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十四日下午四點五十分,我從睡夢中驀然醒來,被窗外明亮的天色嚇了一大跳。這才想起,今天中午十二點二十分,我就因病離開了辦公室。頭已經不疼了,裏麵脹鼓鼓的,好像塞滿了止痛片揮發殘留下來的渣滓。內疚的齒印卻更加凹凸不平。

    我飛快地撥了一個電話給王小山,說要約他見麵,越快越好。

    六點十五分,王小山喘著氣衝進了星巴克,短袖衫外麵一件白色連帽背心,牛仔褲襯出他的長腿,棒球帽壓在眼睛上。這身裝束比穿製服協調多了。他看到我,有些驚訝地調整著滑稽的表情:“你……呃,你下午在家裏大掃除呢?”

    沒那麽誇張吧,我不過是穿了一身家居的運動服,頭發隨便束成一把,耷拉在背上,喝咖啡嘛,又不是參加酒會。

    王小山居然參加了任錦然自殺案的調查,他所在的分局明明不負責那個地區。他說這是他主動要求的,因為任錦然的案件和蘇亞實在太相似了。

    “那麽,你都發現什麽了?”我覺得,我的態度簡直像是他的局長。

    他摘下棒球帽,努力想把翹起來的頭發捋平:“我從十一號晚上起就一直沒著家,就剛才迴去洗了個澡。不是發現了什麽,我都快了解她的一生了!”果然眼圈都黑了,瞌睡眼更睜不開的樣子。

    任錦然的手機通話記錄顯示,五月三十日下午三點二十七分,五月三十一日下午一點三十二分和四點十三分,她分別打了同一個電話三次,通話時間分別是二十二分鍾、六分鍾和四分二十一秒。這是在人們最後一次看見她的前三天內,與她通話頻率最高的一個號碼。很快,王小山查到了這個號碼的機主,帕羅生物醫學研究有限公司研究中心主任孟雨。

    於是,孟雨對王小山道出了六月一日的星巴克之約。五月三十日,七年裏罕有聯絡的任錦然打電話跟他敘舊。五月三十一日下午一點三十二分,任錦然又打來說,想跟他明天見個麵。四點十三分,約定了時間和地點,是基本按照任錦然的提議定下的。六月一日傍晚四點五十八分,孟雨依約到達星巴克,坐了整整一個小時,沒有等到她。如果一定要迴憶,至多是見到過一個類似的身影。這恰恰與任錦然最後一次出門的時間相符。

    按照孟雨的說法,我試圖還原六月一日傍晚四點五十八分到六點之間的情形,貌似可以推理出這樣的劇本:任錦然苦等七年,深情一片而來,目睹了孟雨的不在意,心灰意冷,悄然迴家尋了短見

    。如果孟雨說的是實話。

    王小山當時問了一個聰明的問題:“你等她等了一個小時,為什麽不打個手機給她?”六月一日下午,任錦然的手機有好幾個來電記錄,卻唯獨沒有孟雨的。

    孟雨站起來,從辦公室的掛鉤上取了白大褂穿上,很自然地迴頭答:“她要來總會來的。”然後說句“失陪”,就朝實驗室去了。

    很湊巧,我們今天也約在是這家淮海路上的星巴克。現在,我和王小山正坐在二樓靠窗的一個桌子邊,人手一杯大號的芒果星冰樂。我托腮望著星巴克底樓門口進出的人流,揣想任錦然當時的心情,不禁有些惻然。

    王小山掏出一張照片,招魂似的在我鼻尖上晃了幾下。“喂喂,任錦然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等我接住照片,他朝椅背上靠下去,舒展長腿,抻開胳膊伸了個懶腰。

    照片上的女人笑容奪目,濃密的眼眉,單眼皮,眼眸閃爍如星,豐盈的嘴唇笑開著,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她不是白裏透紅的那種類型,她有蜜糖色的黃皮膚,配上黑色的長裙,陽光下微微泛出栗紅光澤的及腰卷發,黑色的衣著顯示出的不是古板沉悶,而是鮮豔,就像隻有泥土才能襯出鮮花叢簇。

    我可以想象,在二〇〇〇年的複旦大學校園裏,一個是早熟美麗的新聞學院一年級女生,一個是憂鬱儒雅、才華橫溢的生命學院青年講師,他們的愛情,尤其還是一個十九歲女孩的初戀,必然如詩如畫。可惜短暫。

    二〇〇三年,孟雨就跟一個相親認識的女孩結婚了,當時任錦然還沒念完大三。

    據說他們愛情的主要幹擾者,不是校方,不是孟雨後來的妻子,而竟然是孟雨的母親,一個叫做孟玉珍的女人,聽上去簡直像一個中世紀的故事。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無奇不有。孟玉珍來到學校找任錦然談心,找任錦然班級的輔導員談心,找新聞學院的副院長談心,找孟雨的各個領導談心。在二〇〇〇年,其實師生戀已經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了,隻是架不住孟玉珍這麽一番鍥而不舍的投訴。

    二〇〇二年的時候,任錦然還懷過一次孕,知道的人非常少。孟雨當時已經怕了校方的壓力,任錦然的心裏也對孟雨有了責怪,怪他沒有盡力攔阻孟玉珍。悄悄做了流產手術之後,兩個人就算是正式分手了。雖然兩個人對彼此還放不下,但局勢已經如此。

    從二〇〇二年秋天開始,孟玉珍親自給兒子安排相親,幾乎每周都有。應該也是被母親逼得煩了,二〇〇三

    年夏天,孟雨選擇了一個相親對象,來往三個月,就飛快結婚了。

    排查任錦然的社會關係,王小山找到了她的閨密之一,黃悅,二十九歲,任錦然的大學同班同學,恆大房地產有限責任公司辦公室主任。任錦然十年來的感情生活,王小山就是從她那裏了解到的。

    任錦然痛苦了一段時間,尤其是二〇〇二年秋天到二〇〇三年初夏那段時間,和孟雨總能在校園各處不期而遇,自然是因為兩個人都還放不下,不知不覺就走到原來約會的地方。這一周,她發誓說要跟孟雨徹底了斷,下一周,兩個人又秘密地重歸於好,當然這種好持續不了三天。孟雨在相親,這讓任錦然心態非常不平衡。

    但是自從二〇〇三年六月,學生們離開學校去實習,任錦然就有了新的環境去忘記孟雨。事實上,二〇〇三年的聖誕夜,她就跟傑森去長樂路的酒吧跳舞,徹夜未歸。傑森是當時追求了她兩個月的年輕人,來自加州,金發碧眼。他們熱戀了半年多,然後任錦然又搬去跟一個瑞典的高個子帥哥同居了。那時候學校已經開始大實習,規定學生可以不住學校。

    畢業後第二年同學聚會,任錦然帶來的男友是名叫雅克的法國人,熱愛騎行運動,那一陣任錦然的皮膚曬成了小麥色,肌肉健壯。他們戀愛了將近三年,雅克向她求婚,她忽然逃得無影無蹤,手機關機,公司告假,弄得雅克每天把黃悅的電話打到幾乎斷電。

    “不要以為這是任錦然對孟雨還沒忘情,所以故意放浪形骸。”這是黃悅對王小山反複強調的一個觀點。自二〇〇三年聖誕節以後,任錦然就開始變得越來越快樂,甚至比跟孟雨熱戀的時候還要快樂,那是一種真正的舒展與開懷,她時常大笑,不再糾結重重,肢體漸漸褪去以往的僵硬,這讓她高挑的身材優勢充分地顯現出來。她行坐自如,卷發飛揚,表情生動,心情的變化讓她的美麗忽然就盛放開了。

    她對黃悅不止一次說過,這些單純的家夥讓她充分體會到了愛情的樂趣,不僅是樂趣,她看到了更好的自己,不需要總是顧忌、自省、左思右想,這樣融入戀愛的,簡直就不是自己。跟孟雨的初戀固然刻骨銘心,但是,現在她才知道真正的戀愛是什麽。

    當年的孟雨是這樣一個人,他有很多女孩喜歡的特點,外表整潔,禮貌而自律,講課時談吐頗有魅力,涉獵廣博且觀點從來與眾不同。很難想象他這樣孤傲不群的人,戀愛起來非常依賴對方。

    除了上課,孟雨希望任錦然剩下的所有時間都跟

    他在一起。偶爾一天不見,宿舍門房間的公用電話一定響個沒完。用任錦然的話來說,就是每一滴時間都給擠幹了。了解孟雨越多,任錦然越被孟雨吸引,他大腦裏的世界的確精彩絕倫。他平日少言寡語,但是在任錦然的麵前,他似乎是想把自己每一個思想和感情的片斷都展露出來,有時候他自己也會忽然驚覺,拍了拍額頭說:“哎,我怎麽突然變成一個話癆了。”

    他對自己的每個細節都一絲不苟,跟任錦然相愛後,這種要求就延伸到戀人的身上。因為他優秀,這似乎成了他指摘別人的理由。他確實是善意地指出任錦然這裏或那裏的不妥,像一個最負責的老師。戀愛中的人是最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部分展示給對方的,這就讓任錦然時常感到緊張,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又幸福,又戰戰兢兢。

    人與人的相處沒有一個可以參照的標準,對於初戀,更是如此。沒有人能告訴你,每天共處多久才算親密,對方願意了解你多少才算真正在意你,什麽時候自己登場做主角,什麽時候輪到對方,兩個人又能夠保留多少自己的界限。

    孟雨的“錦兒”每次約會總是遲到十到二十分鍾,這幾乎成為多年之後“錦兒”在他心中唯一的特征。任錦然曾經努力達到孟雨的一切標準,除了,她遲到,這是故意的。她這是故意想讓孟雨知道,在這場瑰麗的戀情中,並不是隻有孟雨一個人,她,也是存在的。

    照黃悅這麽說來,任錦然跟孟雨分手,可謂幸事,那麽她為什麽要在七年之後約孟雨見麵,特意準備了生日蛋糕,還躲在二樓不肯現身呢?

    “王、小、山!”我大叫了一聲,“你這是去查案子的,還是去探聽人家隱私的啊?難怪你三天三夜沒睡覺呢!”

    王小山似乎習慣了別人打擊他,我這麽說,他也不生氣。他比畫著兩隻手掌耐心向我解說:“做我們這個工作的,就是要了解被害人的一切細節,這樣才能找出真兇。被害人最大的隱私,就是她是被誰殺害的,是不是?”

    聽到這裏,我忽然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又把他嚇了一跳。我指著他的鼻子說:“喂,你剛才說‘被害人’和‘真兇’了,原來你也知道這不是自殺啊?”

    王小山這下再也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把腦袋湊過來,壓低了聲音說:“是不是自殺不知道,但我是當謀殺來查的。因為蘇亞的案子——很可能就是謀殺!”

    我聽得出,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得意。

    六月十四日傍晚六點五十八

    分,我從王小山那裏得知了蘇亞案件中的幾個重要線索。

    還記得我在主臥的洗手間裏發現的那個空盒子嗎?擱在玻璃橫隔架上,藍白相間,上麵印著dorco的字樣,盒蓋洞開。劃破徐鳴之的臉、插入蘇亞咽喉的,都是這一種市場上少見的dorco刀片。但是,刀片盒子上沒有指紋。

    如果蘇亞五月十五日從這個盒子裏先後取出過兩枚刀片,會沒有留下一個指紋嗎?她會在自殺前特意戴上手套,把刀片盒子上的指紋擦得幹幹淨淨嗎?就算刀片另有來源,早先這個盒子被擺到隔架上,竟然沒有用手嗎?

    唯一的解釋是,五月十五日當天,盒子裏僅剩兩枚刀片,第一枚是蘇亞取出的,成了劃破徐鳴之臉頰的兇器。第二枚是兇手取出的,他用這枚刀片可能是臨時起意,所以殺死蘇亞後,他細心地毀去自己的痕跡,把蘇亞先前留下的指紋也一並擦掉了。

    還有一個極大的疑點是,在蘇亞的公寓裏沒有發現手套,和單枚刀片的包裝紙。

    在匯洋商廈底樓發現的刀片上沒有指紋,所以兇手必然是有一副手套的。當然,手套也有可能在半途處理掉了。但是沒有單枚刀片的包裝紙就不能解釋了,最後插進蘇亞咽喉的那枚刀片,它的包裝紙呢?房間裏所有的垃圾筒都是空的。

    六月十四日夜晚七點十五分,我也跟王小山共享了我的線索。

    “蘇亞”的id已經發了三個帖子,一個是偽造的自殺遺言,一個則宣布“這一切隻是一個開始”。第三個帖子是我方才出門前搜索到的,發帖時間是六月十四日上午九點二十六分,字句非常簡要。

    第三號,任錦然。

    我說過,我會讓你知道的。

    如果你還是不知道,我會繼續下去。w,我在等你阻止我。

    如果任錦然是第三號,那麽第二個是蘇亞,第一個是徐鳴之,兇手應該是這個邏輯吧。兇手犯下一係列的案件,目的顯然是為了想讓某人知道,知道他的存在,知道兇案背後的意圖。在這個最新的帖子裏,第一次出現了“w”這個名字。

    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王小山,難道這個“w”指的就是他?一場連環殺人犯和警察之間的較量?就他這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怎麽看怎麽不像兇手能看得上的警察啊。

    二

    我之前不願意跟王小山聯係,說起來,隻是因為五月二十八日那頓尷尬的晚餐。

    五月二十八日下

    午三點二十分,王小山打電話來,通知我去一次刑偵支隊。我向何櫻姐申請了公事外出,四點零五分就到達分局。就是那天下午,王小山跟我講了他已經見到張約,確認了蘇亞曾經出現在匯洋商廈,並且大大讚揚了我的刑偵天賦,讓我感覺有點飄忽忽的。

    “你等我一會兒,吃飯,晚上,我請你吃飯噢!”他一邊有些語序顛倒地說道,一邊朝隔斷那邊衝過去,弄得一身製服更加局促地裹在身上。他怕我跑了似的,接過同事遞來的電話,捂著話筒遠遠地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自己,口型好像在說在:“坐、一、會。”手收迴去的時候,差點碰掉了自己的帽子。

    說實話,我挺喜歡他這副假裝嚴肅,卻又錯漏百出的樣子。

    “為了慶祝你破案。”我們兩個出門的時候,他還匆忙地補充了一句,然後我們就已經站在威寧路上,滿街下班的人流,他問我想吃什麽。

    我誠實地說:“我有好久沒完整吃一頓飯了,最好是自助餐,吃再多也不心疼。”

    於是我們去了虹橋路上的“初花”,竹林庭院,水聲玲瓏,屏風間的黑色木桌椅,一派幽靜。我猛然感覺到,他安排的這個餐廳,氛圍已經超出了一頓慶祝破案的晚餐。但是這個念頭在我看到菜單圖片的時候,就消失無蹤了。

    我點了六份一盤的刺身,金槍魚、三文魚、北極貝、赤貝、扇貝、鯛魚、墨魚、甜蝦。日本料理的量實在太小了,如果點兩份,盤子底都蓋不住。再說,反正這是自助餐,不吃白不吃。我像雞啄米一般下筷的時候,王小山用手指摸著鼻尖,正在不停地東拉西扯北京下冰雹、西藏地震、房產稅開征在即、三鹿奶粉受害者家屬在香港索賠被駁迴雲雲,嘮叨得好像忘了動筷子。

    我把菜單遞給他,他擺擺手。我拿過來又點了六份海膽和六份三文魚籽,吃完了不夠,加了各三份。這一迴吃到我對魚生終於絕了胃口,於是招手叫來服務生,要了烤鰻魚、烤多春魚、烤銀鱈魚、烤牛舌、烤明蝦。我忽然看見了梅酒,心癢難挨。王小山對我點什麽菜並不關心,但是對我這個建議倒是極力讚同。

    服務生為我們添了兩個玻璃盞,冰塊裏斟上琥珀色的酒液,酸甜沁脾,我們喝著酒,吃著燒烤,燈光幽暗,水聲潺潺。王小山已經兩隻手肘支在桌上,身體傾斜向前,聚精會神地談論著他的童年往事,給老師起綽號,在考試前裝肚子疼,趴在課桌上睡得扭了脖子。他的臉紅撲撲的,顯然酒量不濟,間或用手使勁揉眼睛,對自己的話語不時發

    出笑聲。

    他應該也是在吃東西的吧,否則這麽多的東西,我一個人是怎麽吃完的?

    我常懷疑人的胸膛裏隻有兩樣東西,心和胃,當胸膛裏覺得空蕩蕩的時候,把胃撐大,也能讓心感到踏實。我總以為自己胃很小,因為每次一個人到飯店吃飯的時候,點的菜永遠吃不完。一個人在家裏的時候,又總是沒心情吃東西,三明治放到長毛。

    何櫻姐卻驚歎過我的超大胃口,一次公司聚餐,她看著我盤子裏增加又消失的食物。她分析說,你平時一個人到飯店吃飯,點得再簡單,也至少是兩個人的量,就算你吃剩下了,你的胃也撐得比一般人大得多。

    更何況,我總是把飯店當作發泄情緒的地方。服務生已經對我露出嫌惡的表情了。我又翻開菜單,像是對服務生,也像是對自己說:“最後一個,最後一個。”我點了肥牛火鍋,忍不住,在菜單被抽走前,又加了一份焦糖牛奶凍。

    煤氣爐和陶瓷火鍋被端上來的時候,我忽然發現王小山已經不說話了。他兩隻手交叉在胸前,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黑著一張臉,跟方才就像兩個人。我訕訕地主動給他盛湯,他東瞥西望,就是不看我。

    焦糖牛奶凍還沒吃,他就急著埋單,收起找零起身往外走。

    這算什麽嘛!你自己把這當約會,你又沒跟我說。憑什麽別人就得知道你的心思,憑什麽就得聽你傾訴,你卻連我有沒有聽都沒留意?我一邊憤憤,一邊忍不住心虛,我的戀愛神經難道真的已經徹底殘廢了?

    自從“檸檬”走後,不知怎的,最鄰近我心髒的那個地方,本來塞滿了羽絨、蠶絲之類最柔軟溫暖的材料,還有許多五色斑斕、閃閃發亮的東西,一夜之間忽然空出了一個碩大無朋的洞,像牙齒拔掉後留下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填滿了沙礫,無知無覺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強迫自己留意身邊的男孩,看電視劇裏英明神武的男一號,上網瀏覽帥哥的圖片,可是哪怕是十全十美的偶像,我也難以想象如何讓他引起我微妙的心跳。我想我是不正常了。後來,為了掩蓋自卑,我僅學會了假裝對帥哥吵吵嚷嚷,如此而已。

    低頭跟著王小山一路走出去,在這段寂然無聲的路上,我們穿越酒店的走廊,拐彎,下電梯,再拐彎,兜兜轉轉。我抓緊這短暫的時間,集中心念努力讓自己冥想王小山的吸引力,希望能在告別時挽迴氣氛,露出一個含情脈脈的目光給他。

    我也就是忽然做了這個

    決定,不是為了迴報他,而是為了拯救自己,也許從下一個十分鍾開始,我就可以與“敗犬女”的命運錯身而過呢?

    王小山還沒有扭過頭來看我,快了,我們已經走到大堂中央,再有十幾步就到大門口了。一對三十五歲開外的男女向我們走來,男的笑著抬起右手,拍在王小山的肩上,女的帶著笑容不作聲,站在一邊。他們兩個之間的狀態肯定不是情侶,要麽是夫妻,要麽就是工作同事。

    王小山驚訝地指著他們,大笑起來,然後熱絡地跟他們說起話來,沒有介紹我,也似乎渾然忘了我的存在。

    聽他們談的都是案子的事情,看來都是他的同事,白天剛分別,晚上又巧遇。講了一會兒話,女警官看我傻乎乎地站在一邊,就問王小山:“喲,這位是……你的女朋友吧?”

    王小山頓時像被點中穴道似的,看也不向我這裏看一眼,僵硬著脖子擺手道:“不不,沒有,哪有。”

    “那我先走了,不耽誤你們說話了。”我斯文地向他們道別,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很陌生。握著挎包的帶子,邁開大步向酒店的玻璃門走去。夜雨來襲,門裏輝煌的燈光映著門外的雨影湍急,很多人在等出租車,排成長隊。一輛車也沒有,門童打著傘在街上徘徊。

    我沒有停步,埋頭衝進了大雨裏。

    w,我在等你阻止我。

    三

    三十五號病人的自殺,讓“愛得康”的實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也讓帕羅藥業陷入了沸沸揚揚的“自殺門”。

    從六月十五日到十八日,周末前短短四個工作日裏,華行大廈大堂旋轉門的紫銅門軸都磨小了一輪,記者循著小道消息紛至遝來。市場部不得不調撥一組人員專門接待,盧天嵐指示,不到萬不得已,抵死不認。

    任錦然與蘇亞不同,她父母離異,父親自她幼年起就不知所蹤,二〇〇六年母親也心髒病發去世。蘇懷遠和齊秀珍會為了蘇亞的死四處求告,訴諸法律,卻沒有人會為任錦然的死揪住帕羅藥業糾纏不休。所以,任錦然的死,作為實驗中第二個以相同方法自殺的病患,雖然在事實上對帕羅藥業更有殺傷力,其實可以等於是透明的——如果這些內部消息不被故意泄露出去的話。

    除了如飛虻般聚集的記者,無涯網也推出了詳盡的“帕羅藥業新藥實驗自殺門”的專題,六月十五日上午,我就在網上見到了這個頁麵。

    泄露者肯定不是警方。

    從

    盧天嵐極為惱怒卻並不追查的態度中,我猜到了一個人。六月一日下午,瑞安醫院門診大樓十七樓臨床藥理中心主任辦公室裏,徐晨再三提議盧天嵐停止實驗,並且對於盧天嵐的堅持甚為不快。他曾經說:“你聽不進這些話,沒關係,我在這裏跟你打個賭好了,按我的經驗,這種事情還隻是一個開始,一個組裏有人自殺,會傳染的,你信不信?”

    他貌似贏了,不過他沒有來找盧天嵐領取賭注,而是故意放出小道消息,讓帕羅藥業不得不在輿論壓力下中斷實驗,這樣,他也就不用卷入這樁麻煩了。

    盧天嵐跟我們幾乎是一天一會。

    “調查有什麽進展嗎?”“你們有什麽新的思路?”“下個月開庭,你們有多少勝算的把握?”她提的問題無非這麽幾個。

    開庭的時候推遲了,對方似乎認為任錦然死亡的消息對他們非常有利,要求再給他們一段時間確認新發現的證據。在目前的形式下,對帕羅藥業而言,當然是越拖越兇險。任錦然是三十五號,這個事實能否認多久?臨床藥理中心主任急於推卸責任,媒體和公眾不斷給予壓力,內外夾攻之下,“愛得康”的實驗又能硬著頭皮進行多久?

    對於盧天嵐的問題,何櫻識相地暫時撇開閨密的身份,正襟危坐翻開筆記本,從頭到尾把五月二十五日以來的進展重新說了一遍。因為如果從六月十四日開始講,就沒進展,隻剩被動了。

    盧天嵐每次都擰著筆帽,頗給麵子地聽完。“嗯,行了,你讓孟雨再核實一下實驗數據,明天到總部來找我一次。”她總是這麽關照何櫻,似乎把剛才對法務部寄予的希望轉到研究中心了。

    參與“愛得康”的有效樣本數有所變化,或者說,正不明所以地以一種死亡的方式在減少。除去這些情況不明的樣本,實驗數據依然不妙。實驗第四周,安慰劑組改善率保持在百分之六十七,藥品組上升到百分之八十一。第五周,安慰劑組改善率上升到百分之八十二,藥品組卻下降到百分之六十九。這真是一些要命的數字。照理說,兩周以後,“愛得康”就應該發揮穩定的效力,現在看來,這種帕羅藥業最寄予厚望的藥品,效果竟然和一些乳糖和澱粉做成的白麵團不相上下。

    實驗的效果如此不堪,一旦被媒體知道,加上任錦然的自殺事件,必然對帕羅藥業應訴蘇亞一案極為不利。蘇亞案如果敗訴,“愛得康”的上市計劃也必定失敗。帕羅藥業的經濟損失將難以想象。

    “周遊,你有什麽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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