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抽完了,又休息了片刻,大家的情緒也緩和了許多,這才重新上路。沒有誰說話,隻有八隻鞋子叩擊路麵的聲音。走了一段不短的路,方勝忍不住發起牢騷來:“我操!狗娘養的!竟想扣我作人質!若林老師不到,我和淩雲肯定會設法殺開一條血路突圍的。在讀高中和大學時,老子就打過群架。那家夥,別看他能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看他並不是我的對手!……怕的隻有一件事,蘇老師是個負擔。她太漂亮了。我們殺出了重圍,他們肯定要強暴曉霞,那可就麻煩了。”大家就笑了。曉霞說:“你方勝事後誇海口,你真有本事,轉迴去殺個迴馬槍,看熊魁、劉威不把你捶扁!”淩雲說:“戰爭年代有槍就是草頭王,經濟時代有錢就是草頭王,那兩個東西那麽囂張,還不是有幾個臭錢!他們這樣鄙視教師,我敢說,他家裏永世出不了人才!”林老師說:“說的是,他們那個生產小組,五六十戶人家,都不重視教育,半個世紀以來,還沒出過一個大學生呢。”蘇曉霞說:“我看還是林老師本事大,對哪裏的情況都了如指掌,遇到麻煩,三下兩下就解決了,我們應當向林老師學習才是。”林老師說:“女孩子講話就是甜人,其實,這些雞毛蒜皮的本事,還不是見得多了,就自然會有的。”這樣說笑著,走到鬆樹村,又喊了幾個學生,雖也有個別家長風言風語,但因有林老師在場,風波總是興不起來的。

    太陽快落山時,他們一行來到雲霧山下。站在山腳下,仰麵望去,隻見雲霧山脈巍峨峻峭,橫亙東西,聳入雲霄。上有雲霧升騰,下有溪水喧響。山上蒼鬆古柏,鬱鬱青青,空中有點點歸鴉,樹上有啼猿聲聲。一股股濕潤陰森的山林氣息逼人而來。林老師說:“雲霧遮處,那是雲霧峰。上了螺絲嶺,才到雲霧村。你們看,前麵就是螺絲嶺,這一條青色的石板路,曲曲彎彎,盤旋而上,就像螺絲上的螺紋,故叫螺絲嶺。我們就沿著這條石板路爬到山嶺上過夜了。”曉霞他們望望高高的螺絲嶺,彎彎曲曲的石板路,心就發虛,腳也變軟了,說:“媽呀,還要走這麽遠呀!怕吃不消喲!”青青的石板一塊連一塊,一塊比一塊高,塊塊相連,層層伸高,盤旋地升到山頂的雲霧深處去了,踏著它往上走,似乎走進了曆史,在向遠古年代一步步邁進。剛轉了幾道彎,年輕人就氣喘籲籲,隻有林老師氣不喘,臉不紅,泰然自若。曉霞說:“林老師,你好像一點也不累?”林老師說:“我不累的。這條路,從讀書到教書,從童年到中年,從山上到山腳,從山腳到山上,上上下下,我走了一年又一年,印在石板上的腳印子,疊起來恐怕都有尺多厚了。久經鍛煉,我還覺得累嗎?”

    正說著,半山腰上傳來了山歌聲:

    螺絲嶺呀螺絲嶺(哎),

    四十八彎到山頂(囉)。

    山頂有個雲霧庵(呢),

    山腳有個桃花村(囉)。

    曉霞說:“這山歌,怪好聽的,讀大學時,讀《詩經》,我就為十五國的民歌所迷醉。後來偶爾去過鄉下,很想聽聽民歌,總未如願,我還以為民歌在工業社會裏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今天終於聽到了!聽這樣的歌,我們又好像迴到了產生《詩經》的那個時代——人類的童年時代……林老師,你是這裏人,一定會唱這樣的山歌,你像劉三姐一樣與那人對歌吧。”林老師說:“青少年時代倒也能唱幾句的。但人到中年,有話不想說,有歌不想唱,沒有了年輕人那股朝氣和激情。老年人是自然主義,中年人是現實主義,青年人是浪漫主義,浪漫才唱歌哩。”淩雲說:“林老師會唱卻不唱,我不會倒想胡唱幾句的。這山路這麽長,不唱幾句,不樂一樂怎麽上得去?”大家說:“你唱吧,想不到咱們的淩雲同誌也懂民歌!”淩雲就用沙啞的嗓子模仿著唱道:

    螺絲嶺上幾條紋(哎)?

    雲霧峰上幾朵雲(囉)?

    桃花溪裏花幾許(呢)?

    桃花村裏幾條衝(囉)?

    山腰上那人朝山下望了望,就放下擔子開始歇氣。倏地,一首山歌又從那兒飄落下來:

    一道螺紋彎上嶺(哎),

    嶺上千朵萬朵雲(囉)。

    桃花溪裏花無數(呢),

    桃花村裏九條衝(囉)。

    點點桃花隨流水(呢),

    條條衝裏出美人(囉)。

    美人都是桃花麵(呢),

    人麵桃花相映紅(囉)。

    歌詞優雅清麗,歌調飛揚高亢,唱得霧飄雲飛,山唿穀應。林老師說:“了不得了,淩雲你碰上民歌高手了。高手反應敏捷,邊唱邊想,邊想邊唱,信手拈來,民歌要多少有多少,是劉三姐式的人物。我們哪裏是他的對手。”淩雲說:“這麽厲害的?”林老師說:“你剛才犯了一個錯,你一開唱就是盤問式,帶有挑戰性,這也是不禮貌的。你若接著唱的話,那歌手就非唱得你低頭稱臣才罷,你不再唱第二首,他也便作罷了。”淩雲說:“唱山歌還有這麽多規矩?”曉霞卻慫恿說:“淩雲,唱吧,大不了向他稱臣,向民歌高手稱臣也不是恥辱,倒是一種光榮哩!”方勝說:“那會唱到半夜去。我們還有正經事要辦。”

    這時,半山腰的山歌又響了:上嶺好比牛拉車(哎),

    下山好比風送雲(囉)。

    下山容易上山難(呢),

    何不開喉放歌聲(囉)。

    唱起山歌道路短(呢),

    唱起山歌心泛晴(囉)。

    唱起山歌醜變俏(呢),

    唱起山歌少疾病(囉)。

    唱起山歌情妹來(呢),

    唱起山歌白發青(囉)。

    曉霞聽了感歎起來:“這歌好自然,好優美啊!讓人魂飛魄動的,現在社會上的流行歌曲總是愛呀戀呀的,以前我也跟著哼,現在我覺得那些歌全是無病呻吟,矯揉造作的貨。比起民歌來,不知差多少倍了。學校若讓我上音樂課,我就把這些民歌手請上講台!”

    這時眼前漸漸有些昏黑,林老師抬頭看看天說:“可不好了,有雨下!”眾人也忙抬起頭看天,隻見太陽落了山,頭頂的天空暗雲飛渡,山穀也變得幽暗起來。林老師說:“這鬼地方氣候特怪,也不知是什麽原因,有人說是地形問題,也有人說是風水問題。別的地方陰雲密布,甚至下雨,而這裏常有一方晴空。相反,別的地方晴日朗朗,這裏卻下著雨,有時是過山雨,有時也連下幾個鍾頭的,而且下起雨來冷風颼颼。我們努力吧,快步上嶺,這螺絲嶺上可沒有人家呀!”眾人說:“我們的腳都好痛了,好想坐下來歇歇了,還能快步上嶺?”林老師說:“可沒辦法呀!不跑,就會被雨灌死的。我們本來跑得熱汗淋淋了,若淋上一陣冷雨,那可不是好玩的。快跑吧!”大家不敢違抗,就拚命往上跑起來。

    雨說來就來,他們剛跑到第30道彎,雨就來了。先是一聲炸雷在頭頂上爆響,整座螺絲嶺都在雷聲中微微顫抖,且銅銅作響。接著狂風夾著暴雨,像一把把巨大的掃帚刷刷地橫掃著,掃得人睜不開眼了。整個螺絲嶺迷蒙在雨霧中,仿佛黑夜已經降臨。風聲雨聲雷聲以及溪流的喧響聲,震耳欲聾,仿佛一場人喊馬嘶的戰爭在這裏打響。曉霞說:“我怕,這高高的螺絲嶺仿佛要傾塌下去的。”她的衣服已經濕透了。林老師一麵停下來扶住曉霞,一麵說:“反正衣服濕透了,索性把腳步放慢些。要注意看清腳下的路,這一段路下邊就是千丈懸崖,踩空一腳就會跌入深穀,那就要粉身碎骨了。”又說:“第三十八道彎的山壁上有一個小石洞,可以避雨的——再轉一道彎就到了。”

    到了石洞裏,大家都像是從水中撈出來的了。頭發衣服都淋淋漓漓往下滴水,口裏喘著氣。山洞裏先就有了一個人,他望著這一群,嘴角掠過笑意:“這怎麽是好……哦,是林老師,你迴家遇雨了?”林老師笑了,說:“哦,原來是三爹呀!我領著幾位老師去嶺上喊學生上學,轉第三十道彎就下雨了,這鬼天,變得好快呀!”又對曉霞他們說:“這位三爹就是民歌大王,你們誇歌唱得好,剛才那歌就是他唱的呀!”曉霞說:“大伯,你唱得太妙了!電視裏那些歌星比你差遠了。你若到城裏去唱,城裏人會把手掌拍痛的,說不定會產生轟動效應,你也會因此而發大財的!”三爹嗬嗬直笑,說:“山野之歌,隻能在荒山野嶺上唱的,登不上大雅之堂,到城裏去唱,隻怕會把城裏人的大牙笑哩!”

    民歌大王其實是一個很普通的山村老頭。

    洞外仍然電閃雷鳴,風狂雨驟,穀鳴山動,風也變得冷颼颼的,吹進山洞,幾位老師就微微哆嗦起來,曉霞滿臉煞白,嘴唇發青。林老師瞅了一眼說,不好了,曉霞會冷壞的!三爹就說:“燒一堆火烤吧!……這洞裏有墊坐的柴草,已經幹了。這裏,還有幾塊幹柴咧,來,放到一處。”林老師就掏打火機,先掏出那包煙來,已經濕透了。掏出打火機,撥了幾下,一點火星也不冒,就連煙帶機扔到路旁下麵的山穀裏去了。幸好三爹有一盒火柴,劃一根點燃了柴草。

    殷紅的火焰給大家帶來了溫暖,除三爹外,各人都靠著火,身上的衣服都冒著騰騰的熱氣。林老師說:“蘇老師,你看,這洞裏的側麵還有一個能容一人的小洞,你站在那兒把衣服和裙子的水擰幹。我們男同誌的身子骨硬些,女孩子受不得風寒。我們都把眼睛看到洞外吧。”

    脫裙子和衣服的聲音,擰水聲,係裙子的聲音……曉霞笑著說:“好了,大家的眼睛可以隨便看了。”林老師說:“曉霞,快過來,烤烤衣服……”這時洞外是風聲雨聲雷聲,洞內人麵對火焰,熱氣騰騰,曉霞嘴唇轉紅,臉上也紅紅的象兩片桃花了……方勝說:“今天要是我與蘇老師兩人上螺絲嶺遇雨,又鑽到這個洞裏避雨,大家想一想,會發生什麽事情?我想那味道比現在濃烈得多。”淩雲說:“那是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是一篇小說,那會美死你的。”曉霞也笑道:“你身上打火機、火柴都沒有,還說美死,恐怕會冷死在這個山洞裏。”方勝說:“這個山洞裏若留下一男一女兩具屍體,那也是一篇豔情故事,隻是,結尾是悲劇性的。悲劇更感人哩。”林老師說:“今天好玩麽?覺得苦嗎?累嗎?”曉霞說:“苦有點兒,累也有點兒,但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夠味兒——富有詩意呢。”

    大家就笑:“這還有詩意哪?”

    曉霞說:“怎麽沒有?漫天的風雨,巍峨的山頂,幽暗的山洞,紅色的裙子,優美的民歌,燃燒的火光,彎彎的石板路……這不組成詩的意境嗎?要是楚狂老師來了,他肯定會寫出一首長長的詩來呢。”

    過了點把鍾,風停了,雨住了,天也早就黑了。頭頂的天空,泛出深藍的光澤。幾朵殘雲如河流解凍的冰塊,紛紛四散開去。一鉤金黃的新月,平靜地掛在藍晶晶的天幕上。路旁的深穀裏,有霧嫋嫋地升起,月光照著,泛出耀眼的銀光。有如千朵萬朵白蘑菇在競長,又如朵朵白蓮在柔情地舒展花瓣。溪水的喧響自深不可測的穀底傳來。青青的石板路,濕濕的,映著雨後的月光……

    林老師說:“上嶺吧。”

    又說:“可要小心呀,這石板雨後有點滑,要注意安全啊!校長特地讓我帶你們來,我可要完璧歸趙哩。”

    於是四五人就上嶺,拾級而上。

    爬上螺絲嶺,他們看見了一片山影,月色溶溶,白雲朵朵。雲霧村及林老師的家就在那片月色下,在那朵朵白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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