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甫安與白子卿是一路搶著攻進來的。這穆國行宮,是依托辰台舊宮旁邊的一處大宅而建,結構說不上太複雜,很快,幾人就攻破這裏,一邊殺退穆從言的侍衛,一邊四處搜尋。

    找出穆從言等人潰逃的方向,報仇雪恨!

    搜查到最後一間房間的時候,這行宮裏幾乎已經沒有穆國人了。眼見追殺穆從言無望,辰甫安置身於此,忽而悲從中來,眼前一暈,就癱倒在床榻上。

    白子卿扶住他,向身後人吩咐了什麽,辰甫安沒有聽清。白子卿搖了搖他的肩膀,低聲道:“辰甫安,你振作一點!我們現在退出去,放火一燒,興許還燒得死他娘的一兩個!”

    辰甫安看了看他,嘴唇都是灰白的。忽而他指著角落裏一個倒下的書櫃道:“我看那個書櫃,雖然沒什麽異樣,卻總覺得不正常。請將軍替我看看,裏麵是否有可殺來痛快的穆國餘孽。”

    白子卿望去,卻見那書櫃上一片狼藉,顯然是有人劈砍過,卻沒有劈透。他橫看豎看,也看不出別的半點異常,看大小,更不像是能藏下一個人。

    他一猶豫,就有人搶了先。

    喬禾顫顫巍巍地走過去,掀起那書櫃。一開始並沒有發現什麽,但他掩住失落,要放下來的時候,忽然書櫃裏掉出來一團東西,滾落在他懷裏。

    他大驚,手一抖便鬆了書櫃,又猛一起身,那團東西就又重重砸在書櫃上。

    那東西似乎是個活物,卻毫無聲息。喬禾想了許久,才顫抖著手,把她抱起來。

    輕飄飄的。血淋淋的。髒兮兮的。

    那團活物,是辰池。

    此時辰池的唿吸已經幾不可聞,臉色蒼白到能映出人的臉色,幾縷頭發也被冷汗貼在臉上。她緊緊團成一團,因為太瘦弱,看起來根本不是一個常人的大小——也是因此,她才能藏身在那書櫃裏。她手裏握著一片薄紗,像是很冷,但手指又握不緊。她閉著眼,牙關緊鎖,早就不省人事了。

    喬禾呆呆抱著她。這時候其他人都湊了過來。辰甫安才探頭一看,眼淚就要落下來了。

    他伸出雙手,對喬禾道:“給我。”

    喬禾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辰甫安又怒吼道:“把我妹妹給我!”

    白子卿聽不下去,輕輕拍了拍喬禾的肩膀。他這才如夢初醒,看著辰甫安暴怒的表情,把辰池輕輕遞過去。

    辰甫安接過來辰池,才像是得了慰藉

    一樣。他想抱一抱她,卻不敢使力。想清理一下她身上的血跡,卻怕拉扯開新的傷口。

    辰池什麽時候這麽脆弱過。像是個紙剪出的小人,一碰就壞了。

    沒有人敢出聲。倒是辰池,終於睜開了眼睛——但也隻是強打精神,眯開一條縫。

    辰甫安把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口上,盡自己所能,放柔了聲音道:“是我,是我……小池……別怕……別怕……”

    辰池聽了他的聲音,身子先是恐懼地一縮,才漸漸放鬆下來。而後辰甫安一個字都還沒有說出來,辰池就突然把自己按在他懷裏,頭靠在他肩膀上,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

    她像是防備著什麽,一個字都不說,隻是哭。淚水蜿蜿蜒蜒,像是沒有盡頭。

    她哭著哭著,終於頭一歪,昏睡過去了。

    辰甫安的眼眶也紅著。他抱著辰池,一句話也說不出。他隻想著,這懷裏的人,什麽時候已輕成了這樣,像是沒了血肉,隻剩白骨。而那白骨,還是幹枯的、輕飄飄的一把。

    那天穆從言幾人還是逃掉了,包括施長嵐在內。

    ——是的,施長嵐還潛藏在穆國。雖然她無法傳出消息,但自攻城開始,辰甫安心裏總有隱隱的防備,便沒有讓她迴來。

    若真有變,不說她能不能幫得上忙,隻要她能打亂時局,就一切都有機會。

    不用辰甫安問,白子卿當然已將經過告知於他。辰歡城結構複雜,那天他們追出去,兵分三路,竟然都沒有找到穆從言的身影。

    倒是聽說程十七仿佛受了傷,施長嵐似乎也有傷在身。

    辰甫安當時便隻是聽著,也不好多說什麽。不一會喬禾找了一個士兵通稟,想進帳子裏來。白子卿看了辰甫安一眼,見他似乎沒放在心上,隻淡淡道:“好。”

    喬禾進來之後雖不動聲色,但果然先瞄了辰池一眼。她還沒有醒過,側顏比起分別時更瘦。

    辰甫安此時幾乎是不允許她離開自己半步了。

    喬禾隻看了一眼辰池,便向辰甫安與白子卿行了禮,道:“前兩天捉住的探子,現在有了口供。口供事關重大,是二殿下與白將軍下入其中,還是將他提到這裏來再審?

    辰甫安眼都不抬,果然道:“提過來。”

    喬禾點了點頭,便下去了。

    那探子口風遠沒有辰池緊。幾個刑下去,他便一邊倒吸著氣一邊招了供。辰甫

    安將他後來的供詞與先前獄卒記下的比了比,所差無幾。

    他說穆從言懦弱無能,但對女子向來很好,為了辰池曾結結實實打過程十七一頓鞭子。他說施長嵐不得重用。他說孫破與程十七對穆從言怨念已深。他說穆從言想要借由旁邊的辰疆城迴到穆國,而孫破主張隱匿在辰平鎮,以期反擊。

    辰疆辰平兩座城一南一北,眼下無論是辰台還是燕橋兵力都不算太過充足,難以兼顧兩頭,勢必要做個決斷。而辰甫安聽了,也還隻是看著郎中檢查著辰池的身體,淡淡道了句:“知道了。”

    喬禾依舊看著他,和他身邊的辰池。那郎中正是蒙晦海,此時在他目光裏抬起頭,似乎是起了玩心,訝然笑道:“喬將軍怎麽一直盯著我看?”

    喬禾收迴目光,正色道:“三殿下才智過人,更關乎辰台光複。我擔心她罷了。”

    辰甫安便道:“按說,明日小池便該醒了。喬將軍這幾天總來看望她,今晚不如等一等。”

    喬禾沒有答話,卻也沒有走。半晌,辰甫安道:“喬將軍坐吧。”

    喬禾聞言,才在辰池床邊坐了。他似乎很喜歡這個位置,每天來四五次,每次都坐這,每每坐這,都是看著辰池,時不時發現她頭發亂了,便笨拙地幫她梳好。沒什麽事了,他就握著辰池瘦巴巴一隻小手。偶爾她冒了冷汗,或發了燒,他忙上忙下忙前忙後的,比辰甫安還緊張。

    他傾心於辰池的事情,一兩天內整個軍中都傳遍了。

    辰甫安讓喬禾坐下之後,又傳了仇端過來,對他道:“跟白將軍那邊說一聲,即刻派五百兵卒,封鎖辰疆,不準任何人進城。辰疆附近大小城鎮,皆不準有人出入。若發現穆國軍隊,不得衝突,跟緊了,令人快馬迴報。”

    頓了頓又道:“你自己帶精兵包圍辰平,行軍要快,不得打草驚蛇。”

    喬禾眉頭跳了一跳。

    辰甫安卻連一瞥都不給他,看了眼辰池,又道:“兵貴神速,你們今晚便出發吧。”

    仇端點了點頭,道:“好。誒三殿下,莊雲天說你這兩天都沒怎麽吃東西,叫人做了點糕點給你。”

    辰甫安皺了皺眉,沒接仇端遞過來的紙包,反問道:“軍中何來糕點?”

    仇端撓了撓後腦勺,道:“我這不是不知道怎麽說嘛,不過是把肉幹和幹糧加鹽做成了個什麽,不過我偷吃了點,還挺好吃的。”

    辰甫安:“……”偷

    吃是什麽鬼!我能打你嗎!

    但他還是接過來掂了掂,又放在一旁,突然道:“還是人家燕橋的將軍有心,不像我這的仇將軍,大大咧咧的,難怪要人家照顧著。”

    仇端瞬間漲紅了臉:“……”

    仇端:“二殿下您不知道!我也照顧他的!我昨天晚上還給他打了洗腳水!”

    辰甫安扶額。旁邊喬禾也笑了笑。

    仇端見喬禾笑了,立刻又想去調戲他:“喬禾你這幾天心事重重的,想什麽呢?是不是看上的姑娘跟人家跑了?”

    喬禾笑容僵硬了一下:“……”

    喬禾道:“軍中何來女眷。”

    仇端麵不改色立刻改口:“那就是看上的漢子咯?”

    喬禾:“……軍中事務繁多,仇將軍快去吧。”

    仇端道:“喬將軍先去。”

    喬禾:“……”

    他麵無表情,捂住了臉。

    仇端走後不久喬禾也站起身來,道:“軍中事務繁多,末將先告辭了。”

    第二天淩晨時候,軍帳裏響起一陣嘶啞咳嗽。帳內眾人目光齊刷刷望向辰池,隻見她咳完這一陣,若無其事,隻是僵硬漠然地看向辰甫安,口中也不說話。

    辰甫安長臂一伸,撈過她的手,眼裏竟突然彌漫上一層霧氣。

    辰池眼睛沒什麽問題,隻是五髒均有損傷,連帶五感受了連累。他帶她迴來的時候,卻發現除了剜去的腐肉和一些斷骨以外,她整個後背都是膿水,身上比較重要的幾處關節也都已經脫臼,尤其是手肘,雖然已經複位,卻也幾乎很難恢複如初。

    肩膀和膝蓋也是如此。

    辰甫安不傻,又有吳曉告訴他那是穆從言的房間,自然不難猜出這是穆從言為控製辰池所為。

    現在他看到自己的妹妹變成現在的模樣,抑製不住自己的淚水。

    小的時候他經常帶著辰池在宮裏上躥下跳,搞得那些嬤嬤們手足無措的,一群侍衛在下麵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慌慌張張的樣子常引得他們發笑。那時候身體無恙行動自如,誰都沒有想過辰池會變成這般模樣。

    明明大好年華,卻再也沒有半點生機,連動一動笑一笑,都變成奢侈之舉。

    辰池手掌被辰甫安虛握住之後,終於鬆了一口氣。她又等了半天沒有出聲,隻是一直聽著辰甫安和旁人說話,到了傍晚,帳子裏隻有

    她和辰甫安兩個人,才張了張嘴,艱難問道:“白牛是什麽?”

    這句話沒頭沒腦,辰甫安卻對答如流:“是我們小時候母妃為我們做的小玩具,可以自己跑的。”

    辰池聞言,過了半天,才慢慢點了點頭。

    這事,隻有寥寥幾個人知道,而寥寥幾個人裏,隻有兩個生者。

    這個……一定不是幻象,也不是冒充辰甫安來套話的人了。

    她如釋重負笑了一下,卻沒看到辰甫安的心痛的模樣。

    她又問道:“帳子中,皆是辰台舊人嗎?”

    帳子中沒有旁人。

    辰甫安沉默了一下,坐上床,將辰池攬在自己懷裏,將她的手慢慢拉到自己耳朵旁邊,才道:“放心,這裏隻有你我二人。有什麽事情,直接說吧。”

    聞言辰池猶豫了很久,才漸漸湊在他耳邊,用氣聲道:“燕橋有二心。”

    辰甫安眉毛動了動,神色便冷了下來。他一邊又將辰池抱了抱,一邊問道:“如何?”

    辰池同樣地將自己這數月來所遇種種,略過受刑,皆輕描淡寫一提。她身上關節等處又開始隱隱作痛,逼出一身冷汗。

    辰甫安知道事情遠非她說的這般平淡,此時卻也來不及深究,立刻道:“依你所說,燕爭帝定然知道,你會將此事告知於我。灃州之事敗露,辰燕兩國已經難以言和,他第一件事必定是引兵撤去,或直接反戈一擊。”

    辰池身子一僵。

    但她忽然又想到一點,反問道:“我獲救之事,燕爭帝應當一早便知。但他一直沒有動手,或許這一次,也不會動手。”

    辰甫安沒有迴答。他隻當燕爭帝是一時舍不得辰池,但這想法很明顯經不起推敲。

    他們都不知道,其實喬禾看到辰池的時候,那份震驚並不是裝出來的。他也並沒有想到,辰池會在穆從言手裏活下來——自己這個外甥看起來滿是婦人之仁,實際卻心狠手辣,發起狠來六親不認,手下勢力都隱在暗處,龐大駁雜,連他都有所忌憚。他實在沒有想到辰池會在他手裏撐過這麽漫長的時間。但震驚歸震驚,辰池卻留不得了。她獲救這幾天來,他一直往辰池身邊湊去,不過是想在她醒來之前取她性命。隻要辰池不醒,燕辰合作便可得以延續——這也正是對燕橋較為有利的方法。

    但辰甫安將辰池保護的太好,他竟連下手的機會都尋不到一個。昨夜聽說辰池今日便可醒來,

    已下了令,時刻準備倒戈。

    他是在等著辰池醒來的消息公開、辰台軍隊欣喜若狂的那一刹那。

    這邊,辰甫安又道:“不如你便先安心歇歇罷,明日醒來再做商議。若燕爭帝想要倒戈,隻怕早已經動手了。”

    辰池想了想,,環在他肩上的手向他的耳朵湊了湊,但終究沒有動,隻是在他懷裏便閉了眼,睡著了。

    那一張臉,總算又柔和了一些。

    ——此時他們都還不知辰池已被穆從言下了毒,全需他的解藥幾日幾日吊著。

    結果當天中午辰甫安又收到穆從言密信,說辰池中了毒,若依舊派兵圍他,沒有解藥維係,一月之內必定身死。

    辰甫安看了這信大皺眉頭,請人把了辰池的脈,聽她脈象不像有毒在身,才將那密信燒了。但他不敢掉以輕心,馬上約了喬禾——燕爭帝第二天來帳中商討此事真假。

    也因此,燕爭帝大動兵戈的計劃,又被輕輕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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