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經在醉仙樓飽嚐了一頓美酒,大同也就沒什麽可逗留的了。陸無手裏抓著酒葫蘆,不緊不慢的走著。

    看來今晚就能到達南源郡啊。聽碧丫頭說,宋軍的傷員要留在此地休養,還會留下幾個軍醫隨行治療。

    她這迴沒準真的能打聽到呢!

    又走了一陣,天色漸晚,該是找個地方落腳了。陸無眯著眼遙遙望去,遠處有煙升起來的痕跡,看來就要有人家了,那肯定會有酒樓。他拍了拍腰間空癟的酒囊,雖然有點遠,不如還是快走幾步去買碗酒喝吧。

    夜幕降臨的時候,陸無終於走到了那些煙的源頭,卻發現那根本不是他所認為的炊煙,而是戰火!

    曾經恬然安靜的南源郡如今變成了一片廢墟,青煙從被燒成灰燼的房子棚院上嫋嫋的飄出來,偽裝得一片和平。

    兵器碰撞的聲音和人們的慘叫一下子充斥了他的耳膜,麵前的廢墟和癱倒的人的屍體,仿佛重複著某個十分相似卻被他刻意掩埋的過去。

    十幾年前,他還不算老,起碼沒有老到被人叫陸大叔的年紀,那時候還隻有他叫別人大叔的份。

    那時他的劍術正盛,一把青銅劍使得天下無敵,四處找人比武,未到而立之年便得到了“劍俠”的稱號,一時間聲名大噪,更是被江湖認為是百年難遇的劍術奇才。

    他行事光明磊落,受人敬重,江湖中少有仇家,沒兩年嬌妻也給他添了個白胖白胖的兒子,日子過得舒適清閑,隻是他總覺得平靜的生活中總少了些什麽。於是仍然鑽研武學,四處找人比武,隻有戰勝對手的一刹那,他才會從內心感到快活舒暢。

    他的名氣在江湖中越來越響亮,直到那一次,他拚盡全力,經過兩個多月的追擊和交手,終於打敗了江湖排名第一的鬼麵寒刀。他看著對方用刀撐在地上“唿哧唿哧”地喘著粗氣,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掛了彩,仰天大笑兩聲。

    自此,終於是無人能敵。

    他當時想,這副落魄樣子怎麽好被人看到,一定要快些趕迴去,把身上的汙穢都洗個幹淨,再換上身幹淨衣服。每次他出外比武的時候,妻子一定會在家替他燒上滿滿一桶熱水,讓他舒舒服服地洗個夠,他泡在水裏的時候總是覺得妻子真是體貼又善解人意,擁有這樣一個妻子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可是這迴,他沒能趕上那桶蒸騰著水霧的熱水。

    他趕迴去的時候,那個他們所定居的村落已經全

    是廢墟,空無一人。

    人都到哪裏去了?!

    他心裏大驚,四處翻找,想找出點線索。最終隻是在廢墟裏翻出幾塊被燒得不成樣子的木板,那是他的上好楊木打造桐油上漆的木桶,確切的說,是木桶殘骸。

    人呢?!人呢!!

    他往村子的出口飛奔而去,終於在村口發現了一個耄耋老人躺倒在血泊之中,不祥的預感在他心中越來越濃。

    “村長!村長!”他扶起老人,掐著他的人中,隻盼望著他還能有一些氣息,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事。

    在他猛烈的搖晃之下,老人終於艱難地睜開了眼,本來就掉光了牙齒的嘴巴說起話來更是分辨不出說的是什麽,受了重傷後說話的氣息更弱了。還好他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運力傾聽,終於聽清了老人的話。

    “金人……是金人……他們入侵村子……”老人說著,聲音更加弱了下去,眼睛也逐漸渙散無神。

    陸無慌了神,忙問道:“他們呢!他們其他人呢?!”老人的意識好像已經開始渙散了,隻是無神地看著他,卻沒有對他的疑問有任何迴應。

    “村長,鶯兒呢!他們人呢?!”陸無顧不得其他,運足內力大吼道。

    老人終於聽到了他的話,他動了動,抬了抬手指,還未來得及隻出一個確切的方向,手指忽然一顫,頹然跌下了。

    “村長!村長!”陸無放下老人,悲痛之餘,抬起頭來。

    前方共有三條道路,每條路的路口都淩亂不堪,看不出什麽蛛絲馬跡,定是村裏人逃走時使得障眼法。剛才村長的手指的大致方向肯定不是最右邊那一條,那麽中間的路和最左邊的路,村子裏的人到底走的是那一條呢?

    陸無想了想,攥緊手中的青銅劍,毅然向中間那條路走去。他知道走出一段後,這兩條路最終會合並成一條路,到時候即便發現走的不對,再返迴到另一條路上即可。

    事實證明,在有一半可能性選對的情況下,他仍然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

    這條路上除了一開始還有散亂的腳印外,走了一陣就什麽也沒有發現了。

    算了,反正第六感又不是男人的特長。

    但是這個時候,他沒有心情開玩笑,腳下運氣,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掠了過去,希望快點到達合並的路口,再從那條路返迴去。

    那條原本不長的路,他似乎奔了許久。

    在兩條路終於合並的時候,他又重新麵臨選擇。迴去的路似乎隱隱有血漬,向前的一路卻有人一路丟下包袱細軟的痕跡。他咬咬牙,向前方奔去,他想起村規寫道,一旦村裏有難定然都是讓老人婦女和兒童先走,他寧願相信自己的妻兒還在逃亡。

    可是事實再次證明,第六感真的不是男人的特長。在有一半可能性選對的情況下,他又一次選擇了錯誤的那一半。

    事後他想,如果不是那四分之一的可能性,他可能不會是現在這樣。不會胡子拉碴的嗜酒如命,沒準他還是原來那副愛幹淨的自命不凡的大俠樣,沒錯,就是現在他覺得最愚蠢至極的那副樣子。

    陸無往前飛奔了一陣,終於看到了人影。他狂喜地衝上去,拽著個人就吼道:“鶯兒呢?我的鶯兒呢?!說!她們在哪裏!”那個人被他晃得不知所措,最後幾個大漢把他架開,他才停下來。人們方才認出他來,原來他就是平時村子裏那個衣冠楚楚的陸無。

    村民們左顧右盼了半天,最後漸漸停下了動作,沒有一個人說話。

    他感到腦中的血液一下子衝到了頭頂,眼前有些發黑,陸無再次失去理智地大吼起來。

    “村子裏規定,遇到大難要老人和婦孺先逃生,你們……你們這些人……”他氣得無法完整地把自己的憤怒表達出來,他原本就不高的文化水平這下更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可能是由於心裏的不甘,也可能是氣糊塗了,他也忘記了趕緊衝迴去,隻是一個勁兒地重複著:“你們……你們……”

    “我們這是逃難,各自管各自的,誰還顧得上那麽多啊……要是護著老人和婦孺先走,被金人追上就是一個也跑不了!”拉不住他,一個大漢終於忍不住朝他吼道:“再說了,你自己的老婆自己保護不好反過來怪我們,你倒有理!”

    他驀然僵住,是啊,是他自己沒能保護好她……

    陸無被這句話打迴了理智,他再沒說一句話,扭頭瘋了似的往迴狂奔。

    隨著耳畔喊殺聲和哭喊聲越來越大,他心裏豁然明白,原來這些金人沒想再向前追,而隻是想把這些落下的村民們□□折磨致死。

    隻是獸性大發的隨意踐踏而已!

    世事無情,他終於抵達噪聲的源頭之時,他一眼就看到一個金兵正踏在他妻子的身上,不斷地踢著踹著。而他的妻子的臉上滿是血汙,唯一沒沾上血漬的那雙眼睛驚恐地睜著,隻是整張麵孔已經失去了活人該擁有的生氣

    。她的手伸在身前,五指盡張,而且似乎是使勁全力地繃著,想要抓到什麽似的。

    於是他順著這隻大張著的手看到了自己的兒子。

    他看不清兒子臉上的表情,甚至不能夠明了兒子臨死之前做出的最後一個動作是不是也像妻子一樣,是使勁全力想要拉住那隻伸來的手,因為……他的兒子已經沒有了人形,現在的他隻是一灘肉泥,分不清是被人踩踏還是被刀砍的。

    他之所以能夠如此確定,僅僅是因為妻子的眼神——一個母親在瀕死之時還仍然想要護住自己孩子的眼神。而那個踩在妻子身上的那個人,還在歡快地擺弄著一把小銀鎖,那是兒子滿月的時候自己親手為他戴上的。

    這群野獸!簡直不可饒恕!

    理智這種東西似乎早已不複存在,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麽,那把早就被他玩轉在手的青銅劍也不受控製的揮舞起來。他隻記得不斷有滾燙的鮮血粘附在自己的身上,他感到那些液體熱辣灼體,肮髒得讓他總想嘔吐,可是他心裏又隱隱感到刺激,甚或是興奮。

    直到那些令人憎惡的麵孔永遠的閉上了嘴。

    手中的劍停了下來,他耳邊聽到婦女和小孩子的尖叫。

    “他瘋了!快跑啊!他瘋了!!”

    “哈、哈哈……”陸無喘著粗氣笑了兩聲,那是尚且還留有性命的村民的叫聲。

    他迴過頭,從模糊的視線中看了看:寡婦、小孩、還有老人……

    “哈哈哈……哈哈哈……”他徒然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他感覺到身上的衣服黏糊糊的,濕透了,沒錯,他們說的沒錯,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是瘋了。

    可是,就因為他不在,他的妻子,還有他的兒子就活該被遺忘,就活該被人們扔下,就活該在逃難中被排擠到最後,被當成包袱一般毫不猶豫的丟棄!

    他想到了村長,那個死在村口的白發老人。他已經掉光了牙齒,走路也不利索了,今年年末就該辭去村長之位安享晚年了。可是他仍然守護著這個村子,直到確保最後一個村民安全離開,然後安心地死在了金人的刀劍之下。

    可是這些人,且不說村規如何,難道他們良心都被狗給吃了嗎?!

    居然擠下老弱病殘擋住追兵。

    他們又何嚐不是另一種野獸!

    陸無“咣當”一下丟掉手中的青銅劍,走到死去的妻子旁邊,他想把她們母子

    安葬,可是妻子的這個姿勢已經開始僵硬……他心裏難受,剛與鬼麵寒刀結束了一場大戰,又經曆了這一番折騰,他渾身沒勁,竟是連想深深地歎一口氣都沒有力氣。

    隻得機械般的蹲下,運足內力將妻子張開的五指並攏,他握著妻子的手,忽然發現她的手腕上有一個傷疤,撩開袖子,他看見那個傷疤不小,一直延伸到小臂。什麽時候的事,他竟不知道妻子的手臂上有個這麽大的傷疤。陸無仔細看去,傷口微微發紅,明顯是新傷疤,又像是燙傷。

    他的手一抖,猛然僵住,眼前漸漸模糊,兩顆大滴溫熱的淚珠砸到妻子已經冷硬的手上,發出“撲哧”的輕響。

    “鶯兒……”

    他哽咽。

    陸無開始感到懊悔,他開始覺得不僅僅是這次,打從一開始,有關於她的選擇,自己似乎總是選擇錯誤,從來都沒有對過。他開始想起妻子一有時間總是在織著布,因為他每次跟人比武或是經曆打鬥之後,衣服總是破破爛爛的沒法要;他接著想起妻子也是時常為他縫補衣服的,有時候衣服太破即使補了他也不願穿,妻子就巧手繡上一朵花改成女裝穿在身上;他又猛然想起自己整日鑽研武學,醉心於練武,添了兒子之後,她更加忙碌,可自己從來都沒有多餘的關心分給她……

    他看著妻子,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卻為了他做了這麽多……

    那雙日漸粗糙的手曾為他做了無數事,最後卻連心裏的最後一絲希望都抓不住。

    陸無的腦海中浮現出妻子為他燒熱水的時候被柴火熏得眼淚嘩嘩而下的樣子,那溫柔的雙眼再逐漸和咫尺這雙驚恐的眼眸重疊在一起。

    “鶯兒……”他心裏就像把平展的紙反複的團成一團,然後再展平一般:“鶯兒,對不起……為了變得更強,我總是忽略你,既然如此,陸無此生便不再收徒,讓這青銅劍和一身武藝一起埋葬。你說好嗎,鶯兒……”

    或許正是那哽咽使他一口氣沒喘上來,又或者是精力用盡太過疲乏,陸無感到眼前的事物快速旋轉起來,他隻能聽到大腦裏傳來的“嗡嗡嗡”的聲音,一瞬之間,就像太陽突然跌墜天際一般,什麽都暗了下去,歸於一片沉寂。

    從此,江湖上再沒有劍俠陸無這個人。

    有人說他已死,也有人說,他沒有死,但是失去了理智,已經瘋了。

    幾年後,一小股金兵碰上了一個胡子拉碴的醉酒陸大叔,大概是醉酒陸大叔太沒規矩,滿口醉

    話,他們想要殺了他,卻被他殺的潰敗而逃。

    那個陸大叔用著和陸無一模一樣的絕世劍法,手中握著的還是那一模一樣的青銅劍。

    江湖的八卦傳聞,那人隻是個偷學劍俠功夫的冒牌貨。

    但是人們更多的願意相信,那就是陸無,隻是他換了裝扮也換了脾性。因為,人們都追求更強,而陸無就是一個更強的存在,他們也想學得他的無雙劍法,追趕上他,超越過他。於是便有眾多江湖兒女前來拜師學藝,而那個所謂陸無的家夥,總是拿了錢就不見蹤影。

    真是世風日下啊……人們感歎道,原先凜凜正氣的劍俠也會變成今天這幅模樣。

    可是感歎歸感歎,追著他學藝的人一點兒也沒見減少。大概,即便他自己的良心也被狗給吃了,拜師的人也不會少多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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