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〇一〇年六月一日下午四點五十八分,也就是我得出謀殺結論後的十三個小時又五十八分鍾,孟雨走出地鐵一號線巴黎春天的出口。

    平時的這個鍾點,他應該還坐在四十平的主任辦公室裏,工作服剛換下,實驗記錄本攤開在電腦前。他常把下班前的三十分鍾用於沉思默想,將每天的有效數據錄入文件存檔。知道他的習慣,助理們很少在這個時間打擾他。白牆環繞的巨大空間分外安靜,落地窗外,無人的綠茵濃綠齊整。再遠處,二十五平方公裏的廣闊地帶,都是外觀幾乎相同的現代化廠房,間隔頗遠,視野開朗,比鬧市區多出百分之八十的藍天背景。

    帕羅生物醫學研究有限公司位於張江高科技園區。研究中心地處偏遠,銷售本部位於市中心,這是醫藥行業的慣常做法。倒不隻是為了省房租,主要是銷售方麵的許多做法,不便於讓研究部門了解,這是題外話。

    這天下午,孟雨提早離開實驗室,換洗完畢,四點十五分就關上了辦公室的門。也許是想到淮海路停車不方便,他幹脆搭乘地鐵。所以,當他身在巴黎春天的門口時,助理們看見主任的門關著,別克停在車位上,隻當他照例在辦公室裏度過一天的默想時間。

    太陽有些晃眼,孟雨眯縫著眼睛走過商場的玻璃櫥窗,左拐,走進沿街的星巴克。底樓幾乎滿座,穿行不便。還有三桌人坐在門口,悠閑地曬太陽。孟雨皺了皺眉頭,立在櫃台前點了一份小杯熱摩卡。捧著杯子本來想去二樓,卻在樓梯口改了主意,折迴來讓服務生幫他張羅了一個椅子,擠在側臉對著窗外的角落裏。

    孟雨四十二歲,身材瘦高,也許是長期在實驗室裏離群索居的緣故,他看起來頗為年輕。膚色是缺乏日照的蒼白,側分的短發久未修剪,兩鬢已經蓋到了耳朵。他偏愛藍白兩色的便裝,也許他就穿著平時那身棉質的白衣白褲,外加一件淺藍色的薄絨外套。他喜歡穿得比季節多一件。外套有點大,袖子蓋住了他半隻修長的手掌,手裏捂著咖啡杯,茫然出神。

    他沒有再看表。他總是走得像鍾一樣準,所以不擔心自己會錯過什麽。況且,錦兒習慣遲到十分鍾到二十分鍾,七年不見,不知道她是否依然如此。

    手機響了,他看也不看就接起來。

    “嗯,還是吃魚好了。昨天前天都是吃肉。”他心不在焉地說,一邊順便掃視了一下周圍,“不用啦,就跟平常一樣吃可以了。我這麽老了還過什麽生日呀?”

    手機的來電顯示是五點十二分。

    就是這個時候,孟雨說,他隱約看見了一個修長的身影,黑色緊身大擺長裙,暗紅色的披肩,卷發及腰,從他眼角一掠而過。他不能確定這是不是錦兒,以前錦兒是最喜歡這樣打扮的。可是當他放下手機,從座位上站起來,再往背後看,樓梯口隻有一對金發男女端著咖啡在熱烈交談。

    孟雨又坐了四十八分鍾。六點的時候,妻子的電話又打來,問他是不是已經在路上,菜要下鍋了。也許是沾染了他的習氣,妻子每天這兩個電話也是打得像鍾一樣準,且內容基本一致。於是孟雨站起來又左右環顧了一圈,把手邊的雜誌放迴架子,走出星巴克,拐彎下了地鐵。

    他住在地鐵徐家匯站附近,四站路,到家六點三十分,與他平時五點三十分下班,從張江開車迴家的時間絲毫不差。

    據大樓的保安說,任錦然確實在六月一日下午四點三十分左右出過門,什麽時候迴來的不清楚。至於那天穿的是不是黑色緊身長裙和暗紅披肩,保安們表示,她大部分時候都穿黑色,至於款式,實在是記不清了。

    任錦然的公寓就在江寧路一幢半新的高層樓裏,離她位於恆隆的公司很近。兩周前,她向公司請了病假。六月一日之後,任錦然就再也沒出過門。在六月二日到六月十日之間,車位費適才收畢,物業管理費還沒到繳納的時候,抄表員三個月一來,沒有外賣錯送到二二〇四房間,沒有矢誌不渝的推銷員,任錦然的車沒有被誰意外刮壞,二十二樓的鄰居投訴樓道裏有臭味,物業也隻是清理了幾次安全門後麵的垃圾箱了事。

    直到六月十一號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二三〇四的女主人報修廚房的下水道堵塞了。物業維修工打開保護蓋清理了半天,沒用,就對女主人說,他們可以替她請一家專業的疏通公司來。馬上來也行,就是貴一點,一次兩百元。

    那家疏通公司上周留了張名片,說是每做一筆生意,就給介紹人高額提成。兩個穿著橘紅色工作服的人拖著一台機器來,折騰到下午三點十五分的時候,就聽見轟隆一聲,不知怎的,他們居然弄裂了主水管。二三〇四登時變成一片汪洋,拖鞋滿屋子漂。物業趕緊又派人來搶修,二三〇四的水止住了,可是嘩嘩的流水聲還在響,方向就是樓下二二〇四。

    按門鈴,沒人開門。

    繞到二二〇六的陽台上看,二二〇四的臥室拉著窗簾,大白天的,裏麵好像還亮著燈。

    物業經理一開始並

    不打算找鎖匠開門,要是住戶不在家,到時候她說少了東西怎麽辦?誰來負這個責任?要是住戶在家,卻堅持不開門,他們強行闖入更是罪過大了。業主報警都不為過。

    可是眼看著,水都從房門口溢出來了。同樓層的住戶吵嚷著不答應,因為看這趨勢,水很快就會淹到整整一層的房間。大家七手八腳地拿來各家的廢舊毛巾,堵住二二〇四的門縫。物業權衡再三,叫來了一一〇在現場督陣,這才設法打開房門。其時已經是傍晚五點左右,日光斜入走廊。

    水撲打著湧了出來,汙濁的水麵上泛濫著絲襪、鼠標墊、杯子、高跟鞋、早生的蚊蠅,和屍體腐臭的氣息。看上去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看熱鬧的人都驚駭地退後。

    男式剃刀、左頸張開的傷口、再度被水化開的血汙。

    任錦然身穿淺藍色真絲長款睡袍,死亡現場跟蘇亞的極為相似,除了燈是開著的。床頭櫃上擺著一盒生日蛋糕,紮著絲帶,還沒打開過。因為水已經淹到被褥,室內的其他痕跡基本被破壞了。

    衣帽間裏大多是黑色衣飾,看來任錦然確實非常鍾愛黑色。有幾條這個季節用的披肩,乍一看都是黑色,細看,上麵各自有深紅、深藍、深紫的暗紋。孟雨的眼力也著實強,匆匆一瞥,連人的麵目還沒看清,居然能分辨出當時的一款是暗紅色的。

    如果六月一日的情況確如孟雨所言,據我推測,任錦然在孟雨到達星巴克之前,就已經在附近等候了。按照保安迴憶的出門時間,以及江寧路到淮海路的車程,也應如此。

    星巴克二樓有臨街靠窗的位置,我猜她就是坐那裏,可以看見孟雨從街上走進底樓的門。

    她了解孟雨從來很準時,所以她也不需要早到多久。那盒沒有打開的生日蛋糕,自然也是為孟雨準備的。隻是她不能確定,七年過去了,孟雨對她的感情究竟還有幾分。我想,這也是她約在星巴克的原因。

    過去彼此深愛的兩個人,七年後的第一麵,又是孟雨的生日,約在下午五點。訂一家精致的餐廳敘舊,餐後切開生日蛋糕,這是情理中的安排。就算事先說好晚餐前各自迴家,至少選一處安靜私密的咖啡廳,不至於在沿街的人群中。

    我猜,任錦然跟孟雨約見,並沒有說好是否一起晚餐。星巴克是一個可退可進的好地方。如果孟雨也懷著一腔在意而來,巴黎春天附近餐廳雲集,大可見麵後歇歇腳就一起去用餐。如果孟雨無心,就在公眾場合點頭而過,也不顯得自己太在意。

    就這樣,任錦然坐在二樓看著孟雨進門,卻遲遲等不到他上樓。如果寧願擠在人來熙往的底樓,連樓也懶得上,是不是說明他打算照個麵就告別呢?任錦然這麽想著,心往下沉,不知道該不該下去。過了一會兒,她可能又想到,是不是孟雨以為她會晚到,所以故意坐在底樓等她呢?

    她提著蛋糕走到樓梯口,孟雨的手機正巧響了。他沒看來電顯示就接起了電話,習慣而熟稔的態度讓她心裏咯噔一下。隱約聽到他說,吃魚、吃肉、過生日什麽的。她這就明白了,這一定是他妻子打來的,他早已決定晚上迴家吃飯,不論見到她與否。他一邊講電話,一邊抬起頭來掃視,就在他幾乎看見她的一刹那,她飛也似的逃迴樓上去了。

    之後,也許她還偷偷下來過一兩次,看見他並不焦急地埋頭看雜誌,或是正好看見他又接到妻子的下一通電話。也許她就是一直坐在樓上,奢望他會打電話詢問她,或者不甘心地上樓來尋找。

    四十八分鍾以後,她透過二樓的窗戶裏,看著他走出星巴克,腳步輕快,甚至有點如釋重負的樣子。她可能又多坐了一會兒,終於無念無想,心如死灰。然後她開車迴家,還沒有忘記把孟雨的生日蛋糕帶迴樓上,放在床頭櫃上。洗澡,換上睡衣,平躺在床上,將剃刀插進左側的頸動脈。

    但如果是謀殺,情形自然就大不一樣了。

    二

    二〇一〇年六月一日下午一點三十五分,孟雨還在張江的實驗室裏,思忖著待會兒要不要去赴約。何櫻和盧天嵐已經在樓下等著我,而我剛從午睡中被電話叫醒,慌慌亂亂地抓起一大堆資料塞進挎包衝出一九〇六室,在慢得要命的觀光電梯裏一路對手機說著,我來了我來了。

    帕羅藥業所在的大樓名叫華行大廈,解放前的名字是布蘇瓦公寓。據說一九三六年,一個法國小混混在鴉片館裏認識了一個頭腦靈活的中國人,兩人盤算著要搞一樁發財的投機買賣,在法租界的支持下,居然以定期抽獎吸引儲蓄的形式籌集起一筆巨款,投入房地產,就在衡山路上建起了這棟涉外酒店公寓。解放後改作酒店,後來又改成辦公樓。

    你可別以為,租這麽舊的樓來辦公,這些公司一定窮得可以,或者摳門得可以。恰恰相反,華行大廈的雍容富麗完全能與外灘的任何一棟建築相媲美,花崗石外牆,十九層高的主樓與東西十七層的兩棟輔樓相連,外觀均衡莊嚴。所有房間一律紫銅框架的窗欞,雙層隔溫玻璃,早先連主樓的三部電梯都是紫

    銅柵欄的,現在隻剩觀光梯還是原來的箱體。所以,能租得起這幢興建於一九三八年的大樓,即便是小小一間,也絕對是實力與身份的證明。而帕羅藥業呢,同時租用了其中的五個樓層。

    大樓前後本來都有草坪和花園,後來因為車庫不夠用,樓後的一片就砌牆平地,改成了停車場。現在公司唯一的一輛三菱suv正泊在停車場的鑄鐵柵欄門前。

    何櫻姐知道我受不了車廂太逼仄,所以每次都替我申請這輛。我拉開門,先把每扇門的車窗降下來。何櫻一邊幫我降另一麵的窗子,一邊說笑似的告訴盧天嵐:“幽閉恐懼症你聽說過嗎?遊遊就有這個毛病。我跟她說,你們年輕人得個毛病都這麽時尚。”

    有整整五秒鍾,我凝固成了一個木偶,手也不會動,嘴唇也不知道該發出什麽聲音了。

    我尷尬極了,在我的偶像麵前,她居然這麽自然地議論我的隱疾。以前,她總是非常體貼地為我保密,公司裏除了她,沒有一個人知道。難道她還在介意盧天嵐表揚我的事情,故意趁此把我形容成一個精神病患者,好讓我沒資格跟她搶職位嗎?

    盧天嵐站在十米開外的樹蔭下,尖領白襯衣,米色羊毛背心,深咖啡色薄呢中褲,高跟矮靴,背脊筆挺,長發盤在頸後,手肘上掛著一個愛馬仕的中號手袋。她正饒有興味地望著背後二十五米開外的另一個人,對何櫻的嘮叨不予置評,也許根本沒聽見。

    一個禿頂的胖老頭正四肢攤開地躺在一張舊藤椅上,張著嘴,明顯已經盹著了。這是管樓頂電梯控製室的老魏,他的祖父就是當年電梯間的管理員,這個職位居然從他父親一直傳到他。他可能覺得這工作天生就是他的,偷懶混不在意,又似乎耐不得樓頂的寂寞,時常到底樓跟配電間、門房間的老頭老太們打牌、曬太陽。

    這天下午,何櫻和我早就計劃好一起去瑞安醫院了解案情背景。盧天嵐剛好有空,說也要過去聽聽情況。自然是我做司機。

    我坐上駕駛座,踩著刹車,先從挎包裏掏出一瓶眼藥水,滴了眼睛,放在儀表盤前,這才加了油門開出停車場,上了街。何櫻又在後麵說:“遊遊,怎麽了,眼睛又不好了嗎?”

    我說:“嗯,幹眼症,對著電腦時間長了。”我沒說昨晚還熬到三點。

    上高架前,遇了紅燈,我又拿瓶子滴了一迴。車窗外的風吹著,眼睛比對著電腦還幹燥。這瓶淚然,是我上周從六樓眼科藥品事業部順來的,他們總是有各個公司的樣品——

    打算下周再去順一瓶別的。

    我知道我的怪癖越來越多,別人看著都覺得麻煩。我覺得羞愧,可是沒有辦法,自從“檸檬”走了以後,我想,這些怪癖就是紛至遝來,填補他留下的空虛吧。不是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隻是為了提醒自己,喂,你還是存在的。

    上了高架以後,我加大油門,再加油門,被車速刺激得漸漸興奮起來,可惜不能開到一百二十邁以上,要不然,死亡的恐懼會提醒自己,我還活著,這種存在感跟注視著戀人的眼睛時一樣真切。車窗大開,溫暖的風撥亂了我的長發,陽光照在我握著方向盤的手背上,熱辣辣的,讓我覺得仿佛不是身處狹小的車廂,而是裸身在大地上奔馳。

    徐晨五十八歲,瑞安醫院臨床藥理中心的主任,也是瑞安醫院的藥劑科主任,醫藥代表爭相取悅賄賂的目標。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憔悴,頭發白了大半,好在還算茂密,麵孔是不均勻的灰黃色,兩頰更深,像有沒擦幹淨的汙漬似的。聲音沙啞,背佝僂著,白大褂裏一件米色的襯衣,一條有幾道橫向折痕的黑色西褲。他的妻子五年前得了胃癌,前年去世,據說他就是因此一下老了許多。

    瑞安醫院的新門診大樓氣派得很,觀光走廊四通八達,有如美國大片裏的太空站似的。大樓三十三層,由住院部和門診部兩棟分樓組成,以走廊相連。徐晨的辦公區域就在門診十七樓,眼科中心對麵的半個樓層。

    “我們選的都是抑鬱症狀非常輕的患者,就怕出事,沒想到,沒想到能出這麽大的事情。”徐晨不住地搖著頭,在他辦公室裏翻撿著什麽。他的辦公室不算小,也有足足二十平,四周倉庫似的堆滿了箱子,走到哪裏都能磕著絆著。

    整箱楊梅、蘋果、香梨,還有整箱的冰紅茶、烏龍茶、七喜。各種幹貨、土產。沒拆封的皮包有五六個胡亂堆著。鋼筆盒子一桌。看起來像是一個批發市場。更多值錢的禮品,他應該是好生收起來了。

    他拿來兩瓶七喜,戳在何櫻和我麵前的桌上。又找出個一次性杯子,拆了整盒立頓,摸出個茶包放進杯子,用熱水沏了,擺到盧天嵐的麵前。我忽然意識到,徐晨和盧天嵐原來是早就認識的,而且彼此熟悉得很。盧天嵐不喝冷的飲料,隻飲熱茶,徐晨非常了解,做得如此自然。盧天嵐也沒有特地說“謝謝”。

    然後,徐晨拉開寫字台的抽屜,摸出一個文件夾。摸到桌上的老花鏡,架在鼻子上,邊翻看邊說給我們聽。

    參與“愛得康”實驗的病人總共

    六十個,隨機分為兩組。一組三十人服用安慰劑,另一組服用藥品。實驗是從五月八日長假結束後的第一個工作日開始的,目前已經進行到第四周,蘇亞自殺是在參與實驗的第七天。按照前兩周的數據反饋,服用安慰劑的一組改善率達百分之六十七,服用藥品的一組改善率僅為百分之六十三。何櫻從提包裏拿出水筆和本子,正在埋頭記錄。

    “嵐嵐,我看這實驗就算了吧。”徐晨把盧天嵐叫作“嵐嵐”,他摘下老花鏡說,“藥品的數據還沒有安慰劑好,又出了人命官司。繼續實驗,要是再出點什麽事情,不要說你們公司名氣壞掉,我這裏也沒法交代喲。”

    盧天嵐摸到一個筆盒打開,把鋼筆拿在手上轉著玩,聽到這裏,兩手分別捏住了筆杆和筆帽,使勁地往兩個方向擰,並不迴答徐晨的建議,隻是語氣淡淡地問道:“蘇亞是哪一組的,安慰劑還是藥品?”

    徐晨又慢吞吞地戴上老花鏡,翻開文件夾,手指引著視線在紙上找了一會兒,停下來,很肯定地瞪著紙上的一點,答:“藥品。”

    到這個時候,如果換了我,多半會脫口而出:“天哪,孟雨他自己知道這些情況了嗎?”然後衝著周遊說,“你現在就打個電話給孟雨,讓他今天下班前務必到我辦公室來一次!”這就是我崇拜盧天嵐的原因了,她才不會像我。

    她依舊不鹹不淡地淺笑著評價道:“正常。大多數抗抑鬱藥都要兩周以後才能起效,一到三個月達到穩定效果。比較數據,現在遠遠還沒到時候。”

    徐晨摘下老花鏡,扣在桌上,摸過鼠標,點開電腦上的股票軟件,方才的和藹和耐心,忽然換作一副不打算再搭理我們的樣子,目光擺在滿屏的綠色數字上,嘴裏說:“我看是這藥的上市還遠遠沒到時候吧?有效就是有效,無效就是無效,有數字擺在這裏,還死了一個人。哎,要是再死一個,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平安退休了。”

    他看似在自言自語,卻吐字清晰強硬,看得出,他和盧天嵐都是固執的人,像石頭碰上石頭。盧天嵐就像沒聽見他這番話,神色如常地接著自己前麵的話:“蘇亞自殺更不是藥品的問題,是我們運氣不好,她剛好在實驗名單裏。”隻是這一句,她的語氣也硬了很多。

    我看了何櫻一眼。何櫻也看了我一眼。

    “如果不停掉實驗,你確定不會再有第二、第三個蘇亞嗎?”徐晨的眼睛還是盯著不斷跳動的股票數字。這項實驗,他多半私下也收了帕羅藥業一大筆錢,沒法單方

    麵說停就停。

    “隻要你的名單裏沒有第二、第三個蘇亞。”盧天嵐飛快地迴答,可謂針鋒相對,臉上還笑意盈盈的。哪家製藥公司能離得開三級甲等瑞安醫院藥劑科的支持呢,微笑還是需要的。

    徐晨忽然轉過臉,把腦袋朝著盧天嵐湊過去。“嵐嵐,我這可是好心好意地勸你啊。”他的語調還是慢慢的,像是一個慈父在跟女兒說悄悄話。不過這一聲“嵐嵐”加重了語氣,像是在提醒盧天嵐,跟他相比,她永遠資曆尚淺。“你聽不進這些話,沒關係,我在這裏跟你打個賭好了,就賭蘇亞,按我的經驗,這種事情隻是一個開始,一個組裏有人自殺,會傳染的,你信不信?”

    何櫻又從本子上側過臉,看了我一眼。這次我沒有跟她麵麵相覷。我忽然被一口七喜嗆住了,徐晨最後的這段話怎麽這麽耳熟?

    “如果你聽不進這些話”,“如果你聽不見這些話”,“沒關係”,“沒關係,她的血會讓你聽見的”,“我還在這裏”,“我在這裏跟你打個賭好了,就賭蘇亞,這種事情還隻是一個開始”,“這一切隻是一個開始”。

    這不就是“蘇亞”在蘇亞死後第十天的深夜十一點四十二分寫下的帖子嗎?這個帖子像是一個鬼魂的詛咒。當然,這個兇手打算繼續屠殺的宣言,比鬼魂更讓我覺得不寒而栗。

    我這麽一邊咳嗽一邊走神,就沒聽見盧天嵐是怎麽應對他的。徐晨看了看盧天嵐麵前的一次性杯子:“哎呀,茶喝完了,我再去給你加點水。”這麽說著,卻一直坐著不動。於是盧天嵐看了看表說:“我下午還有點事。”就利落地起了身。

    我趕緊手忙腳亂地整理挎包,一邊還咳著,一手提著這瓶七喜,不知道應該帶出去扔掉,還是放下,一邊跟著何櫻的背影往門口走。

    聽見盧天嵐在門口跟徐晨道別:“徐叔叔,我們的工作一定要靠你多支持的。”

    方才這麽長時間,她對徐晨一直是沒有稱唿的,臨走來了個“徐叔叔”,不知道是挪諭他今天反複叫她“嵐嵐”,還是打一把之後揉一下。總之,在盧天嵐的麵前,沒有人不被調理得服服帖帖。

    到樓下,我繼續咳著,一隻手提著挎包,下巴夾著七喜,另一隻手在降車窗。盧天嵐看了我一眼,自己坐進了駕駛室。看來一個毛病太多的人,在別人麵前得到的不是存在感,而是厭棄吧。

    她從愛馬仕小手包裏取出一副絲質手套,考究地戴上,這才兩手把住方向盤,刹車,換擋,油門

    ,動作幹脆漂亮。巨大的車轉了一個弧形,像小鳥般輕盈地駛離了瑞安醫院。我把頭伸出窗外,後座狹小的空間又讓我開始覺得緊張。

    就在徐晨與盧天嵐發生衝突的十二天又十八個小時之後,徐晨的預言成真。

    六月十四日周一上午九點零五分,帕羅藥業收到瑞安醫院臨床藥理中心的通知,警方已發現參加“愛得康”實驗的三十五號病人的屍體,初步判斷是自殺身亡,案發現場與蘇亞的極為相似。徐晨所說的“第二個蘇亞”果然出現了,死者同為女性,三十歲,中美合資博思裝飾材料有限公司企劃部經理,姓名任錦然。

    這已經是該實驗中的第二名自殺者。

    三

    得到消息,我的心被內疚咬了一大口。我本該在六月一日就把謀殺的設想告訴王小山的,給他看“蘇亞”第二個幽靈帖,我相信這足夠有說服力。一個人不可能在自己死後上論壇發帖,如果這句話成立,那麽證明蘇亞是自殺的前一個遺言帖就不成立了。而且這又昭示了另一個更值得懷疑的事實,誰寫了那個帖子,誰在蘇懷遠和齊秀珍之前就目睹了蘇亞已死,卻不報案,誰刻意為蘇亞表白自殺的意圖,這個神秘的第二在場者究竟是誰?

    如果我這麽做了,如果蘇亞的案件正式被警方作為謀殺案開始調查了,兇手可能就不會這麽肆無忌憚,任錦然也許就不會死。

    這一切很可能是來得及的。任錦然在六月一日下午或傍晚迴到公寓,她可能死在當天夜裏的任何時間,也有可能死在六月二日、三日的任何一個夜晚,即在我發現那個帖子的十七、四十一或六十五個小時之後。由於腐爛多日又泡了水,她的死亡時間被模糊估計在這個範圍裏。

    六月十四日中午十二點二十分,我頭疼欲裂,忍不住想嘔吐。剛剛傳過來的現場照片一幅幅在我腦袋裏不停迴放,最後匯聚成任錦然被殺死時一聲淒厲的尖叫。

    何櫻姐把我麵前的盒飯蓋上,摸了摸我的亂草長發說:“哎,每個月都碰上一樁死人的事情,確實夠難受的。遊遊,你幹脆現在就迴去休息吧,不行去一下醫院。下午警察局那邊,我去好了。”

    我打車到茂名路,恍惚地走進弄堂口的seven–eleven超市,拿了一個三明治、一瓶葡萄汁。迴到我的三〇一小窩,摸到桌上一盒還沒拆封的散利痛,撕開,倒出滿滿兩板,站在沒有椅子的客廳裏,就這麽掰開兩片用葡萄汁吞下,連倒水也省了,然後鑽進臥室,撥拉開床上的鍵盤、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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