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雖不綿長,卻曾經被無數次夢到的夢境。

    那年北方的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楚碧痕和陸無動身離開大同。銀子少了,身上也輕鬆了許多,自然,陸無的酒葫蘆裏也盛滿了酒。

    “陸大叔,大同的美酒都喝了個遍,咱們這是向哪去啊?”

    “笨。”陸無忙著喝酒,半天就趁著抹嘴的功夫憋了一個字出來。又喝了沒兩口,陸無投降似的舉起了手:“好了,碧丫頭,你瞪著我,我覺得身上發毛。這當然是向東走啊,人在江湖混,分清楚東西南北是不用說的。”

    楚碧痕扶額:“我當然知道這是東,我想問這是要去哪個地方?”

    陸無喝酒喝得開心,也不管她語氣不耐,高興地說道:“太平村,那裏特產的枸杞泡藥酒最好了!”

    “原來還是因為酒啊!”楚碧痕笑道:“這一路下來,我也見識了不少好酒。”

    “嗯……”陸無含著酒,含糊地讚同:“你不喝酒真是太可惜了。”

    他轉了一下眼珠,又嘿嘿笑道:“不過雖然沒人對飲,但是自己喝著別人看著的感覺也不差啊!”

    楚碧痕翻了個白眼:“陸大叔,你這什麽心理……”

    她話沒有說完,陸無忽然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噤聲。他自己側著耳朵聽了聽,才又抬頭灌了一大口酒:“就三四個人。”

    “三四個人?劫匪?”楚碧痕問:“怎麽好像到哪都會遇到打劫的?最近打劫流行啊?”

    “你問這麽多,我哪知道。”陸無攤開手:“我一個中年人,早就不知道什麽流行什麽不流行了。”

    “如果是劫匪的話……不行,我要去看看。”楚碧痕緊握住腰間的佩劍,瞬間躍了出去。

    “碧丫頭……唉,真是年輕人啊……”陸無喊了一聲,見楚碧痕已經跑得沒影了,才慢吞吞地把酒葫蘆的塞子塞上,重新栓迴到腰間,歎了口氣,自我安慰道:“算了,正好順路。”

    陸無走到的時候,楚碧痕正跟四個蒙麵人纏鬥在一起。

    一個蒙麵人使著一手好槍法,槍頭一亮,旋轉著向楚碧痕刺來。楚碧痕急忙側身,堪堪閃過,順勢用劍當胸一刺。蒙麵人卻也不弱,槍杆向上微挑,化解了這一式。

    他們訓練有素,武功不弱,顯然不是劫匪,而更像是——殺手。

    若是一個,楚碧痕自然應付得來,可四個一起上……

    陸無的眉頭皺了起來。

    好容易解決了使槍的,一個不注意,楚碧痕左臂一痛,她被另一蒙麵人的劍鋒刺傷,有血絲輕輕柔柔地飄了出來。她咬牙,趁著蒙麵人得手鬆懈的空當,將他一腳踢翻在地。

    “小心後麵!”

    “小心!”

    忽然有人厲喝道,但卻是兩個人不約而同的驚唿。

    楚碧痕感到背後一陣寒光閃過,便腳尖點地,騰空一躍而起,在空中轉換方向,一下踢翻了那個想要偷襲她的蒙麵人。她抽出劍指著蒙麵人的脖頸,冷冷道:“你當本姑娘的功夫是白練的?竟然偷襲我。”

    “啊!”她話音剛落,蒙麵人一聲慘叫,陸無的青銅劍已經刺入了他的手腕,將他的手筋挑斷。

    “陸大叔!”楚碧痕驚唿。

    沒有理睬楚碧痕,陸無抽迴劍,對蒙麵人說:“虧你習得一身武藝,你卻憑借它恃強淩弱、以眾欺寡,實在是糟蹋了這把劍,我今天就幫助幫助你,讓你以後都不用再握著它了。”

    蒙麵人哆嗦著道:“青銅劍……你是……”

    他怎麽也沒想到,手握青銅劍邋邋遢遢的中年男子竟然是當年江湖中盛傳的劍俠陸無。

    “啊呀,被認出來了。”陸無撓撓頭,有些為難地道:“而且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隻好殺了你好了。”

    說著不顧蒙麵人的求饒,揮劍便要斬下去。

    “且慢。”一個聲音阻攔道。

    陸無轉過頭:“葉大夫,有什麽事?”

    葉星南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來,扶起剛才被他護在身下的一對老夫妻。

    他神色平和地道:“葉某是個醫者,治病救人,恕在下不能看著他們死在麵前。”

    陸無哦了一聲,忽然心生一計,從口袋裏掏出兩團棉花,遞給葉星南道:“那就請葉大夫轉過身去,也可以把耳朵堵上,等我解決了葉大夫再迴過頭來,這樣就兩全其美了。”

    “前輩已經廢了他們,量他們也不會再有能力為虎作倀,便就此放過他們吧。”

    “是啊陸大叔,這些個蒙麵的已經被你挑斷了手筋,對我們已經沒有威脅了啊。”楚碧痕也道。

    “這麽心軟,你們兩個,”陸無聳了聳肩:“我倒是無所謂,反正跟我好像也沒什麽關係。”他踹了倒在地上的蒙麵人一腳:“你們幾個快滾吧!”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要是誰泄露

    了我的行蹤,到時候我可就不留情了。”

    “多謝劍俠饒命!多謝劍俠饒命!”四個蒙麵人感謝著,快速逃走了。

    “大爺大娘,沒事吧?”

    “沒事沒事,葉大夫不用擔心,我們一點事沒有,剛才真是多謝葉大夫了。”

    “他們原本就是衝著我來的,是葉某連累了您們。”

    “說什麽連累不連累的,”大娘說道:“這天色也不早了,我們就先迴去了。”

    葉星南點頭道:“小心些。”

    等到大爺大媽走遠後,楚碧痕忍不住問道:“為什麽你們都不問那些蒙麵人的來頭,你們都不想知道是誰在背後指使嗎?他們可是下了殺招啊!”

    葉星南微笑道:“我隻是個醫生,那些事,葉某不想知道也不該知道。”

    陸無更是瞥了她一眼,道:“知道了又怎麽樣,碧丫頭你又不認識人家,瞎湊什麽熱鬧。”

    “哦。”楚碧痕受挫地垂下了頭,無力地應了一聲,左臂又一陣疼痛:“嘶……”

    她一下子抬起頭來,正待發怒,看到是誰之後,火氣又悄無聲息的消失了。葉星南打開醫箱,正用紗布仔細包紮著她的傷口,雙手靈巧地打著結。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對她笑笑:“忍一下疼,就好了。”

    楚碧痕感到臉上發燙,連忙轉移話題道:“葉大夫,你這是要去哪啊?”

    “太平村。”

    “真的?”楚碧痕驚喜地叫了一聲:“我和陸大叔也是啊,正好順路。”

    楚碧痕一動不動由他包紮著,口中卻不停地問道:“葉大夫,你在大同醫病好好的,為什麽要到太平村來?剛才那些人難道是來向你尋仇的?醫生也會有那麽多仇人啊?”

    葉星南像是在想要如何說,他手下停頓了一下,道:“主要是因為方大人的病。”

    “方大人?”

    “正是那日遇到二位之時。”

    聽他這麽說,楚碧痕好像模模糊糊想起來片段。

    “方大人……就是那日葉大夫身後的那個中年人?”

    “嗯。”

    “沒想到他竟然是縣令大人。”楚碧痕恍然道:“如此說來,那些人是為了阻止你醫治方大人的病?”

    “正是。”

    “為什麽?”楚碧痕驚問道:“那個方大人看起來不像什麽

    壞人。”

    陸無本來在一旁無聊地喝著酒,聽這話冷笑一聲:“官府之人,縱然不是窮兇極惡,也絕不是什麽善類。”

    “陸大叔……”楚碧痕對於陸無這種武斷的說法有些氣憤,但又不知道如何去反駁。

    倒是葉星南開口:“現年邊關戰事連連,暫且不論方大人的個人品行如何,但他總歸是積極防禦,竭力保全城內百姓。總比那些隻會勾結外敵、投降賣國的人要好得多了。”

    陸無沒有說話,看樣子是默認了。

    楚碧痕道:“葉大夫,那你的意思是,正是那些要投降的人不想讓你醫治方大人?”

    “應該是的。”

    “看剛才那些蒙麵人的身手,看來他們真是準備充足。”

    “嗯……快走吧,”陸無喝完了酒葫蘆裏的酒,有些不悅地看著交談甚歡的二人,道:“不然天黑都到不了太平村了。”

    在太平村的生活如同朝日下露珠,燦爛而短暫。

    “沒什麽大礙,隻是風寒有些重,迴去煎幾服藥好好調養便好了。”

    布衣男子一如既往的認真問診,他把剛寫好的藥方交給一旁的藥童,藥方上的字正如他的人一般雋秀飛逸。輕輕攔下顫巍巍要起身的老人,微笑道:“王老,您就好好坐著,讓阿根去給您抓藥。”

    “謝謝葉大夫了。”老人笑得一臉皺褶。

    “王老,您這風寒少說也有十來日了,怎麽不好好調養身體,反招致風寒加重?”男子眉毛微蹙,問道。

    “葉大夫,你也知道,我家本來人丁就不興旺。這些年戰事不斷,政府來征丁男,我那倆兒子都被拉去當兵啦。”老人長歎一聲:“這年頭,有地耕種過的也一點不輕鬆,不自己下田勞作,可能連飯都吃不上,我們老倆口隻能坐等餓死了,哪還有閑工夫歇著啊,唉!說起來幾年前大同縣疫病擴散,要不是葉大夫,老身哪能活到現在啊!”

    老人自顧自的說著,沒有注意到男子的眉越皺越緊。正欲說什麽,卻被一道清亮的男聲打斷了。說話間,阿根已經抓藥迴來,滿頭大汗的跑過來。

    “王老,您的藥抓好了!”

    阿根把藥交到老人手中,又去急匆匆給其他病人抓藥去了。

    “年輕人就是有活力啊!”老王看著阿根跑走的身影眯著眼感歎。

    “是啊,希望他長大後天下已經太平,可以過得不那麽辛苦。”

    葉星南轉過身,笑了笑:“如今遼剛剛亡了,那些士兵們說不準會迴來看親,所以王老也要多注意身體。”

    “多謝葉大夫了。”老王拿起藥笑道:“我就先迴了,老伴還等著迴去吃飯呢!”

    葉星南點了點頭,作了個“走好”的姿勢:“請。”

    暮色時分,光線也漸漸暗了下來。

    醫廬的病人稀稀落落隻剩那麽幾個了。

    寫畢藥方,葉星南從草廬裏的桌子上抬起頭來,對著對麵的老婆婆笑笑,擺開手道:“老人家,拿著個藥方,請到那邊去取藥。要用兩碗水煎成一碗,每日吃三副。三天後,您再到我這裏來複診一下。”

    “真是麻煩葉大夫了,”老人忙不迭地感謝:“葉大夫也不要耽誤自己的事啊!”

    “什麽?”葉星南一頭霧水。

    到底還是八卦的,老婆婆來了興致,向草廬外溜了一眼,笑嗬嗬地小聲道:“那位姑娘熱情的很,我那個兒子不小心摔斷了腿,上午來問診就是她招唿的,她是來幫忙的嗎?”

    葉星南向屋外看去,一個素綠色衣裝的少女忙前忙後,正送看完病的病人出草廬。看她鬢邊的幾縷發絲都粘在了臉上,卻是沒發現似的,仍舊滿臉笑容。

    “是啊,”葉星南迴答道,又輕輕笑了笑,聲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感歎:“這個忙真希望能夠一直幫下去啊。”

    老太婆耳朵背沒聽清,又反問一句:“葉大夫,你剛才說的什麽?”

    “沒什麽。”葉星南連忙掩蓋道。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老婆婆嘀咕了一句:“就是還仗著年輕,就對自己的事情不怎麽上心。人們總是以距離死亡的時間來判斷年輕和年老,其實啊,年輕和年老也都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小夥子,加油吧,唉。”她拍了拍葉星南的肩,轉身領藥去了。

    葉星南看著院子裏苗條纖細的身影,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很難想象出當時她是怎樣憑一人之力擋住那幾個訓練有素的殺手。即便被人所傷,仍是一聲不吭。

    這就是……所謂的堅強麽?

    葉星南笑著搖了搖頭。

    院子裏的少女送走了最後一個來求醫的人,迴身看到了他,衝他露齒一笑。

    她烏黑的長發隨意地挽在腦後,什麽發飾也沒有。他忽然覺得那麽漂亮的黑發上,應該簪上一朵還帶著露珠的鮮花。

    “楚姑娘,怎麽就你一個人,阿根呢?”

    “阿根今日家中來親戚了,正巧我也沒事,就來幫他個忙!”

    看著熱情的少女,葉星南口中忽然道:“那日的傷好了嗎?”

    楚碧痕點點頭,背過手去,臉上的表情雀躍:“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來吧,我給你換藥。”

    葉星南走了幾步,見身後的少女沒有動靜,他轉身看見楚碧痕臉上別扭的表情,不由笑了出來。

    “當時受傷的時候不見你吭一聲,怎麽現在倒怕疼了?”

    楚碧痕連忙點頭:“受傷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可是每次上完藥都要痛好一會兒。”

    “雖然是有些疼,但若不是用這種藥,楚姑娘你的傷也不會好的這麽快。”

    “好、好吧。”

    看他緩緩安慰,又想到自己上個藥都怕疼,楚碧痕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感到難堪,”葉星南微笑道:“雖然你手中有劍,我也並不知道楚姑娘經曆過什麽。可是會怕疼,會害羞,這才像個女孩子啊。”

    這才像個,跳脫靈動、正值妙齡的少女啊。

    楚碧痕一愣。

    就在她愣住的這幾秒,葉星南已經走遠了,他的聲音輕輕地隨著已經變得暖洋洋的春風飄蕩過來。

    “別擔心,這是最後一次換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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