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已經駛過葉卡捷琳堡,直逼喀山,離莫斯科隻有一天的路程。與六天六夜多的總時間比較,這就算到了。實際上,乘客已經讓漫長無聊的旅程搞得心力交瘁,疲憊不堪:該賣的貨早就賣完了,該串的包房串通了,新交早成了老友,國內帶來的食品、水果、酒肉早就吃完了,該輸的錢已經輸光了,該打的“炮”也打完了,人們已經對一切喪失了興趣,隻剩下百無聊賴地熬時間。

    今天早晨馬雲力把蘇武從餐車扶迴來,他醉意未消,倒頭便睡,現在依然酣睡不醒。馬雲力不想打擾他。按時間表,列車今晚就要到莫斯科,他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對大腦來個震聾發饋,從昏迷麻木的狀態中拔出來,整理一下思緒,想妥下一步該怎麽辦。

    馬雲力望了望車窗外的景色。大地仍是白雪覆蓋,但比起西伯利亞可是薄多了,也鬆軟多了。森林依然茂密,但時不時出現了斷層。鐵路沿線出現了愈來愈多現代的象征:城鎮逐漸稠密,時不時可以看見類似變電站、工廠和不知幹什麽用的高大構築物,還時不時可以看見公路上奔馳的汽車和摩托車。

    這次他到莫斯科的任務一明一暗,一公一私。廣東一家照像設備公司,資金雄厚,認為俄羅斯是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想為自己的彩照洗印設備和國產彩卷開拓新市場。這個任務好完成,他有不少朋友和學生在莫斯科使館和各個進出口公司擔任代理、常駐或三秘二秘之類。借助他們可以搞到不少信息和關係,抽空自己在市場上跑跑,搞點市場調查,最好找家公司簽訂一個意向書。再不行,寫一份可行性考察報告,這個任務就算完成了。廣東人富得流油,不會刁難他的。難完成的倒是暗的、私的任務——找尋麗塔。

    冀至九○年離開中國時,馬雲力鄭重地向他老人家提出了請求。冀老當然一口答應,其實,早在十八年前的一九七二年除夕在那個傾心而談的夜晚,他就許諾了。在九○年冀老到莫斯科以後斷斷續續來過幾封信,告訴已經查到麗塔的下落,但情況比較複雜,等以後再詳談。以後,冀老病倒了,住了院。冀老傳來的信息,給馬雲力帶來幾絲歡欣幾絲憂慮。他從信中語言的簡略和含糊感覺到不祥的東西。從冀老的為人和他倆的難友情看,如果不是有什麽難言之處或者不祥的情況,冀老決不會那樣寫信。好在,不久,相隔了三、四十年的夙願終於實現,他終於踏上了北京——莫斯科十九次國際聯運列車。這次,他是鐵了心,非搞個水落石出,活見人死見棺材。他雖然思想敏捷,激情不老,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已經過了花甲之年,年齡不饒人。從這幾天幾夜的火車,他混身象散了架子一樣,如果不是激昂的“鬥誌”支撐著他,他早就躺倒了。

    有人敲門,還沒待馬雲力應聲,門徑自開了——開門的是矮腳虎楊子。他是來找蘇武辭行了。蘇武隻好起床。他的酒還沒有醒,所以十分不好受。

    “有白酒嗎?一小杯就行。”蘇武說著,一個個扒拉桌上的酒瓶,把瓶底的酒往一起湊。

    “你還要喝?”馬雲力吃驚地問。

    “您老有所不知。俄國人醒酒的最好辦法是再喝一小杯烈酒。這招挺靈。不過,這樣湊起來的混合酒,俄國人土話管這種酒叫epщ,特別曆害。”說罷把一小杯epщ倒進喉嚨裏。

    楊子情緒不太高。一問,楊子罵罵咧咧地:“輸了七千元。這趟算白跑了。不行,我不甘心。堤外損失堤內補。迴來我要冒險進洋煙。洋煙利潤大,可目標大,風險大,打點的地方多。不能從北京站出,得提前甩貨。到莫斯科我趕緊打電話給我北京的哥們,讓他們組織好接貨。”

    “你上什麽貨?萬寶路?肯特?希爾頓?”馬雲力問。

    “不,不上這些國內有明價的,賺的不多。上要上兩種:一種是國內最高檔的,也就單價高的,象”大哥大“,國內一度賣到三十塊一盒,可俄羅斯不認這個牌子,價錢沒炒上去。弄好了,一盒就能賺十五塊。再一種是國內沒有的,隻要包裝漂亮,新穎,吸引人,那價錢就由我訂了。上迴我賣了一種不知是哪國貨,煙盒上印的是海灘上躺著一個穿三點式的金發女郎。最後,我一盒賺了十塊錢。進價才四百盧布。”

    “好抽嗎?”

    “難抽死了,一股臭腳巴丫味。這我就不管了。我這迴來算來辭行。一會兒我要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一到莫斯科又得投入拚搏。”

    行了,這就算跟你們二位告了別了,咱們後會有期。我還得去找季娜算帳,她還該我五千盧布。要不是我輸了錢,這錢就不要了。可現在不行,得算著花了。“說罷,楊子雙手抱拳轉身而去。這會兒,蘇武的酒算徹底醒了:”哪個季娜?是不是四十多歲的單身老太太?“

    “是她。不過,還不算老太太。”

    “我認識她,不過不算熟。我當餐車廚師經常跑的是海參威莫斯科那趟,她跑的是北京莫斯科。她為人可以,命不好,值得同情。

    “對了,你怎麽離開娜塔莎的?”

    “嗨!六九年,老毛子在珍寶島吃了虧以後,勃烈日涅夫這頭北極熊耿耿於懷,老想出這口悶氣,於是在新疆就搞了咱們一下子,全殲了咱們幾十人的分遣隊,還一度想對咱們西北核基地進行外科手術式核打擊。在他國內,咱們這些中國人也成了撒氣筒。我因為有納坦的幹兒子劉義沙的保護暫時還能呆下去。可這小子本性難移——狼,就象俄國諺語說的:”不管你怎麽喂它,它總是望著森林。“這家夥是個大色鬼,一直沾花惹草,而且專找他上級的老婆。結果由蘇聯駐北京使館被貶到黑龍江邊。還美其名曰:發揮他長得象中國人,會說幾句中國話的特長。已經到這個份上,他還不老實。降級遣送迴鄉。不過,念他多年的辛苦,名義上是調迴家鄉伊爾庫斯克以北,布裏亞特自治州首府烏斯季奧爾登斯基市,搞保衛那裏的導彈基地。實際上是打發迴老家吃老米。他這一走,我沒了保護傘。一時有點慌神。可真是上帝保佑。他還看上我,非要把我帶走。他這個人不傻,知道這一返鄉前程就徹底完了。於是,他開始找門路。他考慮到蒙古人,就是布裏亞特人喜歡吃麵食,而我的餃子又是一絕。於是,以繼續保護我為名,挾著我一起返鄉,承包了市裏的那家唯一的餐廳,由我”掌勺“專賣餃子。我本不願意離開納坦和娜塔莎,可是,我是個二十世紀的農奴,隻能聽命。可沒想到,正象俄國人說的——沒有禍怎有福?!這一走反成了我踏上自由之路的開端。這是後話。餃子餐廳一開張,顧客盈門,盧布大把大把地落入劉義沙的錢包,靠著剝削我,他賺的錢老鼻子啦!我唯一的收獲就是他給我辦了一張身份證,成了可以在全蘇聯行動的人了……

    “唉,說了半天,你包餃子有什麽絕竅,怎麽那樣受歡迎?”

    “哈哈。餃子誰都會包,包得好吃餃子,包得壞吃片湯。餡誰都會調,俄國人是純肉丸子加鹽,雖然沒法下咽,可外形還是餃子。中國人會調,也無非是韭菜、蔥、薑、蒜、五香粉、醬油,再加味精。這些,我都加,隻是另外加了一種連我都叫不出名的野菜籽……”

    “是不是鴉片煙籽?中國現在,有的缺德商人就往涮鍋鍋底裏放大煙殼,吃了上癮。這可太缺乏職業道德了。”

    “看您說的。我出來快三十年了,時時刻刻沒有忘記我是中國人,代表中國人。這種野菜籽是我吃出來的。當年,我幾乎天天到黑龍江邊坐著,順手揪下身邊的野花野草,無意識地放到嘴裏嚼。這種野菜籽就是我象李時珍嚐百草一樣吃出來的。它有點甘苦,有股象鬆子的香味,吃著吃著神精就興奮起來。久而久之,我上了癮。大量采擷,沒事就嚼。以後就壓碎了,滲到餃子餡裏,全家都吃了上癮。我問納坦,他也叫不出這種野菜籽叫什麽名子。要說我的餡裏有什麽絕密調料,就是這種不知名的菜籽。我的顧客都成了迴頭客就因為它。一開始,我在烏斯季奧爾登斯基,還舍不得用,一大盆餡隻加一小撮。後來,發現,那裏的田野上也有這種野菜。我就以采集草藥為名,采集了幾大捆,下起料來也大方了。結果,愈大方,顧客愈多。”

    “以後你給我一點,我拿迴國去化驗化驗,說不定,還能發現是一種新的什麽東西呢?對了,你在那個餐廳幹了多久,一直受劉義沙控製嗎?”

    “連頭帶尾一共四年。他發了,我也沒吃虧。俄國人說,世界上隻有猶太人和中國人心眼多。他剝削我,我也不老實,私下裏也私扣了不少錢。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劉義沙到哪兒也狗改不了吃屎。迴到家鄉,他這個克格勃更成了土皇帝,連州委書記都得讓他三分。他幾乎三天兩頭換女人。最後是惡貫滿盈,在謝肉節那天,他帶著情婦在公路上酒後開快車,自己一頭撞到電線杆上,死了。享年四十四歲。

    願上帝保佑他在天之靈。阿門。他一死,原來的格局大亂。州委書記、州合作社主任、商業局局長等等都想把餃子餐廳霸過來發大財,紛紛客客氣氣拉攏我。可,對不起,我已經不是四年前的我,緊箍咒沒了,合法身份有了,手藝也名揚一方了。我堅決謝絕了一切利誘,還有美人計。離開了這些純樸,憨厚的老蒙古,上了餐車。我選擇了餐車是經過周密思考的。我錢是積蓄了點,可太少。不足以單挑,而且,當時蘇聯的政策也不允許私營經營。跑車可以免費周遊,增長見識,尋找機會。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那兩年,遠東地區讓我跑了個遍。我以一個拓荒者,更以一個遊旅者的身份到處躥,到處看,從曆史、地理、人文以致中蘇中俄兩國的曆史的角度觀察一切。所以,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是半個遠東通。最後,我跑遍了,跑累了,餐車也幹煩了,經過比較,我最後選擇了海參威作為我的立足點和出發點。經過十餘年的苦心經營,我在海參威立住了腳,買了房子汽車,成立了個小公司。當然也結了婚,生了孩子。如果以後有機會,我請您乘車橫貫遠東直達海參威。一切我全包。然後由綏芬河迴國。好不好?“蘇武的邀請是真誠的。

    經過蘇武的一通侃,馬雲力還真有點心動了。他真希望有這樣一個遠東通陪著到遠東足轉一通。但是,他還有理智,沒忘記自己的主要任務——找麗塔。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這次我首要任務是找到麗塔。如果找到她,我就同她一起經西伯利亞到海參威,經綏芬河迴國。”

    “好,一言為定。您到莫斯科打算住哪兒?”“我不知道。行前我電話通知了幾個在莫斯科的學生,讓他們到車站接我,然後一切就隨他們安排了。這是我一個在咱們使館當二秘的學生的電話。”看蘇武的動作,他又要找酒幹上一杯同心酒。馬雲力趕忙製止了他:“咱們還要去向季娜告別。到莫斯科再一醉方休吧。”

    其實,包房裏酒已經喝光了,剩點酒底子,也讓剛才蘇武醒酒澄得幹幹淨淨。

    阿彌陀佛!苦海終有邊,六天六夜的劫數總算熬完了。列車已經馳過了雅羅斯拉夫爾,再有三幾個小時就到這次旅程的終點站——莫斯科。乘客都象抽了筋,扒了皮,臥在鋪上等著解脫。

    蘇武這條線跑了不知多少次,自有排遣時間的對策。馬雲力人老了,能夠做到以靜製動。人們開始互相道別,一方麵表示敬意,另一方麵也趁機活動一下,消磨時間。小趙小錢來過,留下了北京的地址和pb機的號碼。列車到達的最後跡象是季娜開始收卷走廊裏的長地毯和挨個包房收臥具。她在他們的包房裏坐了一會,說了一聲:“咱們就在這道別吧。一停車我就沒空了。”然後就摟著蘇武和馬雲力嘴對嘴地吻別。吻馬雲力的時候還低聲地喃喃了一句:“我的好人兒,我一輩子忘不了你。”六十多歲的老頭了,還算好人兒!?她說的是真心話。季娜出包房時,似乎眼睛都濕潤了。也許是因為馬雲力這個好老頭把她當成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對待,讓她動了情……

    三月的莫斯科還是夜長晝短,列車進入月台時已經夜色茫茫。馬雲力朝窗外張望,月台上燈光昏暗,使人提不起興來。忽然,他看到了自己學生的臉。不一會,四五個他的學生擁進車廂,三下兩下他的三件行李(其中有一大件是帶給冀至的)就讓人提了出去。

    月台是露天的,昏暗破舊,天上飄著幾片雪花。馬雲力知道他的行李挺重,就提出找個行李員。在使館當二秘的馬克辛姆趕忙製止:“可不敢找他們。這一百米的一段他們敢要一萬盧布。”

    大家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地走出了車站,馬雲力還為忘了剪票而遺憾。一個學生說:“蘇聯的車站都不剪票,而是上車收票。”馬雲力覺得新鮮。人少有人口少的好處。這種製度在中國可行不通。

    照理說,站前廣場應該是最繁華的地段。可是仍舊是一片昏暗。看不見攤販、小吃鋪和人群。隻見一片黑壓壓的汽車和在地鐵出入口忽忽忙忙的人流。他們這夥人中數馬雲力年長,而且別人都是接他的,自然他就占據了中心位置。大家來到停車場。

    “馬老師,您坐哪一輛?”另一個使館二秘劉化平指著麵前三輛車:兩輛奔馳,一輛沃爾沃。馬雲力雙手一攤,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開懷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是由衷的,忘我的。幾十年低頭做老九的積蓄下來的怨氣,一輩子作教書匠無權無勢的失落感和受到幾輛高級轎車歡迎的受尊敬的感覺,一步登天受寵若驚的翻身感,和此時此地擺脫了一切政黨的、法律的、道德的和心理的約束後的解脫感一古腦湧上心頭。

    “此刻我是你們的俘虜,隻能聽從擺布。”馬雲力賣弄了一下語言。他知道這些學生經過幾年鍛煉俄語肯定有長足的進步,在某些方麵,例如聽力和語速方麵可能已經超過他。他隻能在深度方麵顯示一下自己——薑還是老的辣。

    “馬老師,今晚還是先到使館招待所吧!”那個叫馬克辛姆的學生建議。

    “三天後,我去接您到伊茲麥洛夫賓館,同我一起住。”一位較晚的畢業生一直因為自己輩份低,躲在後邊。現在插上了嘴。馬雲力當年在學校就非常喜歡這個機靈鬼。畢業後,他分配到包頭,搞外貿。經過幾年奮鬥,現在很是有成績。那輛沃爾沃就是他的。

    “好,好。你給我留個電話。另外,麻煩你把我這個朋友,蘇武,送到他的住處。弟兄們,刺刀出鞘!上馬!”他又賣弄了一個當年哥薩克的常用語。

    三輛小轎車,兩輛掛著外交車牌、一輛掛著外國人用車的車牌,浩浩蕩蕩馳上了大道,車速飛快。馬雲力斜眼看了看時速表——一百公裏。

    “馬克辛姆,開慢點,外交車也別開太快。”

    “馬老師,您還用中國觀點看問題。這裏是開慢車挨罵,罰款。上迴我到德國接車,高速公路我們一直開一百五到二百公裏。咱們的紅旗和上海牌開這麽快非散架子不可。”

    馬雲力點頭。馬克辛姆提醒了他:從現在起,看待一切都要用歐洲眼光了。不然就出洋相。可馬上就又出了一個小小的洋相。他發現馬路雖寬,兩旁的住宅樓每個窗口都射出明亮的燈光。可是沿街兩旁的商店都是黑燈下火。櫥窗裏沒有燈火,沒有燈光廣告,更沒有霓虹燈。隻是偶爾一家涉外飯店有點燈光和三五行人。整個城市生活似乎停止了。

    “俄國不是電力過剩嗎?”

    “對呀!噢,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俄國電多,便宜,家家到處是電燈。可是就不往商業廣告上用。五點半一到,商店除了麵包店外都關門迴家。以前連個體商亭都遵守這個幾十年傳下來的作息製度。葉利欽喊了半天商品經濟,可幾十年幾百年的傳統習慣太難改了。”馬雲力又露了一個怯。

    馬克辛姆故意繞著莫斯科市內的著名景點走:紅場、克裏姆林宮、古姆、白宮、馬克斯大街、小新阿爾巴特大街,莫斯科沿岸。他不無得意地問:“馬老師有幾十年沒來莫斯科了吧?我故意兜圈子是盡快滿足您舊地重遊的急迫心情。”

    馬雲力趕忙哼哼哈哈應付過去。其中苦澀的滋味隻好自己咽下去。

    車側麵駛過莫斯科大學。使館和莫大都位於莫斯科市最高的地段——列寧山上。很快車就到了使館招待所。學生們在二層樓訂了一間中檔房間,每天十五美元。馬克辛姆解釋:“比其他中國人辦的招待所貴了點。但有它的優越性:安全。這在莫斯科是最重要的;供應中國飯菜,一天五美元;離我們近,用電話、電傳和車都方便。您有什麽要求,我們作學生的一定滿足。”劉化平也讚同。其他兩個學生不在使館工作,沒法表態。

    “我致以中國式的謝意。你們都很忙。我隻有兩件事求你們:一是我人生地不熟,幾十年沒來了。所以可能有時用車……”

    “這好辦。隻要事先打招唿……”

    “不用了。我有車,明天住滿二十四小時,我就把馬老接到我住的賓館。我的車就是您的車。我親自開車。”那個來自包頭的維佳把蘇武送到住處又趕了來。

    “另一件事:代我寫一份可行性報告”然後他簡單地把廣東人的意圖說了說。幾個人一口答應:各寫一份。維佳還答應找俄國客戶接觸。然後,怕餐廳關門,趕忙去吃晚飯。已經八點多,餐廳早已下班了。但熟人好辦事,他們找來鑰匙進到餐廳,有啥吃啥。雖然飯菜都已經不熱,但畢竟是中國飯菜。經過六七天車上生活,吃上大米綠豆稀飯、花卷和熟菜真比國宴還香。飯後,人們互相告別散去。

    現在是隆冬。貿易和旅遊都處在淡季。整個一層似乎隻有他一個客人。所以非常安靜。他行李沒有什麽可整理的,隻把幾件襯衣用肥皂粉泡了起來,好好地洗了個臉。又到臥室裏坐了下來。畢竟是中國的招待所,房子裏配了一把暖瓶,茶幾上甚至放了一個煙碟。俄國旅館是嚴禁在客房裏吸煙的。馬雲力順手把電視打開,沒有聲音和圖像。他走出到陽台唿吸一下新鮮空氣。室內暖氣太熱,據說,俄國再困難,暖氣和熱水是不會沒有的,而且暖氣的標準溫度是攝氏25度。他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突然電視發出了巨聲,嚇了他一跳,趕忙進屋一看:電視聲音有了,可是圖像沒有。他打算關掉,這時圖像開始顯示出來。他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電視是電子管的,預熱要二分鍾。電視裏播音員正在一板正經地播好象是議長的長篇報告。馬雲力沒興趣接受俄國的說教,又走出到陽台。

    天空又飄起了雪花,又大又輕。燕山雪花大如鵝毛。天氣預報說今夜最低溫度是零下二十二度。可是他一點不冷。可能是沒有風的緣故吧。放眼望去,馬路對麵是一片樹林,林中和馬路旁堆集的雪有一尺厚,林中傳來青年的嬉笑聲和幌動的人影。由於路燈稀少,實在看不清。再往遠處望去就是莫斯科大學的塔式,可能是巴羅克風格吧,的主建築。它高大,雄偉,俯瞰著中國大使館。他忽然迴憶起不知是誰,可能是在公安部工作的同學說過的一段話。當初,可能是五七五八年,中國要新建一座使館。在物色地址時,蘇方分外熱情,極力推薦現在這塊地方。理由是列寧山屬莫斯科最好最高的地方,林木蔥蔥,空氣新鮮,沒有城市的喧鬧。中國人老實,沒有蘇聯人那種戰略眼光,欣然、感激地接受了老大哥友好的慷慨的贈予。等樓快建完了才發現樓的正麵完全處在莫斯科大學的俯控之下。別說是高精尖的偵察器材,就用普通的望遠鏡也可以把使館大樓的向陽麵完全控製起來。中國人嗓門大,可心底善良。亡羊補牢,談何容易?中國不象美國,財大氣粗,發現使館新樓讓克格勃按了竊聽器,幹脆把樓連根推倒重建。

    “嗨,國與國之間沒有永久的朋友,也沒有永久的敵人。五十年河東,五十年河西。自然界如此,何況人間。所以,麗塔的事這一次一定要辦成。夜長夢多,如果兩國關係又變了,如果冀老百年了,如果我再來不了了。那豈不要遺恨終生!”

    雖然他的心態不象幾天前車剛過滿洲裏國境線時那樣亢奮,但仍歸處於一種興奮狀態。此刻,他酒足飯飽,精神頭又來了。他想出去散散步,整理一下思緒。電視已經改播一場音樂會。台上幾個電吉他手披著長發,蓄著山羊胡,抱著那個電吉他在叫勁。前台一位女歌手也是披頭散發,穿著三點式在那裏發狂,時而仰天長嘯,時而低頭呻吟。歌曲的旋律似乎已經沒了俄羅斯的味道。和馬雲力腦中的小白樺,蘇軍紅旗歌舞團,西伯利亞民歌合唱團,庫班克薩克歌舞團相差十萬八千裏。他歎了一口氣,關上了電視。他穿上羽絨服,沒乘電梯,下到一樓,看了看大廳裏的告示牌(上麵寫著:雞旦已到,快去領……本周錄像目錄等等)對傳達室的人寒喧幾句,對方好意地招唿:“別走太遠,別太長時間。”

    這一次,他算真真正正地雙腳踏上了俄羅斯的土地。

    雪愈下愈大,幾乎片片象鵝毛,輕輕地無聲地降落到地上。可是奇怪,一點也不冷。馬雲力索興把羽絨服的兜帽脫了下來。馬雲力深深地吸了幾口這清新、潔淨涼爽和濕潤的空氣,信步走去。街上行人稀少,他走過俄羅斯當局為中國大使館設的崗亭。裏麵坐著一位軍人。馬雲力向他問候,說的是軍人之間問候的用語,意思是——敬禮。對方一楞,不知是因為聽到這個中國老頭說的標準軍人用語,還是打擾了他的靜謐,趕忙還了個舉手禮。馬雲力朝他肩上掃了一眼:中尉,哨兵的級別好高喲。他剛走了不遠,就三次咧趄。事實讓他懂得了為什麽俄國人走路都手挽手,那怕是不便於挽手而行的人,也說一聲對不起就挽將起來。冰天雪地寸步難移呀。冰雪在腳下吱吱作響,人行道被踩出一條比較堅實的小路。當行人擦肩而過時,都不由自主地道一聲:“對不起!”馬雲力聽著心裏很舒服,又不由自主聯想北京街頭、車上、商店裏人們昂首闊步生擠硬撞毫不客氣的情景。這時幾個小孩子滑著滑雪板從身邊飛過,他們迴頭一看是中國人,便嘻笑著朝他喊:“口香糖,口香糖!”馬雲力明白俄國小孩朝中國人要口香糖已經成了習慣。有的幹脆就說:“大,大!”他望著遠去的孩子笑了笑,徑自朝前獨行。迎麵走來一對情侶,緊緊依偎著慢步前行。

    一個人在讓人踩實的冰雪路上行走實在困難。馬雲力索興上了馬路,踩著積雪反而好走些。身邊不時駛過小轎車。走了一段他才發現,高速行駛的車輛,馳近他時都減速緩行,唯恐泥水濺到他身上,馬雲力雖然沒法致謝,但他心領了。

    他走到十字路口。這一帶是文化區,商店很少。隻有馬路對麵的一個電影院還有燈光。他要過馬路,一位老大娘指了指人行橫道的紅燈示意他止步。他左右顧盼,一輛車也沒有,再抬頭看看馬路對麵——也有三五行人老老實實地等著紅燈變燈。嘔,這就叫自覺。他不禁聯想起北京的交通。別說說是紅綠燈,就是花巨款修的隔離欄柵和隔離礅都攔不住勇敢者練跨欄。電影院晚場已經開始了很久。他瀏覽了一下海報:都是美國、法國、印度的進口片。不用看文字介紹,光看那血淋淋,赤裸裸的形象內容就可以知道一斑了。大廳裏有一排自動售飲料機,早已破爛不堪,停止使用。櫥台前倒有可口可樂和澄汁賣。他不願意喝,隻想著房間裏剛泡的那杯烏龍茶。再過馬路時他也入鄉隨俗,沒有過往車輛也老老實實站在路邊。一過馬路,他就看見一處商亭孤獨地亮著燈。他湊了過去。乍看賣的東西玲琅滿目,細一看品種單調:煙、酒、巧克力、餅幹、巧克力醬,罐頭肉。百分之九十是進口貨。商亭裏坐著一位十幾歲的姑娘。馬雲力問她有沒有紮巴羅什人牌大白杆。姑娘微微一笑:“老大爺,您大概多少年沒來莫斯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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