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掃興!還不到一分鍾,馬雲力一肚子激情連表露一下的時間都沒有,甚至他在激動的時候習慣捋一捋稀疏的頭發的動作沒來得及做,國際列車就從中國一出溜就到了俄羅斯。

    馬雲力一肚子的激情、憂怨、憤懣和誓要宣泄一番的願望就象吃了大劑量的藥劑把重感冒硬壓了迴去一樣,酸甜苦辣強行頂迴肚子裏任你自已消化。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全車人都各幹各的,絲毫沒有注意國門過沒過。當然了。這些國際倒爺國門過了多少次。所以他們不會有什麽感慨和激動。可馬雲力不同:為了跨過這一分鍾的路程。他等了近四十年。四十年嗬!一分鍾與四十年。從滿洲裏車站到國門整整十八裏,從列車緩緩開動時起,他就激動不已,千種激情,萬種感慨一起湧上心頭。他真想大喊幾聲,又想傾訴點什麽。馬雲力百感交加,但是隻能化做一口怨氣,長歎出來,然後怏怏地踱迴車廂。

    車廂裏的景象使馬雲力目瞪口呆。北京上車時,這個包房裏一共是四個人。一個是從福建耒的瘐小枯幹的小夥子。馬雲力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偷渡客:少言少語,整天縮在上鋪上,盡量不惹人注意。另外是一對似夫妻非夫妻實為夫妻的男女。兩個人挺老實,不象倒爺,可幹上了倒爺這一行。那個姓趙的男人老實巴交。據他說,他幹上這一行純粹是誤入歧途,欲罷不能。

    老馬對這一對觀感不錯,認為可交。他們對老馬非常尊敬,一口一個教授,又是讓座,又是倒茶,所以他們帶的貨老馬想方設法幫助安排。床底下,頂部行李艙都塞滿了。最後,連兩排臥鋪之間還懸架了兩大包皮夾克。可是,老馬一迴車廂就看到在兩大包之上又加上了兩大包,緊緊頂到了車廂頂板。再往下一看,臥鋪上坐了六個人,加上上鋪的小福建,一共是七個人。別說人,空氣都沒地方擺了。

    馬雲力本來就有股火沒發出去,硬咽了下來,所以一肚子不痛快。再一看包房裏這般模樣,慍色馬上就爬上了臉。刹那間,全包房的人楞了一下,隨後不約而同站起來,用各自的方廣式表示關懷,歡迎或者是歉意。這種表現出來的尊重半是由衷半是功利。老馬嗓子裏哼哼了兩聲,算是迴禮,但人沒進去徑,直朝車廂盡頭踱去。

    全車廂幾十口子人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從福建來的幾個偷渡客。他們瘦小枯幹,不帶行李,少言寡語。問起來都說到莫斯科包工搞室內裝修,再問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其實,他們一般以莫斯科為中轉站,然後偷渡到西歐,如法國、意大利或奧地利等國,實在不行,在波蘭,匈亞利呆下去也行。近一兩年這條偷渡線挺興旺。另一部分人,就是北京上車的國際倒爺。他們有幾十人,占了車廂大部分。這夥人一上車就象到了家。大聲吆喝,上包占座,掏出煙就抽,扒雞、豬頭肉、花生米桌上一攤,就劃起拳,行起令來。那股放肆粗野目中無人勁,就好象在他們家那間破平房裏一樣。列車員沃洛隹和季娜看著他們直歎氣,但是不敢管:列車現在行駛在中國土地上。

    全車廂的乘客就是這部分人組成。唯一的例外就是馬雲力。

    他不光是頂著教授頭銜,而且確實有教授風度:光光的禿頂四周稀疏地幸存著幾絲花白的頭發,鼻子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衣服總是那麽整潔,講起話來幽默而不失文雅,不擺架子而又不失身份。特別是講得一口流利的俄語,雖然倒爺們不懂俄語,但是幾年來和俄國人打交道,總是聽出來一些調調。一致對馬雲力作出評價:馬老講的外語洋腔洋調,地道!再一看,一直板著麵孔的俄國列車員沃洛隹和季娜對馬雲力講話都陪著笑臉,畢恭畢敬,這就更高抬了身價。對這一切,馬雲力淡淡一笑。不錯,那些人都是下九流,他們的誇獎不值一文。但是對於他,一個幾十年來低著頭走路,聽慣了領導皮笑肉不笑,有分寸的表揚的知識分子耒說,這種由衷的讚歎,特別是贏得了俄國人的尊重,總是一種欣慰,一種滿足,盡管那滋味象著名花腔女高音得到街頭賣冰棍老嫗的誇獎一樣。

    但是,在馬雲力的內心深處,卻隱藏著一種對那些福建倒爺的複雜的否定的感情。這種複雜的感情連他自已也說不清。照他看來,有幸出國的應該是民族中的優秀分子。他們被選了又選,拔了又拔,百裏挑一,才選出來,然後經過培訓教育,請人介紹出國注意事項,所去國家的風俗習慣,然後才雄糾糾氣昂昂地衣冠楚楚地跨出國門。然而,眼前這些人呢,不管你是阿貓阿狗,也不管你是蹲過大牢還是半文盲(上鋪那個福建小夥子就連《人民日報》也讀不下來)。隻要有錢,就能買到護照,大搖大擺跨出國門。而且還買到了什麽多次往返的身份。我馬雲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辦成了一本一次往返的護照。你們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想到這裏,馬雲力自已理出了點頭緒。他對這些人冷淡。氣忿忽然轉化成了忌妒,對了,還有蔑視。那心情就象看到一年前還在門口賣煎餅的人現在戴上了勞力士金表一樣。

    從小趙和別的倒爺侃大山當中,馬雲力了解到這些人從交錢開始到護照拿到手平均不到半年。上鋪福建小夥子的話比較可信,他說從他交錢到拿到護照是三個月。馬雲力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已。從麗塔全家迴國他正式提出國申請,一共花了三十幾年。蘇聯最高領導人換了六個,中國換了四個。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申請了多少次,過了多少關,挨了多少批,受了多少白眼,最後在“文革”中成了他的一大罪狀,領導上把周恩來總理都抬出來,說馬雲力的事周總理過問過,別人不好辦。天嗬!周總理已經作古多年,怎麽去請示?!四十來年過去了,滿頭烏發熬成了屈指可數的幾縷白絲,英俊少年熬成了老態龍鍾的老叟,在離休的前夕夙願才得以實現,拿到了蓋紅章的政審合格表。

    列車在車站仃了許久。規定不準開門、不準下車。從理論上講,他們人雖然到了俄國,但是隻有經過人家邊防、海關、動檢、生檢的檢查核準,他們才算被允許正式進入俄羅斯領土。

    車門嘭一聲被打開,進來了一批穿著各種製服的俄國人。為首的一個朝馬雲力作了個威嚴的手勢,示意他迴到包房去。馬雲力對這種不太禮貌的手勢不太舒服。所以,他沒有馬上服從,而是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煙在煙盒裏撚滅,搓了搓手,幹咳了兩聲,又端著架子捋了捋早已光禿禿的頭頂,然後才踱著方步朝包房走去。他是想通過這一連串的動作向對方傳遞一個信息:小夥子,對我客氣點!想當年,我和你們高級專家打交道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包房裏人少了,也安靜了。上鋪的福建小夥子麵部表情有點緊張。隻有一個另外包房的矮墩墩的年青青的小夥子還坐在那裏,同小趙小錢講話。一見老馬,他搶先起來讓坐:“您老,請坐。我是隔壁包房的,好久沒見到小趙小錢,所以過來聊聊。對了,我姓楊,叫我楊子好了。您抽煙。”說著,遞過來一支萬寶路。老馬謝絕了:“我不抽外煙。”這個小夥子給他的第一印象不壞油而不滑,骨子裏還隱藏著點什麽東西。為了不冷場,老馬順口說了一句:“你這個身體和身材,當坦克兵合適。”

    “您老真有眼力,我還真當過二年兵。不過不是開坦克,而是在老山前線的泥水裏泡了兩年。理解萬歲!我打死了三個越南佬,自已挨了一搶,可是直到退伍,連我自已也不知道理解個什麽!迴來後分配到急救中心,就是在前門那個,當司機。我和頭頭大吵了一通,辭了。您瞧,幹這行有兩年多了。大錢沒賺著,小錢沒斷。您別瞧我這武大郎的哥哥,一米六的個子,到了五個國家了:俄羅斯、烏克蘭、波蘭、匈牙利,連炮火連天的南斯拉夫都去了。不是為了賺錢,玩的就是心跳。年輕不跑,不玩,還待何時,就說那姑娘……”

    “得,得,得,你又侃你那本花經了”小趙打斷了他的長篇獨白,“快把護照拿出來吧。”

    “急什麽,沒兩個鍾頭完不了。馬老,滿洲裏海關是全俄模範海關,查得可狠了。所以我們迴來都走二連。去時候沒關係,讓他們查吧,頂多讓他們順手牽羊牽走點什麽。實在不行就塞幾個美元。”

    “會這樣嗎?執行公務順手牽羊?”老馬有點不相信。

    “不信您就看!看樣子,您老有年頭沒到蘇聯來了。您們老一代對蘇聯的概念都是五六十年代的,我迴去一講在蘇聯的所見所聞,我爹直跟我拍桌子,說是造謠。我還沒對他說,三千盧布就能找個水淩淩的洋妞睡覺。真的,我不騙……”

    “你們好,請出示護照!”一聲勉強能聽懂的漢語打斷了小楊。

    老馬抬頭一看,門口站著一位標致的俄羅斯女郎。老馬心頭一動:她什麽地方象麗塔。她身材不高,穿著一套合身的邊防軍服,肩上肩牌大概是少尉。現在雖然是三月,室外寒風逼人,冰雪覆蓋,但她還是按照蘇軍的條例和俄羅斯的傳統穿著一條稍稍過膝的統裙,足登一雙小馬靴,露出一段迷人的小腿。她長的不算出眾,但是端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對了,就是那雙鼻子,微微翹起來的,俄國人並不喜歡的小鼻子象麗塔。還有那膚色。猛然間,老馬想起了一個俄國人形容絕妙膚色的詞:kpoвьcmoлokom,意思是血滲奶的膚色。

    老馬眼睛一亮,一手遞護照一邊用他在腦中能搜集到的最文雅的詞匯,故意壓低嗓音說:“小美人,請拿好。我非常高興,因為您是我隔了四十年後第一位見到的俄羅斯姑娘。”

    姑娘先是一楞,隨後,隨著老馬的話語,臉上泛起了紅暈,露出了掩蓋不住的、由衷的微笑。她順口答了一句:“謝謝,很動人,連我聽了都感到分外舒服。您是在我國學的俄語吧?”很遺憾,不是在你們國家。怎麽?有什麽問題麽?請指教。“”不,不,很標準,很高雅。中國人聰明,您是聰明人中的聰明人。您和他們不同,“說著,微徽抬起下頦,意思是指包房裏的其他人。”好了,我叫馬爾格麗塔。認識您很高興。但願還能見麵。山和山不見麵,人和人總相逢。“這條諺語的下聯是兩人同時說出來的。

    隨後,甩給老馬一個和她軍人身份不同的女性的嫵媚的微笑,飄然轉向下一個包房。

    老馬站起身送她出去,為了顯示一下自已還年輕,有意識地盡量挺直身體(可惜挺起來的是將軍肚)。目送她進入下一個包房,老馬內心感到某種滿足卻又有些茫然。要知道,這是幾十年來他第一次和俄國人,這麽漂亮的俄羅斯美人麵對麵地儒雅地對話。更重要的又是同麗塔長著相似小翹鼻子的溫柔美麗的姑娘。就這一點就憑空增添了幾分感情色彩。

    其實,他自已也非常清楚,長著這種翹鼻子的姑娘在蘇聯比比皆是,而且又是個極普通的姑娘。他歎了一口氣:我這是怎麽了?過去我什麽沒見過?什麽褒貶之詞沒聽過?當時全不動心,全不在意,而現在,聽了小丫頭幾句好聽的就樂得不知姓什麽了。真跌價掉份兒。不行,要知道自已的身價,要抬著點!馬雲力很快從第一次感情衝動中平靜下來。

    海關檢查,列車換軌一共用了五個多小時,俄國人的辦事速度真不敢恭維。最後,列車終於開動,在西伯利亞廣闊的莽原上狂奔起來。

    馬雲力站在過道寬敞的車窗前,貪婪地、專注地眺望著。

    從鐵路兩旁放眼望去是無邊無際的森林,一直延伸到天的盡頭,又沿著鐵路前後順延。鐵路就好象是強行擠進原始森林裏的一條細線。西伯利亞對人類唯一的妥協就是容許這一條細線存在。除了它以外,一切仍是大自然的威嚴統治。

    確實是這樣:列車行駛了許久,沒有見到一個村落、一戶人家,甚至一個行人。更沒有他想象中的俄羅斯三套馬車:三匹高頭大馬,引項嘶鳴,雪撬拉著俄國壯漢擁著披紅掛綠的嬌娘,在一望無際的雪地上,邊拉著手風琴,邊向前飛奔。

    窗外的景色也使他感到掃興:沒有高山,沒有峻嶺,沒有大川,連河流都沒有。有的隻是千篇一律的緩丘、黑壓壓的原始森林和皚皚白雪。唯一有細微變化的就是雪地上的痕跡。它們大小不同,有的象小動物留下的,有的又顯然象是巨大野獸走過的足跡。隻是這點微小的變化才使被單調景色折磨得昏昏欲睡的大腦稍稍蠕動一下。

    “馬老師,您累了吧。走,迴包房去”。同包房的小錢細聲細語。老馬就在小錢象征性地攙扶下向包房走去。不知什麽時候,過道的側椅上坐上了不少俄國人。他們個頭大,穿得多,狹狹的側椅隻能容下一半屁股。老馬向小錢投去不解的目光。小錢心領神會,告訴他:“從後貝加爾上的。給列車員塞點錢,就可以蹭到莫斯科。”

    老馬覺得挺有趣:在老大哥的列車上,中國小弟弟舒舒服服坐在包房中,老大哥卻扮演了黃牛的角色。真是今非昔比喲!

    原來,這小兩口想在沿途把大部分貨賣出去。這就要壟斷車門。找老馬是要請他利用他的語言和良好的關係,和列車員達成這筆租賃車門的交易。

    “幹什麽在車上賣?下車不成嗎?”

    “您這又老外了!下車賣非把我們撕巴了不可。老毛子現在成了一群餓狼。隻要你一離開車廂,他們就敢把你扒光。不光手上的皮夾克,連你手上的表、頭上的帽子、腳上的鞋都給你搶走。就是在車門賣,也得一手錢一手貨,死活非先給錢。對了,還得把瓦斯罐準備好。”說著小錢掏出了一個比喜樂奶罐大不了多少的小圓罐,“那迴,有一個北京小夥子在窗口賣皮夾克,一個老毛子瞅不楞子跳起來一把就扯走了一件。過了一會兒那小夥子不知足又偷偷蹭過來,小夥子看準了他剛一跳拿起瓦斯罐,對準雙眼噴個正著。估計那小子一個星期睜不開眼。”小錢邊說邊笑,“當然,能買下一個窗戶是最好不過了。不過估計錢給少了他們不會幹,因為車廂裏的暖氣流失太多。最起碼,到站的時候把車門買下來不成問題。他給咱們開一迴給他八百,不,一千盧布。”

    這真是聞所未聞!老馬隻聽說過租車,租房,可租開窗戶開門可是第一迴“能行嗎?”

    “您老這又老外了。”楊子不知什麽時候又參加了進來,“現在老毛子就認錢。有錢什麽都賣:機槍,姑娘,連坦克都能給你弄來。買賣做不成,就偷,就搶。他們不會做買賣,可膀大腰圓,有傻力氣,會搶。我們在莫斯科賣貨,一不注意就挨搶。對了,就是剛才客客氣氣同您談話那個漂亮妞,剛才檢查我包的時候就順手牽羊拿了我四包萬寶路。明拿!這是小意思,我不計較。讓我大出血可不幹。這貨,這錢,是哥們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賺來的。想搶,沒門!我們身上都帶著家夥。起碼是瓦斯罐。在他們俄羅斯,女的帶瓦斯是合法的。男的就帶匕首。匕首對付老毛子不靈,因為他們胳膊長,和他們打起架來夠不著他們。我們就玩大刀,一尺多長的。都存在莫斯科旅館裏。也怪,老毛子就怕刀,因為他們國家法律不準隨便帶槍,更不能開槍。可沒禁止用刀。砍刀砍一下,夠他受的。玻璃翠,您不懂吧,就是警察的俄文叫法,還不能拿你怎樣。所以,大夥兒總結了一條中國人怕槍,老毛子怕刀……”這個時候,老馬已經聽不進楊子眉飛色舞的敘道。四盒萬寶路就把他自作多情紡織的粉紅色夢撕得粉碎。

    馬雲力還沒來得及發感慨、抒柔情,“嘩啦”一聲,包房門被粗暴地拉開,鐵著麵孔的沃洛隹踩著下鋪,一把就把楊子他們怕乘務員發現而包著煙霧報警器的塑料袋扯了下來,然後,舉著那食品袋朝楊子他們吼道:“證據!這是你們違反行車規定的證據。”

    楊子一楞,但是很快就皮笑肉不笑地對著沃洛隹:“喊什麽?喊什麽?是不是珍寶島又打起來,你們又挨揍啦!邊防軍少尉同誌,您慢慢說!”說罷,楊子反而坐了下來,翹起了二郎腿。

    沃洛隹本著以不變應萬變的原則,把自已想好了的話一古腦倒了出來:“你們給我聽著,中國猴子們,對不起。”他轉過臉對馬雲力說,“您不在內,您是個偉大的人。你們聽著,在你們國家我不管,愛怎麽抽怎麽抽,玩姑娘時候抽我也管不著。你們現在是在我們俄羅斯領土上,規定包房裏不許抽煙。抽了罰款。再抽再罰。別以為有幾個錢就可以橫行俄羅斯!”

    這些話,馬雲力當然也沒有翻,可是楊子聽懂了“罰款”“姑娘”兩個詞。他搶著接了話茬:“你說玩姑娘、錢?這話可讓你說著了,老子就是有錢,有錢就能玩俄羅斯姑娘,就能抽煙。要罰多少?按規定是五百盧布。拿去,一千!連下迴的罰款都預支了。”

    沃洛隹接過錢,看了看,是一千盧布。一時不知怎麽處理,楊子一揮手,又作了個抽煙的動作。然後,半真半假、連推帶哄地把沃洛隹推出門去,“蘇聯都完了,新沙皇沒了,你還狂什麽!”說罷,猛力把門關上。

    “我一瞧老毛子擺出沙皇的架式氣就不打一處來。叫花子發脾氣窮橫窮橫。我們抽煙不對,你不會客氣點?非橫眉立眼的,好象背後站著一個導彈營似的。老子老山前線幹過,怕你?說實話,我對俄國人是一分為二的。從整體看,俄國人非常好,有教養,懂禮貌,文化素質高,實誠。你到人家裏看看,家家藏書比咱們中學圖書館還多。不論是坐地鐵、排隊,都人手一本,看書。對外國人熱情,有問必答,恨不得把你送到地方。再說,人家開車從不按喇叭,說是不尊重對方。地鐵裏有空位子年青人也不坐。不象中國,為搶一個破座能上刀子。對了,有的地方,公共汽車沒售票員,靠你自覺。前一兩年我賣東西,還碰見給你加價的,說是你賣的太便宜了。你說實誠不實誠!這兩年,俄國人也學壞了,對咱們的態度也變了:搶、打……不過話說迴來,咱們中國人的心也太黑了。老毛子好容易買件中國皮夾克,上車一擠,周圍人的衣服全讓它給染黑了,皮夾克本身可變白了。害得那位老兄一個勁給周圍受害者賠禮倒歉。你說他,還有那些受害者能對中國人有好感嗎!你們發現沒有,咱們的鼻孔都是黑的?都是讓咱們的皮夾克上染的色弄的。”“怪不得呐!我說臉怎麽這麽黑呢,又沒下車。”小錢姑娘掏出鏡子擦起臉來。

    楊子看馬雲力聽得入神,談興更濃,點燃了一支萬寶路又講了下去:“要說我們家,可真對蘇聯有深仇大恨。諸位知道我考大學為什麽政審給刷下來了?就是為這個蘇聯。”他深深地咋了一口“我爹是東北人。八一五日本投降那陣子他正在東北,蘇聯紅軍一來,東北老百姓可遭了罪。搶呀,喝呀!最缺德的是強奸婦女,入戶強奸喲!

    “這和你們家,和你考大學有什麽關係?”小錢已經用紙巾擦完了臉,又抹了口紅。“我爹和我一樣,耿直天真。五七年大鳴大放,他就把這全給放了。當時聽的人們義憤填膺。可不久,就傳達了毛主席的六條標準,我爹的鳴放違背了第六條,於是蘇聯大兵強奸中國婦女就成了正確,反映這事的我爹就成了右派。他老先生認死理,說這不是我的看法而是曆史事實。結果又劃成了極右派。這一右就右了二十年,我也就上不了大學了。馬老,您是有學問的大學者,可能看不起我,可我還是要說:我找了好幾個俄羅斯姑娘睡覺。壓在他們身上我腦子裏就想這個陳年舊帳。我想,你們的前輩紅軍,還有什麽八國聯軍,到中國強奸我們姐妹,我現在就要報複,我就要在你身上報我家受罪二十年、我上不了大學的仇。將來我還在找美國的、英國的、法國的姑娘睡。再說我的行為符合你們資本主義的原則:公平交易。我掏錢,你賣身,等價交換。

    我這個人注定先倒黴。上大學上不成,就當了兵,一下子就發配到老山,在泥水裏泡了兩年。開始,打紅了眼。後來,在坑道裏貓著,就啄磨開大道理,從更高的角度、更深的層次瞎琢磨,反正有的是時間。放眼世界唄。有一天,我突然開了竅:我們這哪是打越南人,打的不是蘇聯人嗎?如果沒有蘇聯支持,越南人也不會出兵柬埔寨。沒有蘇聯人支持,柬埔寨也不會垮得那麽快,我們也不會跑到老山打策應。總之,沒有越南人背後的蘇聯人,我們也不會來這兒頂著幹,打狗給主人看。我們死了那麽多好兄弟,花了那麽多的軍費,可倒好,現在一切都煙消霧散:越南柬埔寨沒事了,中俄也握手言和了。可多少弟兄埋葬在那裏,我也白白浪費了兩年的青春。我就不明白:你蘇聯從北極把手伸到熱帶,圖的是啥?國內連麵包都沒得吃了,還硬著頭皮在世界稱霸。結果把個蘇聯也霸沒了。活該!報應!可話又說迴來了,咱們國家就非置那口氣,非在老山硬頂著,犯得上嗎!值嗎!

    反正,我倒這兩個黴都和老毛子有關聯。當然,老毛子也給我開了一條財路。這叫——老輩賠了小輩賺,上輩子賠了下輩子賺,哪兒賠了哪兒賺。這符合辯證法。您說對不對?“楊子這一通侃,弄得馬雲力哭笑不得,無言以答。楊子胡攪蠻纏,把恥辱當光榮,但從他的謬論中還真可以找出點什麽真諦。

    季娜正坐在列車員小小的房間裏進午餐,標準俄式午餐:一小截酸黃瓜,一個西紅柿,兩個熟雞旦,幾片黑麵包和一杯紅茶。

    從一上車,馬雲力就恁直覺感到季娜對他另眼相待,而且除了尊重外,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可疑的親近。她一看見他停下腳步,馬上就站起來,邀他入坐。坐椅非常淺,馬雲力有些猶豫。季娜連擁帶推把他按在了坐椅上,自己也擠著坐了下來,順手帶上了門。俄國人特別耐凍,季娜隻穿一件薄薄的襯衣。馬雲力從大腿到上肢強烈地感到她熱乎乎,軟綿綿,顫微微的胴體。

    “奧列格。符拉基米洛維奇,非常希望您到我這兒來。您別誤解。我是懷著崇高的感情的。這條線我跑了二十幾年了。全部少女少婦的年代都是在車上過的。現在已經到了不令人羨慕的年紀。跑車非常寂寞,總想找個好人,交交心,交個朋友特別是中國朋友。而且是了解、理解俄國和俄國人的中國朋友。我幾乎每月到中國兩次,是你們國家變化的見證人。中國,中國人是個謎。八十年代以前,坐我們列車的中國人比現在少,可個個是好樣的。文質彬彬,衣冠楚楚,有修養,懂禮貌。一上車就唱呀唱呀,什麽”西伯利亞我的母親“、”山楂樹“、”三套馬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聽著聽著,我就掉下了眼淚。可是,他們對我都敬而遠之,客客氣氣,就是不和我深談交朋友。可能認為我是修正主義或者克格勃什麽吧。”季娜說到這裏,坦然一笑,沒有譏諷,沒有淒涼,普普通通的一笑。她把桌上的食品收拾起來,拿出一盒不帶嘴的“卡茲別克”牌香煙遞給老馬。老馬最怕這個牌子的煙,抽起來一股臭腳丫味。

    “我抽不慣你們的煙。”

    “這種煙您習慣不習慣?”說著她又拿出一盒大白杆。這是一種俄式過濾嘴,由空紙筒代替過濾嘴。馬雲力眼睛一亮,一下子接了過來。莫斯科牌!嗬,久違了!六十年代麗塔定期給馬雲力寄的就是這個牌子的煙。當時兩國關係已經開始緊張。雙方都不敢寫信。隻有這種郵包維係著兩個人,證明著雙方的存在、思念和忠誠。馬雲力已經二十多年沒收到這種煙了。所以,萬種情感一起湧上心頭。

    “自從你們國家改革開放,坐車的中國人突然多了起來。可好人沒了。全是清一色的倒爺、流氓和壞旦。對不起,您不在內。不見怪吧?”

    “我分享您的看法。”馬雲力實話實說。

    “太好了!我沒看錯!”季娜幾乎擁抱馬雲力。一時,他肩膀和前胸切切實實感到兩團肉乎乎、軟綿綿的隆起物壓了上來。他本能地向後閃了閃。

    季娜敏感地察覺到他的表示,輕輕地把身子收了迴去,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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