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十點許,胖子他媽到學校找麻煩了。這時林老師、蘇曉霞、方勝與其他幾位老師在過道裏說著昨日在螺絲嶺遇雨的經曆。聽到有人叫“林老師”,林泉就迴頭望見一個矮胖胖,帶著金項鏈的婦人正笑著望著自己,問道:“您是哪位同學的家長?”那婦人的笑容就一下消失了,說:“林老師你可是貴人多忘事了……”幸好林老師一下就想了起來,笑道:“怪不得好麵熟的,我還吃過您親手煮過的荷包蛋呢,煮得又香又嫩……您是劉老板娘子,我怎麽會忘記?……到我的房間裏去喝開水吧!”那婦人立即又恢複了笑容,說:“我不喝了。林老師,我胖伢子被人打了,你知道不知道?”林老師說:“是嗎?”“他怎麽就挨打了?您兒子怎麽對您說的?”婦人說:“聽說新分下來的一個女老師,穿一條紅裙子,打扮得妖裏妖氣的,他就罵她是騷貨,那妖精就狠狠打了我崽一巴掌。打了他迴來不願說,是別的學生告訴我的,他就隻罵了她一聲騷貨呢。”曉霞聽了又嚇出一身冷汗,以為已經結束了的事仍然沒有結束。林老師向曉霞使眼色,示意她迅速離開。待曉霞走遠,林老師對婦人說:“有學生這樣罵老師嗎?哦,他在家也這樣罵您麽?”婦人說:“他有時也這樣罵我,這樣罵他妹妹、他姑姑和他嬸嬸。他見了女人總愛罵這句話,這句話是他的口頭語,也許他罵這話最順口,罵慣了,其實他並不是存心的。”林老師說:“這不應該嘛,一個學生怎麽能這樣野野村村的。世界上有那麽多幹淨的話,怎麽能用這樣的髒語罵老師、罵親人、罵長輩呢?”那婦人不是省油的燈,一下就抓住了理兒,說:“應該是不應該。可是他隻罵你老師,你老師也可以罵他,可以教育他嘛,學生可以不懂事,老師應當懂事呀!怎麽就一個耳光扇過去,扇得他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死了一迴兒。做老師的怎麽這麽歹毒呢?”林老師到底是林老師,他依然不慌不忙,說:“嫂子,上次我去你家,你劉老板親口對我說:我那崽若不聽你的話,林老師你就狠狠地給我打,打了後我還舀水給你洗手!您親自聽見的吧?”婦人說:“林老師,我胖崽說過,你對他可好了,一不罵他,二不打他,還處處關心他,班上搞勞動怕他發病,不讓他幹活。我謝你還來不及呢,怎麽會怪您呢?要是您老人家給我兒子一個耳光,我二話不說,一屁不放。可這是一個騷貨打了我的崽呀!”林老師說:“劉老板娘子,這就怪了,你讓我打,我一個男人的耳光說不定有100多斤的力,而那位女老師,還是一個丫頭,一個巴掌有幾兩的力氣?您如何隻讓我打不讓她打,這個理我就不解了。”婦人說:“這您林老師就不要裝著不懂了,您不曉得女人的耳光比男人毒哩。女人用的澡帕男人若用它洗了臉,要倒一輩子的黴;女人的褲子曬在竹竿上,男人若從下麵竄過去,就要倒兩輩子的黴;若讓女人打了一個耳光,那男人就要倒三輩子的黴啊,我那胖崽今生今世還有什麽出息!他三輩子的好運,就給那騷貨一巴掌打掉了!”林老師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想了一下,說:“哪有這麽厲害的。既然這樣,按老板娘的意見,那該怎麽處理呀?”婦人憤怒地說:“我要見那騷貨,見著了她,我可不會放過她!我要用手拍我的x,一麵打她的耳光!這樣才能給我兒子解穢氣。我不怕她牛高馬大,不怕她妖裏妖氣,不怕她騷風發作!我要撕爛她的兩副x皮,扯掉她二十四根x毛,要用拳頭捅爛她下麵那個……”林老師見她的痞話如江河之水滾滾滔滔而來,就止住她說:“那好,我就把那位女老師叫來,讓你去撕,去扯,好讓你解心頭之恨……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婦人說:“什麽條件?說吧。”林老師說:“條件是,你解了恨之後,你把你的胖子領迴去,我也不管他了。”婦人說:“你要管!”林老師說:“我還敢管嗎?女老師輕輕地給你兒子彈了一下,你就要撕人家的皮,扯人家的毛。若我不小心,給你兒子扇了一個耳光,老板娘肯定會拿一把殺豬刀趕來,先砍掉我的腦袋,再砍掉我的雙手和雙腳,然後再剝我的皮,抽我的筋,最後把我剁成肉漿,用盆子裝了,放到高山上,讓老鴉和喜鵲慢慢地啄!……不過,我要告訴老板娘,若我不管你兒子了,恐怕也沒別的老師敢管了,你兒子是什麽時辰養的你不是不清楚,學習不好倒也罷了,就是那種怪病也是很嚇人的。不信,你就問問這幾位老師,我不管了他們誰願意管?”幾位老師都說:“林老師都不管誰還敢管?打死我我都不管!” ­;;;

    那婦人一時沒話了。 ­;;;

    林老師又緩和了語氣,說:“大嫂,有話好說,有事好商量,你別太激動嘛……自從那次到你家,我太忙,再沒時間來你家看望你們一家……劉老板怎麽今天沒來,他很好嗎?”婦人就歎了一口氣,說:“別說他了!”林老師說:“承包工地不順利嗎?……這幾年房地產據說不景氣,建房的單位不多,很可能要受點挫的。”婦人說:“林老師也不是外人,我說出來你不會到處講。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想換就換的。老草沒味了,他要吃嫩草了。他想睡新的嫩的女人,就在外頭找了一個黃花閨女,那騷貨也不要臉,貪他有錢。兩人日同餐,夜同宿,還違反計劃生育,在外頭生了一個小雜種。他隻顧自己快活,把我們娘兒三個扔到屋裏不管了!這天打五雷轟洪水衝車子壓的畜生!好傷我的心哇!”說著,兩行淚就從眼眶裏滾落下來,粉塗得太厚,那淚水就緩緩地艱難地衝開粉的泥土,犁出兩道小溝,就像雨水從泥土牆上緩緩地滴落下來。 ­;;;

    林老師也跟著婦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有點憂傷地說:“這劉老板也有點不像話,賺了錢怎能隻顧自己快樂,不管患難之妻呢。大嫂,我們很同情你的,也很同情你的兒子的,你雖然不愁吃不愁穿,但也有自己的傷心事。我想劉老板總會迴心轉意的。若萬一不迴心轉意,你也要想開些。你把一兒一女好好撫養成人,丈夫靠不住,兒女還是靠得住的。你要讓兒子好好讀書,讀了初中讀高中然後再上大學,長大再娶個漂漂亮亮的媳婦,女也嫁個好郎官,你這輩子還不同樣光光彩彩!誰敢小看您?”婦人聽了擦了淚,說:“我也是這麽想的呢。” ­;;;

    林老師又說:“這樣吧,你的兒子罵了老師,老師新來,聽不慣痞話,就動了他一下,你兒子一急,老病就犯了,但很快就好了。一個姑娘的手有多重?老師如父母,你打你兒子會落落實實嗎?何況,校長已狠狠地批評這位老師,這幾天她正哭鼻子呢。總不能因此開除她吧,也不至於讓你胖子再還老師一巴掌吧?當然你的意見我一定轉告給校長,該批評還得批評,該教育還得教育,該處分的自然要處分的。你的兒子我會盡量關心他,愛護他,您就放心好了!” ­;;;

    那婦人經林老師這麽一勸,火氣就消了,說:“林老師,你對我的崽一直蠻好,他在家一向誇你呢。我放心的。……那今後就拜托你好好教育他了。”說完就往校外走。林老師說:“我去你家,您那麽熱情招待。今天你來這裏,開水也沒喝一口,在這裏吃中飯吧。沒有菜,隻吃油豆腐,大嫂不會怪的吧?”婦人也客氣起來:“不吃了,林老師有空了,來我家玩呀!”林老師笑著說:“會來的,想吃荷包蛋了,就來你家了。” ­;;;

    送走了胖大嫂,老師們笑成一片,都說:“林老師你那花娘嘴,死人也說得活,怪不得學生被你玩得團團轉。”林老師說:“我們做老師的,就靠一支粉筆一張嘴混飯吃呀!”

    ­;;;這天夜裏,曉霞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翻過來,側過去,把一張小木床弄得吱吱呀呀地響。窗外是月光,是月亮照耀下的鄉村。蛙聲如潮,一陣一陣湧來,湧來的好像還有一種身在異鄉的孤獨寂寞感。山村的夜是寧靜的,可自己卻寧靜不下來。心頭沉沉的,思緒亂得無法理清,昨夜住在林老師家,今夜是自己住在學校第一晚,今後的夜還會有孤寂的感覺嗎?還會有難眠的時候麽? ­;;;

    來鄉下隻有兩天,短短的兩天,可是好像很長了,好像已經曆了許多,已卷入了鄉村生活……隨意揮出的一個耳光,帶來了一連串的反響,無疑給學校和老師帶來了麻煩,影響了學校的形象,也影響老師的整體形象,影響自己的形象倒在其次。今天若不是林老師巧舌如簧,那位婦人會饒恕我嗎?說不定會把我一塊塊地撕成碎片呢。看來一個教師一個小小的失檢,就會牽出許多問題,這是教訓呀!……新生活還剛剛開始,萬裏長征還剛邁出第一步,許多艱難險阻還會接踵而至。媽常說我是個傻丫頭,是說我太單純,太天真幼稚,喜歡感情用事,頭腦簡單的我孤軍深入鄉村,能夠適應鄉村的一切嗎?能夠像林老師那樣遊刃有餘地處理一個又一個迎麵而來的難題麽?林老師太偉大了!他懂得好多好多,他懂得的好像不隻是教學,不隻是學生,不隻是學校這個小社會,他還懂得校園之外的那個大社會,或許,他懂得整個的中國鄉村……以後要多向林老師請教才是…… ­;;;

    新的生活畢竟才剛剛開始,還沒有真正深入。光明與陰影同在,艱辛與幸福共存,這是生活的辯證法。更何況,這是自己選擇的生活道路,應當義無反顧,即使傷痕累累,付出血和淚的代價也要勇往直前!誰叫我是傻丫頭呢? ­;;;

    她就這樣胡思亂想,就這樣反反複複地安慰自己和鼓勵著自己。 ­;;;

    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深夜11點。明天還要上第一堂課,要與學生見麵。睡吧,睡吧,安安穩穩睡一覺,什麽也不要想了。也許,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閉上眼睛,等待著睡眠的來臨……迷迷糊糊中,她突然聽到了遠處響起沉悶的雷聲,接著房屋劇烈地搖晃起來。呀!地震了!一場災難來臨了!她猛地跳下床,開了門,就往操場上走。她發現自己光著身子,但她顧不得這些了,大災難來時誰來顧得了這些?剛到操場就看見無數個碟狀的光環在空中舞動,照得天地一片明亮。接下來就是轟隆隆的一聲巨響。校園的建築物坍塌成一片廢墟,仿佛一切都化作了虛無。她急得大聲疾唿,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聽不到迴聲。她喊陳校長,喊林老師,喊方勝,喊肖姍,喊那個酒仙……都沒有迴聲。到處是一片死寂。難道他們都一個個埋在了廢墟之下了嗎?她獨自一人在廢墟之上癡癡傻傻地、瘋瘋癲癲地走,她在尋找,尋找!……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尋找,仿佛出自一種天性,她不得不尋尋覓覓,覓覓尋尋,尋找成了她的使命……她發現林老師,被殘磚碎瓦壓著。她蹲下身來,吃力地搬開磚頭……林老師慢慢地睜開眼睛,怔怔地望著她,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言語。“林老師,你說話呀!”“你怎麽不說話呢?”她抬起淚眼,忽又發現林老師的背後有許多老師端坐在廢墟之上,都不說話,隻拿眼睛怔怔地望著她……她開始地哭了,撕心裂肺地哭,哭,哭,哭著哭著忽然意識到足下的土地微微地抖動,且在徐徐地下陷,她感到自己的雙腳已深深地陷進泥土之中,怎麽也拔不出來。她便使盡全身力氣拚命地拔,拔,拔,終於把一隻腳拔了出來,另一腳隻拔出來一截,下半截卻留在泥土之中。而拔出來的那條斷腿,鮮血淋漓,且鮮血還在不斷地流,愈流愈多,在地上積成一灘,又蓄成一汪,並向四周漫過去……她忍不住大聲喊道:救救我呀! ­;;;

    沒有人聽見她的聲音,她自己倒聽見了——因為她醒來了,醒來在自己床上,她發現自己一臉的淚,一身的汗…… ­;;;

    我怎麽做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夢?夢與生活有什麽聯係嗎?中國的《周公解夢》,外國弗洛伊德的《夢的解釋》的解釋都不大令人滿意。莫非,校長把她領到這間房時,告訴她這是一棟危房,引起了這一場恐怖的夢嗎?那麽,為什麽又與地震掛上鉤了呢?唉,許多東西還無法解釋,世界是複雜的,生活是複雜的,夢更複雜難測…… ­;;;

    月光竟照到床上來了,一片銀白,窗外依然蛙聲如潮,月色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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