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辰甫安剛剛送走蒙晦海,燒完穆從言密信,夜也已經很深了。

    他能睡個好覺了——辰歡剛剛被奪迴,近幾日種種事務像山一樣倒下來,麻煩的很。

    但辰池失而複得,他倒不覺得累了。辰池現在一直在他帳中,他隻不過每天睡覺前看她兩眼,便安心了。

    他連吳曉都不怎麽顧了。在他心裏,辰池遠比自己重要,比自己心裏任何一個人都重要。他很愛吳曉,但他看著辰池從小長大,兩人一直感情深厚——從辰甫安放手政權,為了保護辰池而出宮一事,就可見一斑。

    但今天,辰池睡夢中的神色卻有些奇怪。她身子不知不覺已經微微蜷縮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滿是豆大的冷汗。

    辰甫安心裏又疼了起來。

    她身上許多傷,已傷及骨頭內髒,一時之間恐怕好不了,動作間一個不注意牽動了傷口,隻怕會劇痛不止。

    但他還來不及做些什麽,辰池便忽然醒了過來。辰甫安何等心細如發,隻掃了一眼,便發現那雙剛從睡夢裏醒來的迷蒙的眼睛,竟然有些渙散。

    他心頭猛的一跳,手在辰池眼前晃了晃。

    辰池絲毫沒有反應,隻是表情木然茫然,也沒有說話。但一雙唇抿的緊緊的,似乎半點不想示弱。

    辰甫安頓時慌了。

    難道辰池已經看不見了?

    他半晌才穩定了心神,道:“小池,是我。我還在這兒。”

    辰池聽出是他,頓時鬆了一口氣,模模糊糊應了一聲,立刻合了眼。

    辰甫安不依不饒,又搖醒她,低問道:“你的眼睛怎麽了?!”

    辰池勉強開口,道:“沒怎麽……”

    辰甫安一皺眉,問道:“看不見了,也算沒怎麽嗎?”

    辰池還是仿佛沒有睡醒,模模糊糊道:“我在灃州的時候也常常這樣,修養兩天就好了……”說著摸索到辰甫安的手,還有氣無力拍了拍:“沒事的,沒事的……”

    辰甫安心裏不信,此時卻也沒什麽辦法,隻好為她掩了掩被子,又叮囑了幾句,還是不放心,最後索性就搬了個椅子來,握住辰池的一隻手,在她床邊休息。過了許久他都沒有再察覺出異樣,不知什麽時候,便悄悄睡著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天夜裏辰池被身體裏的劇痛疼醒了四次,每一次都強烈而持久,令人痛不欲生。

    但她沒有

    說。

    她麵如金紙,,竭力保持著那手不動,在床上緊緊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又漸漸打開,再蜷成一團。

    蓋在她身上那層薄薄的被子,已經無聲無息濕了一個來迴。

    辰池一夜沒有睡好,隻聽著辰甫安均勻的唿吸,聽帳子外一點一點響起天光放明的聲音。

    是那些忠心耿耿、驍勇善戰的士兵,他們起床的聲音、洗漱笑罵的聲音、集合號角的聲音,帶著不動聲色又力量磅礴的生機,驅散寒夜的聲音。

    她閉著眼睛,聽到辰甫安也很快醒來,先輕手輕腳掖了掖自己的被子,才整理盔甲洗了把臉,揉了揉眉心,又聽到他往篝火裏加了些柴,然後掀開簾子,低聲吩咐著去將藥熬好了送來。

    一掀簾子的功夫,有風聲吹進來,有幹脆利落的腳步聲闖進來,有年輕而意氣風發的話語聲飄灑

    進來。

    然後聲音再次被隔去一半,帳子裏安安靜靜的,隻有外麵的聲音隱約透進來。閉著眼睛,就仿佛這是皇宮裏一個安詳美好的清晨,寢宮外,侍從宮女匆匆而過,不時一陣笑聲傳過來。再等等,就有一同長大的兩個侍女端著東西走進來,嬉笑著喚她起床。那嘰嘰喳喳的聲音,會從頭到腳包圍著她,想想都令人頭疼。

    那時候很多臣子勾心鬥角,本質上卻都是好的。很多侍女嘮嘮叨叨的,看向她的眼裏卻是笑的。各大世家爭宮奪利,大難臨頭時卻還是沒有辜負“風骨”這兩個字的。至於她自己,宮裏的事情繁多冗雜,卻常常被她一個快刀斬亂麻,防患於未然了。甚至有的時候,她最大的煩惱是:

    ——謝雲令生辰要到了,我是給他一匹大宛馬駒呢,還是為他打一把絕世好劍呢?

    她現在想起從前宮裏的事情,竟也沒有多麽悲傷。但她不敢睜開眼睛。不是怕麵對這國破家亡的現實,而是怕一睜眼,真的什麽也看不見。像是蓄力已久的一拳在敵人胸膛前一寸打空,等了許久的驚喜不過一片悲涼的靜謐,醞釀了數月的盛宴和歡喜變成披麻戴孝一場葬禮。

    她等著,卻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之前堪稱曠日持久的酷刑,似乎真的磨滅了她的一些棱角。

    雖然或許燕橋與穆國的施刑者都沒有想到,也都沒有發現。

    最後她睜開了眼。

    卻依舊一片黑暗。

    她瞪大眼睛,終於慢慢分辨出一點輪廓,周圍的東西,也終於漸漸清晰起來。

    ——辰池是不知道自己被穆從言下了毒的。而那□□的效力正一點點顯現出來,即將在她最認為安全的時候,驟然奪去她性命。

    她不知死亡將近,卻無端端想起穆從言曾經說過的:

    “你不過是辰台遺留下的一個孤魂野鬼罷了。無論複國成功與否,在辰台國破的那一刹,你就已經不久於世了。”

    辰甫安很快便迴來了。他迴來的時候辰池已經坐在床上,麵前站著的正是謝問宣。

    他們似乎正在說什麽,聽到他迴來才戛然而止。一見了辰甫安,謝問宣一張小臉頓時苦了一苦,對辰池哀嚎道:“完了完了,三殿下,被發現了,您可得救救我啊——”

    辰池笑笑,將手向外揮了揮,道:“走吧。沒事,別怕。”

    謝問宣頓時拔腿就跑。

    見了辰甫安跟見了洪水猛獸一樣。

    辰甫安不明覺厲,疑惑地望向辰池。辰池似乎心情不錯,笑道:“我不過是嚇了嚇他。”

    辰甫安也笑笑,問道:“怎麽嚇唬他的?”

    辰池道:“我叫他進來,問他軍中的情況。他說怕被你知道了罰他,我便說你若不說我便也罰你。”說罷頓了頓,又問道:“你給我講講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吧。”

    辰甫安隻道:“沒什麽好講的。辰歡城已迴來了,就足夠了。”

    辰池便也不問了。

    又頓了一會,她開口道:“燕爭帝之事……”

    辰甫安卻不答,反問道:“你如何打算?”

    辰池正欲開口,突然帳外有人稟報,喬禾求見。

    辰甫安對辰池道:“是我約見的。”說罷,他親自過去,掀開簾子。喬禾本還有些驚訝,進來一見辰池已然醒轉,便頓時了然。

    但他沒有立刻整理出一副君王之態來。他隻是躬了躬身,問道:“三殿下,身體如何?”

    辰池抿了抿唇,半晌,冷笑一聲。

    喬禾也不理,兀自道:“三殿下無恙便好。”

    辰池正欲再度冷笑,卻看到他抬起的目光,心思一動,忽然也不忍把一片真心就這麽踐踏過去了,便隻冷冷迴道:“有勞費心。”

    喬禾卻不答,隻是盯著她。

    半晌,才道:“我以為兩位殿下叫我來,是商量關於我身份的事。現在看來,二位似乎已有決斷了。”

    若要拔劍相向

    ,這帳子裏,絕不會隻有這兩個人。

    辰甫安道:“確是如此。”

    喬禾聽完,卻忽然伸出手,摸了摸辰池的頭。

    辰池一瞬間整個人都繃緊了,目光裏更是射出兩道冷冷的敵意來。她一隻手已抬了起來,卻因劇痛,沒能抬到足夠高。

    辰甫安也是一皺眉,眯起了眼。他走過去,把手輕輕搭在辰池肩上。隻不過動作雖輕,卻滿是戒備。

    喬禾沒有再做半分多餘或輕薄的舉措,隻是頹然垂手歎道:“既盟約未毀,何須如此防備於我。”

    言罷,不待兩人迴答,便正色道:“二殿下想必要往辰平去了。三殿下身體不便,想來是要留守辰歡罷?”

    辰甫安臉色僵了一僵。

    他本打算帶辰池前往辰平,但他似乎高估了辰池的身體狀況。蒙晦海後來嚴肅地跟他說過,若他帶著辰池行軍,隻怕路走了不到一半,辰池就已經傷痛而亡了。

    但若是把她留在辰歡……他更是不放心。

    正在這個時候蒙晦海本人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他看了看帳子裏的幾個人,頓了頓,對喬禾和辰甫安視而不見:“三殿下,躺下。”

    辰池聽了這話,倒也順從,便躺了下去。

    謹遵醫囑,這算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了。

    他這才罷休,一揮手把燕爭帝辰甫安都趕到一邊去,一屁股坐在燕爭帝的位置上,開始一小勺一

    小勺給辰池喂藥。一邊喂著,他一邊囑咐著:

    “殿下,您現在身上骨傷太多,若想恢複的快一點,現在還是要老老實實躺著別動,反正過段時間拆了板子有你動的。現在動,一旦骨頭錯了位,再想治就要重新打斷一次了。”

    辰池身子一顫。

    她雖不怕酷刑,但能避開的疼還是要避著的。

    辰甫安與燕爭帝兩個人,這時倒像是有了默契,隻是沉默地看著蒙晦海給辰池喂藥。那人的手法已經很小心,但辰池太過虛弱,還是嗆了一兩次。

    所幸勺中湯藥很少,不過一抿之數,嗆的也不是很厲害。倒是燕爭帝,急得幾次都想親手去喂了。

    辰甫安恰好看在眼裏。

    蒙晦海又道:“二殿下和喬將軍方才在討論什麽?大可不必避著我的。我這一喂藥或可占去大半個時辰,別誤了事。”

    辰甫安一聽這次喂藥要這麽久,便笑了笑

    ,道:“喬將軍先前所提之事,事關重大。所以還請問,喬將軍怎麽看?”

    燕爭帝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道:“軍中皆知我傾心於三殿下。我的看法,說出來隻怕會有人說我囿於兒女私情。”

    辰甫安笑道:“但說無妨。”

    燕爭帝道:“我欲隨三殿下一並,留守辰歡。”

    這做法確實有些道理。辰台這邊可用之人不多,自然不能留的。燕橋那邊,看起來,這位喬禾卻是待辰池最好的人了。

    但上次在灃州……

    卻不想這時候蒙晦海又突然插嘴道:“喬將軍,且不說你上次在灃州害三殿下落得今時田地,我便隻問一句,你傾心於燕橋爭帝陛下的後妃,不恐懼嗎?”

    辰池心緒不穩,又嗆了一下。

    蒙晦海卻似沒有聽到一樣,他甚至轉過了身,今天進帳以後第一次直視著喬禾,再次問道:“在下一直想問,聽聞燕橋爭帝陛下也傾心三殿下,甚至再三下聘,一聘千金。但喬將軍,你不過一個統領罷了,哪裏來的膽量,與帝王爭一位女人?”

    燕爭帝頓了頓,道:“喜歡便是喜歡了,身份也好權勢也好,或者別的什麽也好,到底都算是旁的東西,都沒有關係。”

    辰甫安聞言一笑,歎道:“倒看不出,喬將軍竟還是位情聖。”

    辰池咳了一聲,道:“留守辰歡不是小事,此事還需商量。喬將軍,你到底非我辰台舊人,你縱是留下,於我也無用。”

    燕爭帝卻似乎不理,隻看著她,輕聲反問道:“三殿下莫非如此信任我,信我能在重重護衛之下取人性命?”

    辰池不答,隻是閉著眼,輕輕笑了一聲。

    燕爭帝又輕聲道:“三殿下信任如斯,末將當真不勝感激。但亂世之中,末將隻求保下這條命罷了。”

    他此時看著辰池的目光,卻是很溫柔。

    但辰甫安見辰池已不願理這人,便插口道:“所以喬將軍,可還有其他留下的理由?這辰歡城到底也是辰台都城,當今情勢,小池留在這裏,也不算危險。”

    燕爭帝頓了一頓,歎道:“末將不過是為三殿下求一個萬全罷了。”又道:“左右白將軍唐將軍兩人用兵如神,並不缺我一個偏將。”

    說著他看向辰甫安,道:“再說,這辰歡城怎麽說也算是我們兩國一並奪迴來的。若隻留三殿下一個,隻怕也不妥。”

    辰甫

    安麵沉如水,顯然是不願應下。

    這時辰池忽然虛弱道:“若真怕不妥,隻怕留一位偏將,還不如留下一位將軍。”

    燕爭帝堅持道:“此事,我燕橋軍中其實已有決斷了。”

    辰池辰甫安心知他是鐵了心要留下來。辰甫安仍欲說什麽,話未出口卻被辰池打斷道:“如今燕橋強勢,而我辰台則隻剩下區區幾人,若不答應,隻怕諸位將軍會以兵相逼罷?我縱然說一句強扭的瓜不甜,怕也隻是輕飄飄一句話罷了。”

    燕爭帝不答。

    辰池連遭國破和酷刑兩大打擊,此時仍保留了一些風骨,此時較從前雖陰冷刻薄了些,卻也實在令人佩服。

    辰池冷笑一聲,又咳了起來。燕爭帝抿緊了唇,卻不退讓。

    辰甫安道:“那麽,我便從辰台軍中派一隊親衛留下來,以防萬一罷。由喬將軍統領,想必算是萬無一失。”

    辰池明白他的意思,便不由燕爭帝插話,接口道:“喬將軍的本事,自是令人信得過的。我也覺得這樣已經不錯。若喬將軍沒有把握,那麽我這膽小無能之人,隻好懇請燕橋諸位換一人來了。”

    說罷不待燕爭帝再說什麽,辰甫安又搶道:“再說,小池也算是燕橋妃子,聽說還是爭帝陛下現在後宮中唯一一位妃子。便勞喬將軍費心了。而燕橋軍隊,兼顧兩頭,皆有重任。為大業而暫且將小池安危托給娘家手上,也不算過分。想必此事縱是爭帝陛下知道了,也不會降罪下來。”

    這兩兄妹配合向來□□無縫,燕爭帝便笑了一聲,想了想,道:“好。我會去與白將軍說。”

    說罷他便欲走出去。臨出帳前停住腳步,轉身對辰甫安道:“二殿下,我與你還有要事相談。稍後帳中再無旁人的時候,請知會我一聲,再來拜見。”

    蒙晦海抬頭看了他一眼,笑容不溫不火。

    直到燕爭帝出了去,他才道:“二殿下,您也太護著三殿下了些。”

    辰甫安歎道:“我複國都不過是為了小池。若小池有危險,我複國也無用。”

    辰池道:“無妨。二哥,我的遺書左右你也已知道了。”

    辰甫安苦笑。

    辰池又道:“我與燕爭帝,總要有個了斷。就在這時候,也不錯。若我能趁著這機會殺了他,便更好了。”

    辰甫安道:“而我隻想你好好活著。開心些最好。辰台,我可以不要。”

    蒙晦海歎了口氣。

    他無端端想起吳曉來。他覺得隻怕吳曉都沒聽過辰甫安對自己說這樣的話。

    他想到吳曉,辰甫安竟也突然提了她一句:“這次出兵,行程太遠。我怕吳曉吃不消,小池,我到時候便將她和五百親衛一並交給你了。”

    辰池道:“好。不過二哥,我還以為,你和她的感情會很不錯。”

    辰甫安笑歎道:“到底不是一路人,和你不同。”

    ——你看看這兄妹,真是一點都不情深呢!穆國有那些兄妹亂倫的流言,莫不是在這帳子裏安了什麽愚蠢的眼線?——比如這隻藥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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