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年春天的一個清晨,我穿著小褲衩全身哆嗦。我心中的初戀情人楊帆告訴我她殺死了我最好的兄弟趙一平。當時我內心寒冷,大腦空白,忘了偷看一眼楊帆濕漉漉的胸部,也忘了給自己套上一條長褲。我在細雨中沿著崎嶇的小巷跑了很遠,才意識到身體的寒冷。楊帆在恐懼中驚慌失措,她呆呆地倚在門口,囁嚅著向我乞求:“我不想死!”

    雨黏糊糊地鋪就了一層潮濕,荷花小區的草坪上人潮湧動,救護車的嘶鳴在層層疊疊的雨幕中飛奔,不久啞然息火。少頃,殯儀館的車隊駛來。我最親愛的兄弟,醜陋而扭曲地躺在血泊之中,他那張風趣的臉漸漸被白布遮蓋,整個世界一片慘然。

    那時候我還沒有多大悲傷。我隻是呆呆地擠在人群裏,看著我的情敵趙一平,從潮濕的地麵翻身而起,歪著腦袋咧著嘴巴對我笑;看著我的同學趙一平,他壯實的身體在殯儀人員的手下土崩瓦解,那健康的肌肉墮落成一堆爛泥;看著我的兄弟趙一平,他從肉體的碎片中剝離出來,爬上前往天堂的列車,永遠離開了這個喧囂的世界。

    警察不久就封鎖了現場,趙一平濃稠的鮮血,漸漸被雨絲調和成一種慘淡的顏色。圍觀的人群正在竊竊私語,剛開走的殯儀車又趕了迴來,很快,便見他們從荷花小區抬出另一具屍體。這次負責擔架的是個麵色蒼白的年輕人,屍體將入車時,他突然跪下去開始嘔吐,而死者竟“伺機”滾下了擔架!四周立馬騷動起來,有人尖叫道:“是女的,好多血,臉都爛了!”正當我衝進人群,試圖辨認她是不是陳菁的時候,輔導員李老師打來了電話。

    按照指示,我馬上迴到學校,一行三人坐上了前往四川x城的專車。車上,李老師解釋說學校成立了應急小組,領導要求他們第一時間接待、安撫死者家屬。剛才已經有人通知了趙大爺,但考慮他老人家情緒非常不好,校方希望我能夠從中給予一些安慰與解釋。我呆滯地點頭應允,聽著他們此起彼伏的手機聲,覺得自己好像還沉睡在一個紛亂錯雜的夢境裏。恍惚中好像聽到,死掉的女孩叫肖雲霞,印象中是個標準的大姐頭,去年還用拳頭“鎮壓”了我們學院的兩個姑娘。那她現在怎麽就突然死了,而且還被發現與我的兄弟趙一平死在一起,難道也是楊帆殺了她?我不敢想也不願想,我盡量抑製住自己的思維與語言,我生怕自己馬上報告李老師,他們所確定的殺人兇手,現在就被我鎖在家裏。汽車極速向前,攜帶了記憶中成千上萬件陳年往事,令我不堪重負的腦子,幾近崩潰。

    中午十二點半抵達x城汽車站,趙大爺、趙二叔已經迫不及待地候在了那裏。他們衣著破爛、眼神枯槁,趙大爺戴著那頂形影不離的破氈帽,陽光下的陰霾顯得鬼影幢幢。

    還記得兒時春江水暖的日子,他老人家最喜歡帶我和趙一平到河畔子釣魚。趙大爺氣定神閑地半眯著眼,等我們尋找枯枝敗葉迴來,笆簍裏已經多了幾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然後就見他小心翼翼地開膛破肚,挖個小坑壘了小灶支起火,灑上鹽、辣椒、香料,魚被烤得嗞嗞直冒油,看得我們直流口水。趙大爺烤魚的火候特別有分寸,不老不嫩,又脆又香,表麵上還有一股醉人的酒味——這是他老人家的獨門功夫,魚烤到三分熟時噴上兩口白燒,那“醉烤鯉魚”的香味穿過十多年的世事雲煙,時常令我口舌生津。

    然而此刻,趙大爺的蒼老一望而知。他神情惻然憔悴,猶如六年前趙奶奶去世時一樣。有人說趙一平是克星,他一出生就“克”死了母親;父親在他四歲時被巨石砸破了腦袋;趙奶奶從不吸煙卻得了肺癌,不治仙逝;甚至還有人說趙二叔也是因為他才失去生殖能力的。趙奶奶臨死的時候瘦得像枯樹枝,她眼眶深陷、白發掉盡,偌大的頭顱上隻包著一張幹澀平癟的黃皮,仿佛隨時都會露出骨頭來。那時候的趙奶奶整天咳嗽,到最後她的生命就像一盞沒油的枯燈,輕輕一撚就會破滅。那一年我和趙一平常常看到趙大爺枯坐在河邊的桑樹下,卻從不帶魚竿。他的眼神在茫茫河麵上良久的飄忽,等趙一平喊他吃飯時,能夠看到他眼角混濁而黏稠的白色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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