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月。

    這一月裏辰甫安的攻勢像是被毒血淬了一遍,帶著說不出的淩厲和狠辣。孫破程十七節節敗退,此時已龜縮到了行宮附近。

    此時林歸就穿著殘破的鐵甲,提著滿是缺口的□□,在站崗。

    他是程十七直接帶領的近侍之一,從穆蘭城隨穆從言來到這裏。原本是最輕鬆的差事,隻消站站崗,以外的時間吃飯睡覺聊聊天。現在卻因這形勢,突然變成了最艱難的防線。

    近來辰甫安的攻勢太猛太烈,加之燕橋數年養精蓄銳,一時之間銳不可當,穆國防線已被漸漸推近行宮。林歸亦已死了很多兄弟,卻也不能阻止他推進的步伐。仿佛每過一天,他們就要後退一步,否則便會被噬人的猛獸吞噬一般。

    聽孫將軍說,辰甫安或許是為了辰池而發了瘋。

    那個辰池是他的妹妹,但也有人說他們關係不止於此。林歸還記得那個晚上,幾個兄弟橫七豎八躺在床上休息,一邊不懷好意地提起。

    “你們說,就為了個妹妹,辰甫安這麽賣命幹嘛?人死都死了,難道還要看什麽屍體嗎?”這是在軍營裏混的最久的一個老大哥,在床上躺著,罵罵咧咧的,“他娘的死了這麽多人!”

    “喲嗬,別說啊,我還真覺得!”

    “覺得什麽?”林歸抬頭問了句。

    “覺得辰甫安不光拿她當妹妹啊!他們兩個都不在一處長大,感情哪有那麽深。辰池一死,辰甫安跟瘋了一樣……”

    “你懷疑他們兩個有什麽……嘖!”又有人插了一句,搖頭晃腦道:“還真是沒準。”

    頓了頓,又道:“那辰甫安小子還真是豔福不淺呐!一個吳曉就夠漂亮了,再加個辰池……嘖嘖,一國公主啊,幹起來得是什麽感覺!”

    那老大哥聞言,一揚眉道:“老七,程統領罰了你多少次了,嘴巴就不能放幹淨點?”說著下了床,往外麵走,“咱們這剛換了班去看著人呢,真是不知道,人都被孫將軍捆那麽結實了,看著還像是放了一隊弩手,還讓咱們看著什麽!”

    他出去撒了泡尿,沒有想過一旁的小房子裏,被牢牢捆好的囚徒並沒有昏睡,而是把他們的對話聽了個十成十。

    她輕輕動了動。

    月光打下來,有點冷。

    ——迴憶便到此為止了。那個總開黃腔的老七也戰死了,其他人或輕或重也都受了傷。

    林歸正

    想著,忽然一陣喊殺聲傳來。緊接著一陣馬蹄,孫破就已經帶著一隊精銳衝了上去。一陣勁風一樣,他掠過林歸身邊,遙遙擲下一句:“林歸!帶人退迴去與程統領會合!護好殿下!!”

    林歸一怔,匆匆忙忙領人退了迴去。一邊退,還一邊在牆上布置了些陷阱。

    繃緊的神經,四下似乎都已經寂靜了下來,隻留下了自己的聲音。找到程十七的時候他腦子裏幾乎已經開始嗡嗡作響。

    程十七本就嚴肅的神色,此時更凝重了些。他左手拿著慣用的長劍,右手綽起了一根□□。

    林歸開始還沒有反應過來,甩了甩腦袋才頓悟:統領大人他平日裏不都是右手執劍嗎?!

    不過他也沒時間思考了,穆從言就披著狐裘,哆哆嗦嗦躲在後麵的一匹馬上。程十七看都不看他,隻背對著他,肅然道:“此事事關穆國血脈。若殿下出了什麽岔子,在場每一位都活不下來。我也不說什麽鼓動人心的話了,燕辰已經攻到了這裏,你們已經不是為什麽穆國而戰了。戰!才有機會活下去!戰!”

    這一番話開始說的林歸心冷,但後麵他話鋒一轉,就令人熱血沸騰。林歸不由自主跟著嘶吼了一聲“戰!!!”,卻竟然被淹沒在了巨大的聲潮中。

    穆從言被驟然爆發的喊殺聲嚇得全身一顫。程十七又轉過身,對他道:“殿下,刀劍無眼。稍後請跟住末將,殺一條血路出去!”

    穆從言顫抖著手,勉強抽出劍來,忽然臉色又白了一白,急聲道:“辰池!辰池還在我房間裏!”

    程十七道:“末將派人殺了她便是!”說罷手一揚,一個騎兵頓時領命離去。

    不料穆從言頓時撲了過去——他狐裘歪歪係著,卻拚命伸出手去,嘶吼道:“不——!別殺她,帶她來我這裏,我要和她一起!!”

    ——辰池這個人,隻有捆在身邊,盯牢了,才讓人感受不到威脅。

    但程十七哪裏理會這個草包皇子,他一把捉住穆從言的手臂,同樣吼道:“殿下,大局為重!末將不知道您和辰池有了怎樣的兒女私情,那頓鞭子末將也當是白受了!但是殿下!你必須活著出去!!”

    穆從言看都不看他,一把把他甩開,自己一轉馬頭便衝了過去。程十七氣的臉色發白,手下士兵也手足無措,隻怔怔看著他。他最終恨恨一夾馬腹,下令道:“你們去引開辰甫安注意,我去帶殿下出走!”

    穆從言到了自己房間的時候,房

    間已被數人圍在了臥房門口。房間裏傳來低低的聲音,是一個男人。

    饒是穆從言,心裏也是一跳。

    按說,房間裏應該隻有辰池!

    看這架勢……難道還是有辰台救兵混了進來?

    他並非沒有留人看守辰池。這樣狀況下,能悄無聲息溜進去的,隻怕也是個身手不凡之輩!

    於是他做出一副倉皇失措的樣子,也湊過去細聽。

    “……三殿下,您不必擔心,二殿下已安排好了,會有人接應。”

    這聲音似乎有些熟悉,雖身入虎穴,生死一線,卻仍帶著溫柔的低啞,又有些讀書人的儒雅。

    辰池的聲音依舊氣若遊絲,她竟輕聲道:“我活不久了。”

    那什麽陳將軍歎了口氣,道:“就算是見他們最後一麵,您也……”

    辰池沒有接話,半晌突然咳嗽起來。那男人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聽聲音,似乎是錘了錘辰池的背。

    這時程十七也到了。他一身血腥之氣,殺氣騰騰的。他正欲說些什麽,便見穆從言向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穆從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房門。

    “……末將按二殿下安排,一路過來,並沒有受到什麽阻攔,三殿下不必擔心末將體力,將您帶出去,想必算得上是綽綽有餘。”

    “我不是擔心這個……”辰池極虛弱極虛弱,連程十七都不曾聽出她是因為忌憚著什麽,生怕言多必失,而言簡意賅。

    緊接著辰池忽然頓了頓,聲音突然尖銳了些:“你、你……二哥若信不過我,你便帶著我的頭迴去,我也不會怨你,甚至會謝你,謝你讓我還能在故園中入土——!”

    這一番話似乎用盡她所有力氣,像是垂死的鳥兒,最後向天空振了振翅膀。她嘶啞著聲音道:“你不如……不如……就在這裏殺了我吧!”

    程十七幾次想進去,都被麵色陰晴不定的穆從言攔下了。

    程十七不知道穆從言千迴百轉的心機,隻以為是有人闖了進去——但這是穆從言自己的地方,他稍微思考,又怎麽可能不知道?若這裏能這麽輕易被趁亂闖入,他又怎敢安睡?他又能拿什麽與人爭鬥?

    他最初不過驚訝了一瞬,再仔細一聽那男人的聲音便聽出,那是辰池偽出的聲音。若此時讓程十七進去,那麽辰池必定毫無還手之力,身首異處。

    但是……看到

    辰池如今之狀,莫說程十七,就連程十七手下那些沒個腦子的兵卒,隻怕都能看出他當日裏撒的謊。稍有頭腦的……隻怕還能看穿他這十數年的偽裝。

    他韜光養晦十幾年,豈能被人一朝堪破?

    但辰池,難道就這樣放任她不管?雖然已喂了□□,救無可救,但……

    沒想到啊沒想到,一個疏忽,他還是低估了這奄奄一息的女人。

    而程十七此時見他一直沒有說話,還以為他囿於兒女情長,不免心生憤懣,險些就起了衝進去的心思。但所幸他性格沉穩,隻高聲向屋內道:“屋內何人?”

    裏麵的人安靜了一下,程十七隻聽那男聲也提高了聲音,對自己道:“辰台二皇子帳下,陳律。”

    他聲音一提高,便有些中氣不足了。程十七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便聽辰池問道:“將軍身體有傷?”

    “小傷罷了,三殿下不必擔心,末將定能護您突圍。”陳律對辰池說罷,又對程十七道:“屋外何人?若是些小魚小蝦,便末要擋路了。”

    程十七放下了心,道:“我不過是穆國皇室的一個近衛,不值一提。但將軍您,卻未必走的出去。”

    說罷,便要進去。一個辰歡將破卻仍籍籍無名的將領,雖不知為何被委以重任,但想來也不會太過棘手。

    何況對方還有傷在身。

    正這時,突然有人一把撈住他的手。

    他迴頭一看,竟然又是穆從言!

    這片刻便靜了下來。房間內,辰池正像一團小獸一樣,從一條單薄的紗巾下麵一點點爬出來,臉色蒼白。她手上汗涔涔的,已經瘦的隻剩骨頭,手指都握不攏了。

    不過,為了性命孤注一擲的事情,左右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她賭穆從言不敢暴露自己包藏了近二十年的禍心,她賭程十七多年死忠,絕不會違逆穆國皇室的意圖。所以她賭,會有人替自己攔住程十七。

    ——辰台的三殿下,向來工於人心。

    而屋外程十七皺眉看向穆從言,厲聲道:“殿下,不要胡鬧。此刻進去,殺了辰池,便是免除我穆國一個心頭大患!”

    穆從言臉色也陰晴不定,他緩緩道:“程統領,你現在進去,當真出得來?這人雖名不見經傳,卻到底被人派來營救辰池。一來他能闖到這裏已是了不得,二來辰甫安,可不是傻子。”

    他這話說的冷酷無比,程

    十七一晃神,甚至產生了一種麵見君王的錯覺。

    這種感覺,二十餘年了,他從來沒在穆從言身上體驗到。

    ——但馬上,他便斷定自己是出現了錯覺。因為緊接著穆從言又是一副懦弱不忍的嘴臉,道:“何況一介女流,為難她做什麽?就是放她迴去,她又掀得起什麽波浪?”

    程十七怒道:“殿下不要婦人之仁、錯失良機!辰池此人,機謀巧算,誌不可摧,非殺不可!”

    此時屋內那男聲又哧笑一聲,道:“為難一個女人?還是說,你們穆國怕了這一個女人不成?”

    這話,像一片油,淋漓灑在兩把火上。

    程十七的劍都揚了起來,又被穆從言拚命拉迴去。他似乎也有了火氣,對程十七嘶吼命令道:“不說你要為難一個女子君不君子,單單你要強闖我行宮一事,我便可治你的罪!!”

    他頓時感到手底下緊繃著的肌肉泄了氣。程十七不可置信看著穆從言,道:“殿下……對我不信任如此?”

    穆從言不答,卻抿緊了唇。

    程十七竟笑了。

    “末將畢竟不是個姓穆的,殿下這般考慮也是應該。但末將再諫一次,事關家國,不可婦人之仁。”

    穆從言怒視著他,反唇譏笑道:“家國……家國!家國有性命重要?!”

    程十七僵著一抹笑意,看著他。穆從言毫不退讓,咄咄逼人。

    程十七又頓了頓。

    然後他突然撇過臉,一劍就向房門砍去!

    今天就算他和這草包皇子都搭在這兒了,能殺了辰池,也就值了!

    那劇烈的撞擊聲震的辰池都是心裏一顫,穆從言更慌,撲上前去就要奪劍!此時旁邊侍衛們已盡數怔住,幾乎沒人做得出反應!

    這個時候,辰池突然咳嗽起來。

    她的咳嗽聲音不大,力氣也不足。單單隻像是從胸腔深處生生破出一口氣來。她隻咳了這兩三聲,便沒有聲息了。

    那男人的聲音又急急響起來:“三殿下?三殿下!”

    話音剛落,辰池似乎又一口血噴出來。

    穆從言頭一次,急的眼睛都紅了。他一把扯住程十七,怒吼道:“辰池前幾日還被投了毒!無藥可醫!你就讓她安安靜靜過完最後幾天好不好!!!”

    房間裏適時傳來另一陣聲音。那腳步聲很沉重,越走越遠。

    程十七更急,道:“我沒有親眼看見辰池死了,我就不放心!”

    說著甚至下了令:“去把門打開!迴宮之後我去向陛下請罪!但殺了辰池,你們榮華富貴、加官進爵,不無可能!”

    一群侍衛遲疑著,看向穆從言。

    穆從言怒道:“若我日後登基,定會將你們貶入大牢,永世不得用!”

    侍衛們不知所措,又看向程十七。

    似乎是故意而為之,這個時候,房間裏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程十七也是怒的急了,一劍逼退穆從言,轉身又要劈門。卻不料,穆從言不知從哪裏拾來一根棍子,一下抽在他鞭傷未愈的背上!程十七驟然吃痛,一聲悶哼,卻拚著命使勁往前一撲,以血肉之軀生生撲開了厚重的大門,還一個踉蹌,推開了屏風!

    穆從言瞬間麵如金紙。

    程十七站穩,迅速開始搜查房間。辰池果然已經不在,窗框已被砸碎,上麵疊著一正一反一深一淺兩個腳印,旁邊一個書櫃,已經整個倒在地上,書籍到處都是。他踩著那些孤本絕跡探身出窗去望,也沒望見蹤影。迴頭再看,其他一切都幾乎沒被動過,房間裏安靜的隻有自己和穆從言以及幾個侍衛的腳步和唿吸。

    程十七動作很粗暴,把一件件東西扯開了查。蚊帳、被子、床下、桌底……他所過之處一片狼藉。就連穆從言放墨的一個半人高窄小的精巧櫃子,都被他一拳砸開,看了一眼,又遠遠丟開。

    ——但是不行,辰池沒在這裏。他這般瘋了一樣的尋找,也找不到她的一絲蹤跡。

    程十七找了很久,到最後這裏遠遠都能聽到慘烈的聲音。那聲音的成分很複雜,刀聲、墜地聲、金鐵聲、哭喊聲、馬蹄聲……簡單的說,就是殺人的聲音,戰場的聲音。

    他終於粗喘著,怒瞪了穆從言一眼,憤憤道:“殿下,我們快走!”

    然後他又深吸了一口氣,怒氣漸漸收起來。他最後麵無表情看著穆從言,行了個禮,道:“殿下,方才末將太過心急,失了禮數,理應重責。但眼下危急,懇請殿下先脫離險境,再降罪於末將。”

    穆從言沒有理他,程十七顯然沒沒打算等著他迴應,不由分說直了身子,挾著他出去上了馬,一騎匆匆。

    作者有話要說:小可憐還是小可憐,但是小可憐蟲表示爸爸厲害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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