄國的習慣,擺上了水果(蘋果小得可憐,但還是進口的),小點心和果醬,然後說了一聲:“我到書房打字去了。瑪麗婭?;;尼古拉耶芙娜要得很急。失陪,失陪。”她朝奧列格嫣然一笑,飄然離去。

    彼得點燃了一支香煙,幹咳了一聲:“我知道你心裏急著想知道什麽。一句半句也說不清,所以故意拖到晚上。俄羅斯漫漫的冬夜最適合促膝懇談了。”

    馬雲力默默地點點頭。

    “我記得魯迅曾經說過:”真正的勇士敢於正視血淋淋的人生“。我人血見得太多了,血比水濃,所以能夠經受這坎坷的人生。你,雖然說沒見過血,但也是飽經人世滄桑,按俄語的說法,是條老狼了。所以,我就老狼對老狼,有話直說。”

    奧列格已經有所準備。

    “簡單說:麗塔找到了,但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彼得說到這兒,停了一下,好讓奧列格消化這個結果。

    “九○年我到這裏,托我找人的事不少,但你的囑托我分外關注。到這安頓好以後,我親自開車去了小轎馬車路,找六號樓二號住宅。是這個地址吧?但是,二號樓已經拆了。在原地蓋了一幢高樓。我呆了——結果竟這樣簡單,殘酷嗎?我怎麽向奧列格你交待呢?我不死心。我想樓拆了,原來的住戶總應該有個下落吧。蘇聯對人口控製非常嚴,決不會泥牛入海。我通過老熟人,到莫斯科內務局查戶口檔案。終於查到了結果:麗塔的父親——符拉基米爾?;;尼古拉耶維奇?;;基亞柯夫於一九七五年病故。戶口注銷。其女瑪爾加麗塔?;;符拉基米洛芙娜?;;基亞柯娃,也就是麗塔,也於一九八四年十月病故,戶口注銷——一紙公文宣布了這令人心碎的消息……”

    兩個人一時誰也沒說話,彼得默默地望著窗外無聲飄落的片片雪花。

    “麗塔的繼母呢?”奧列格追問了一句。

    “因為你當時說她與麗塔貌合神離,與事情本身無關。所以我沒打聽。”

    兩個人又沉默了下來。隔了一會,奧列格又提出了一個主題沒大關係的問題:“那她家裏還有沒有其他人?她七四年給我寫信說她結婚了呀!”其實她結婚與否已經和麗塔本身無關。關鍵是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對,當時我也是這樣想的。我總應該除了那紙公文還應該向你說點什麽。我又托人查檔案。最後找到了麗塔家的老鄰居,一位看著麗塔長大的老大娘的地址。我唯恐去晚了她也去見上帝,馬上就拿著地址查詢處開的地址找上門,她又是看我的護照,又是盤問,象審外國特務似的。然後對我支字不吐。最後一次,我還陪她喝了一瓶伏特加。她承認:基亞柯夫年輕時候她和他一家就是鄰居,看著麗塔長大,隨父親去中國,又迴來,後來結婚生女,一直到死。除此而外,她守口如瓶。臨別時還甩了一句:”你們中國人早幹什麽來著!“我一聽,話裏有話。她老人家可能知道點什麽內情,但是……對中國人”

    “就是我!”奧列格喃喃而語。

    “我決心查下去。但是我這個中國人不能去了。當時,瑪麗婭正好到法國訪問。隻好讓加洛契卡去辦這件事。結果完成得非常好。詳情還是讓她自己來講吧!”說著,冀老吃力地站了起來,柱著拐杖朝書房走去。

    “加洛契卡!”

    加麗婭應聲走了出來。

    “奧列格,你應該好好謝謝加麗婭。她為你的事可費了不少力。”還未待他有所表示,她就連聲不迭地表示:“不用。不用。漁夫是不謝漁夫的。”說著,她在高背椅上坐了下來。姿勢端莊,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

    “我這一生不愉快的事經曆得太多了。所以連別人不愉快的事我也不願意述說。可有什麽法子呢!總得向奧列格?;;符拉基米洛維奇有個交待嗬……”

    馬雲力為她倒上一杯咖啡。又詢問了一句:“我能吸煙嗎?”俄國人在婦女麵前吸煙必須征求對方同意。

    “吸吧!不過,彼得?;;彼得洛維奇,您可不能趁機猛抽!瑪麗婭可是再三囑咐過。

    ……

    我是以麗塔的同學的身份去拜訪莉吉亞大媽的。我年紀比麗塔年輕。但是大媽年紀大了,老眼昏花,再讓我甜言蜜語一說,時間長了,熟了,就不去注意這個破綻了。

    有一天,莉吉亞情緒很好。就把麗塔的事從頭到尾告訴了我。她一邊講一邊抿著伏特加。後來邊哭邊講,酒也忘了喝:

    ……“麗塔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這孩子心地善良,性格活潑。是個惹人喜愛的姑娘。可惜命苦。從小就沒了親娘。後來,雖然有了劉德米拉繼母。可繼母怎能當親娘呢……從中國迴來以後,她整個性格似乎起了很大的變化。變得沉靜、寡言了。她爸爸和媽媽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一種值得同情卻又無能為力的事。他們隻能以更加的撫愛來表示對女兒的愛。麗塔大學畢業後,在市設計院當工程師。早去晚歸,寡言少語。這樣年複一年。大姑娘結婚的黃金年齡已經過了,她爸爸媽媽著急,也托我給物色。可麗塔本人總是一句話:”我自己有自己的計劃“一直拖到一九七四年,基亞柯夫身體越來越糟,他向女兒下了最後通牒。麗塔才為了父親匆匆結了婚。這時,她已經三十幾歲。她有的同學已經當了奶奶。丈夫是個老實人,沒受過高等教育,在工廠當工匠。工程師下嫁工匠,未免低就了。可是,有什麽辦法,麗塔黃金年齡不嫁,現在人老珠黃隻好如此了。情況既然如此,兩口子就談不上什麽感情。唉,過日子罷了。結婚當年就生了個女兒,外公總算見到了自己的第三代。七五年他終於永遠閉上了雙眼。麗塔三口人就繼承了基亞柯夫的住宅。兩口子關係算不上壞,但也不能算相親相愛。有了個女兒總是添了點歡樂。娜堅卡小姑娘長得漂亮極了。而且很小就顯示出有獨立性格。

    麗塔的丈夫不是壞人,可是大老爺們心胸太狹窄。自以為學曆、地位、收入都不如老婆,心裏老別扭。可是這個人又膽子小,於是就酗酒。酒壯人膽,他酒後就敢打老婆了。所以,娜堅卡童年就沒有什麽歡樂。而麗塔更是長期鬱鬱不樂。

    為了多賺幾個錢,她丈夫簽了兩年合同,到西伯利亞工作去。西伯利亞苦,可工資比莫斯科高二倍。所以麗塔最後兩年,是在丈夫不在病榻邊的情況下度過的。母女倆生活挺困難。我不是指經濟上,一個家沒有個男人就撐不起來。於是,我這個孤老太婆也就跟他們相依為命了。“

    “麗塔大姊得的是什麽病”我問了一句。

    “直到她咽氣也沒查出來是什麽病。我看她這個孩子是心事太重,想不開憋出來的病。在這最後的一年多裏,娜堅卡天天要上學。整天同她媽在一起的就是我老太婆了。麗塔沒有親娘,就把我當親娘或者是親奶奶。反正,是親人就是了。

    離她在這世界最後的那一個來月,她越來越不愛說話。最後有一天,讓我想想,對,是離她離開我們的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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