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叔仿佛也老了,但見他跟在趙大爺背後一聲不吭,仿佛是他父親的影子或者走失的靈魂。今天他穿的還是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裝,行動小心翼翼,雙手時不時在趙大爺左右揮舞,似乎擔心他隨時都會跌倒下來。

    趙大爺見我就哭。見他混濁的淚水啪嗒啪嗒地向外掉,我的眼淚也忍不住奔湧而出。身後的李老師擦擦發紅的眼圈,用手拉了拉我,我這才從趙二叔手中接過寒磣的包裹。驅車迴重慶時,一行人都心事重重。趙大爺捏著我的手,顫悠悠地問:“小峰,一平怎麽,怎麽會,會從樓上跳下來?”

    李老師莊重地接過話,說:“趙一平是我校優秀的學生幹部,道德高尚,思想健康,我們相信他絕對不會自殺。市公安局已經立案偵查,調查取證結果證實為他殺,警方正在追捕犯罪嫌疑人!”

    趙大爺憔悴不堪的混濁老眼,突然像刀子般銳利地望著我,近乎咆哮地問:“是哪個?小峰,快,快告訴我兇手是哪個?”我的手被趙大爺的老繭硌痛了,我說不出話。而李老師則直言不諱地告訴他:“楊帆!趙一平的前女朋友!”

    “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趙大爺獨自念叨著這三個字,似乎陷入了巨大的迷惑中。然後他扯開了嗓子,高聲罵道:“老子要砍斷她的手!老子要撕爛她的嘴!老子要扒掉她的衣服,挖她十八代祖宗的墳……”

    我覺得自己像一張單薄的、無力的、劣質的、肮髒的衛生紙。

    “您放心。負責此案的張警官是市裏有名的偵探,他破過許多大案子!我們已經封鎖了車站、碼頭、機場,加大了警力的巡視力度,相信不久就能將兇手繩之以法!”

    趙大爺搖了搖頭,大概無法理解“繩之以法”的含義,他隻是用嘶啞的聲音不斷地強調:“不光要綁起來,還要槍斃!槍斃!一定要讓她死,讓她償命,償命!”

    好不容易迴到重慶,趙大爺馬上要求去殯儀館看趙一平。李老師請示領導後麵露難色,但終究沒能拒絕。剛來到殯儀館門口,便聽到一個女人正在撕心裂肺地哀號,然後不知誰說了句什麽,她突然跑過來扯住了趙大爺的領口,高聲喊道:“還我女兒,賠我錢!還我女兒,賠我錢!”旁人趕快勸開了,趙大爺驚慌而無辜地望著這個婦女,激動到話都說不出來了。那邊接待的老師趕快解釋到:“有話好好說,你們都是受害者,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叫楊帆。”

    但那女人簡直就是得寸進尺,繼續無理取鬧道:“我不管,是他孫子勾引了我家雲霞,不然我那苦命的女兒也不會死。我不管,賠錢,我女兒死得這麽慘,臉都看不到了啊,至少也得二十萬,二十萬!”趙大爺終於緩過神來,開始斷斷續續地向她迴擊,意思大致堅信是她女兒勾引了趙一平。女人氣勢洶洶,衝過來就要扇趙大爺耳光,趙二叔馬上推搡開去,女人的丈夫又衝了過來。最後,那邊的老師終於控製住了局麵,前提是代學校答應將賠償他們足夠多的金額。臨走之時,那女人的眼睛亮了亮,問:“那有沒有二十萬?”

    有人小聲地抱怨了一句,說:“跟她女兒一樣刁鑽,就是為了錢。”李老師咳了咳,帶著驚悸中的趙大爺去看趙一平的屍體。冷藏室的寒氣襯托出兒時的鬼氣,我和趙一平曾經研究過鬼,崇拜過神。然而此刻,我們陰陽兩分,信仰著不同的科學,花費著不同的錢幣,或者他早已經魂飛魄散,走向了永恆的虛無。征得殯儀館的同意,趙大爺俯身抱著趙一平冷冰冰的頭顱,一寸寸地撫摸著孫子的屍體,等摸到膝蓋的時候,他失聲叫道:“一平的腿呢?一平的腿呢?”

    “斷成塊塊了!”工作人員迴答道。

    趙大爺突然栽進趙一平的懷裏,昏了過去。

    等我驚魂未定地迴到住房,楊帆已經梳理了頭發,清洗了傷口,桌上的麵包她隻吃了一點。現在她穿著我那件白色t恤,腿上套了一條軍綠色的休閑褲,模樣有些滑稽。看樣子楊帆的情緒穩定了些,不過臉上的淚痕還沒幹,我剛進門,她便焦灼不安地問我:“他們怎麽樣了?”

    “全都死了,趙一平的腳摔成了碎片!”我沒好氣地迴答道。

    楊帆尖叫一聲,好像遇到了生命中最憎恨的魔鬼。良久,她才繼續低聲問道:“我該怎麽辦?”

    “現在到處都貼了你的通緝令,車站、碼頭、機場都有專門人員檢查,你出不去了!”——我心中仍感難受:這麽一個善良而可愛的女孩子,怎麽會殺死了她的情人我的兄弟呢?見楊帆不說話,我點上一支煙,冷冰冰地問她:“你還想要我怎麽樣?我至多不舉報你,幫你跟朋友捎兩句話,其他的一切,免談!”楊帆低下頭,黯然說道:“其實我也沒想過出去,我又沒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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