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昱迴到府裏,夜已深。他身上酒氣早都散去,卻仍有一種微醺的迷茫感。


    時光荏苒,當初被罰入宮,進入內侍省,萬念俱灰,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能成為建功立業的大將軍?


    深宮日長,與揚靈兩情相悅時,又何曾想過情深緣淺?


    做小兒女時,心高氣傲,說過的狂言,今日一一兌現。隻是蓋世功勳,潑天富貴之下,總覺得美中不足。


    他跨上台階。一手扶著早被摩挲得圓潤光滑的欄杆。蒼色流蘇劍穗從披風下露出一角。顯然是有了日子的東西,邊緣處已經磨得發白。


    孟昱撩起來,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雙眉微皺,若有所思的樣子。這是成親時,周婉琴送他的。叫他找一隻四角包銅的小箱子,打開,角落裏放了一個繡合歡花的香囊。香囊裏除了幹花,就是這隻劍穗。


    周婉琴有些害羞,兩手緊緊抓著衣袖邊緣,聲音低低的,有點抖:“好久以前做的……也沒……沒想到竟然有機會送你。”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又問:“你……喜歡嗎?”


    孟昱點頭,意識到她看不見,才說:“喜歡的。”聲音低沉,讓人安心。


    婉琴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娶了便是娶了。便是一世的責任與道義。


    揚靈……


    孟昱驀地心口一抽,像四海八荒的冰雪都灌進胸膛裏。他腳步不由慢下來。夜風寒涼,一寸寸侵入肌骨。他卻渾然不覺。


    揚靈麽,患難與共過,若要問他是否放得下,捫心自問,是放不下的。然而……


    他想著心事,不覺已到正房。抬頭一看,東廂的燈還亮著。窗紙上映出側坐的人影。婉琴居然還沒睡。


    他猶豫了一下,腳步抬起又放下,複抬起,才轉了方向,朝東廂走去。


    走至門邊,他停住,伸手敲了敲門,溫言道:“我迴來了,你早些睡。”說完欲走,不料身後傳來吱呀一聲。他迴過身去,見婉琴穿戴整齊,一手扶著門,立在門檻內,一身的酒氣:“你進來坐坐,我有話同你說。”


    孟昱低頭,揉了揉額角,語氣輕柔:“時辰不早了,你喝了酒就早點歇息,有什麽話明日再說罷。”


    周婉琴卻不動,十分堅持:“你進來。”


    孟昱覺得古怪,隻得進了屋子。隻見桌上殘羹冷炙尚未收掉。菜動的不多,倒是酒壺放了好幾隻。


    他不禁皺皺眉頭:“可是有不高興的事情?怎一個人在屋裏喝悶酒?”


    周婉琴不迴答他,隻問:“今日揚靈登基了?”


    孟昱遲疑一下,才道:“是,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


    “哼——”周婉琴突然冷笑出聲:“那你呢?從龍有功的肱骨之臣?”


    孟昱不知她到底是何意思,隻道:“陛下與你雖是血親,但到底君臣有別,以後不可直唿名諱。”


    周婉琴的語氣執拗得很:“那你呢?你叫她什麽?”


    孟昱何等識人眼色,立即聽出周婉琴弦外之音,突然心生怒氣,壓抑道:“自然稱唿陛下。”


    周婉琴聽出孟昱強壓的怒意,心中一緊,生出些畏懼之意。她戀慕孟昱如此之久,習慣了將他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隻願逢迎,不敢觸怒。意識到自己心中突然生出的害怕,不由更為心酸,半晌才哀怨道:“你和她的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孟昱低頭沉默。他自然知曉婉琴洞悉一切。想起往事,口氣軟了一軟:“宮中多年,你不曾點破,保全我們。我銘記在心。”


    一個“我們”讓周婉琴驀地醋意大起,不由恨恨道:“成親若許年,你口中‘我們’還是你二人!她嫁了人,做了皇帝,你憑什麽稱‘我們’?”


    孟昱自悔失言,尷尬不已:“我一時口誤,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這麽多年你到底在想些什麽!你為什麽就是放不下她!我知道,我容顏已毀,你願意娶我,我感激涕零。哪怕你再納一二妾侍,我都毫無怨言。為何》為何你就是對她念念不忘?”她突然捂住臉,放聲大哭起來。


    孟昱見過了戰場廝殺,見過血洗宮廷,卻不曾見過一個女人崩潰的大哭,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慰。語氣生硬道:“好好的,說這些事情做什麽?我不懷異念,你亦無需多想。”


    周婉琴卻哭得更甚,撕心裂肺一般。


    哭泣之中,斷斷續續的哽咽:“我知道她,她什麽都做得出來。如今她黃袍在身,更無顧慮。說甚麽朝堂宮廷,豈不是你們郎情妾意的場所?”


    孟昱聞言,更是尷尬:“胡說!斷不會有這種事情!我娶了你……”


    話未完,就被周婉琴打斷:“你以為你對她一腔深情,她就還你情深意長麽?你知不知道,一直以來,你都被她騙了!”


    孟昱隻當是她酒後失言,根本不放在心上,勸道:“你無需多想,夜深了,還是早些休息罷。”


    “你知道我是怎麽嫁給你的麽?”


    孟昱心中一個咯噔,一時全身警戒,像在戰場上枕戈待旦一般。


    “是她設的局!宮中流傳你二人的閑言,先帝震怒,米黛筠又從中挑撥。她為反擊,要我為餌,誘米黛筠動殺機。為此,我廢了一雙眼睛。她許給我的承諾就是嫁你為妻。我不知道她是怎樣說服你的,可是現在想來,真是一石二鳥的妙計!你向我提親,洗去你二人嫌疑。米黛筠因濫用私刑徹底失勢,一雙兒女都歸她撫養。你說,她是不是聰明過人?”


    蠟燭點得並不多。燭光照處,暖融融的亮。照不到的地方,是陰沉沉的暗處。


    孟昱想起,那日,揚靈跟他說:“米黛筠拷問時,她不但抵死不說,還出言相激,便是存了求死的心罷。”


    “若不是你前番嚴詞質問,她怎會如此恨不能以死明誌?”


    言猶在耳,讓他自責愧疚了半生的一場事故,原來隻是她的一場算計。


    那些曾在樹下讀書的日子,那些他以為兩情相悅的時光,都是真的麽?抑或,現在才是一場夢?一場讓他心驚肉跳的噩夢?


    周婉琴還等著孟昱的迴音,卻聽不到任何響動,連唿吸之聲都微弱了許多。她陡然害怕起來,伸出手試探地向前摸索:“孟……孟大哥……”


    憑空裏,隻覺一隻手將她雙手掃開,接著是一個冷峻到讓人心寒的聲音:“我叫梳雲進來,你早些睡。”


    孟昱轉身。門外是黑洞洞的天。月亮音在霧氣之後,漫天再無一顆星辰。他的步伐一如往常般沉穩有力。而高大的背影,溶在黑夜裏,像要消失一般。


    ——————


    第二日,天剛微微亮。仆婦們早都起來,燒水的燒水,灑掃的灑掃,廚房裏也飄出了炊煙。


    梳雲輕輕掀起簾攏,謹慎地朝屋裏一看——擔心夫人尚未起床,吵了她。


    不料卻見周婉琴呆呆地坐在床邊。衣裳還是昨日那身,顯然是一夜未眠。她急得三兩步走進去:“夫人,這是怎麽了?”


    “天亮了?”


    “亮了,辰時了。”


    “將軍呢?”


    梳雲不解,答道:“上朝去了呀,跟往常一樣,卯時不到就帶著鄭六、王雋走了。”


    周婉琴若幽魂一般,隻喃喃重複:“跟往常一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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