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卿,二十參軍,從燕橋名將李躍馬的帳下小卒,到如今總領十方兵馬,已經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了大半輩子。

    唐廣,六七歲時就混跡軍中,雖然剛剛弱冠,卻頗具將才,軍中地位已僅在白子卿之下。

    莊雲天,出身貧寒,年幼參軍,始終跟在白子卿身邊,在燕橋軍中的地位也絕對不低。

    喬禾,雖看起來身份不高,氣勢卻暗自驚人。辰甫安幾乎就確定了他是燕爭帝。身為一國之君,他青年即位,大權在握,西拒辰台,東抗穆國,撐到現在,燕橋比起他登基之前,還強盛了不少,甚至聯合穆國滅了辰台,堪稱一代嫋雄。

    這四個人,都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更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人。按說,經過十幾二十幾年的起伏跌宕,大風大浪都見過、屍山血海都走過的人,生死都置之度外了,萬事都留著後手、喜怒極少形於色、方方麵麵的可能都會預料的人,是不會輕易震驚的。

    但是他們此刻,都被辰池的一句話震住了。

    她說,灃州有守軍,可與孫破援軍分庭抗禮。她需一人隨她前往灃州,奪得兵權。

    辰池也確實不是平庸之人。

    她能在短短幾年間,把握住整個辰台官場、人心所向,就可見一斑。雖然背後有辰甫安和辰肅帝的支持和默許,終也不容小覷。

    但縱然她能力超群,方才說出的那話,也實在太過瘋狂。

    灃州是辰台屬地——在國破之前。這座城池,三年前被甘怡從燕橋手中奪下,前不久,被穆國從辰台手中奪下。兩次易主,卻竟不費一兵一卒。每至兵臨城下,這位灃州城的城主大人,便大開城門,率眾歸降。說來可笑,這灃州也算是兵家必爭之地,灃州城內駐軍也人數眾多、裝備精良,卻讓人兵不血刃、輕易攻克!

    不過說起來,這城幾經輾轉,烽煙肆虐,倒是它的城主,不但不曾易位,竟然還一直活到現在,甚至灃州反而更加滋潤。各中緣由,就算燕爭帝及辰池辰甫安各個都是草包,就算他們不看下麵傳來的情報,也足以猜個七七八八。

    灃州城主是個貪生怕死牆頭草,這也罷了。

    便是如今局勢,似乎也由不得辰池胡來。

    燕橋穆國聯手攻陷辰台,可說勢如雷霆。種種原因羅列下來,說多也不至於太多,卻也絕對不少。總之最後的結果,從燕橋發難、後繼乏力退去,再到穆國奇襲、強取辰歡,總共也不過一年。此時,這些

    事情過去不過幾個月,穆國本就損失不大,更士氣高漲,勢不可擋。

    而反觀燕橋、辰台,辰台王室式微,雖民心尚在,卻也難以正麵相抗。燕橋與辰台本伯仲之間,大戰數月,正休養生息。莫說燕爭帝與辰台合作尚未太過大張旗鼓,就算挑明了站在辰台這邊,在穆國麵前,怕也不算什麽助力。

    這樣不溜手的圓滑人物,這樣敵強我弱的局勢,辰池卻要前往灃州,奪取兵權,無異羊入虎口。

    白子卿終於最先反應過來,含笑瞥了她一眼。

    “如此大的風險,三殿下可有什麽倚仗?”

    辰池看著他,目光堅定。白子卿都以為她要說些長篇大論,已經打算喝口茶偷空養養神了,結果卻聽了一句:“沒有。”

    他一口茶噴了出來。

    不得不說,有時候,這位一人之下風頭正勁的大將和仇端還是有些相似的。

    他目瞪口呆,動作滯澀地擦了擦嘴,一字一句問道:“當真沒有?”

    辰池眼神變化了一下,卻是顯出了一絲笑的模樣:“當真沒有。”

    “那三殿下可有勝算?”

    “沒有。”

    這一次,是唐廣噴了口茶出來。

    ——他畢竟有些年輕,沉不住氣。白子卿似乎是怕他嗆到,大力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當真沒有?”這位前途大好的青年將軍也瞠目結舌。

    “當真沒有。”辰池依舊波瀾不驚。

    “那三殿下憑什麽認為,我們會出手幫你?”

    “因為如今局勢來看,穆國不過是在靜待我的反擊。他們一旦捕捉到我的形跡,就會全力撲滅我的勢力。辰台既滅,對於穆國尚有威脅的,就隻剩元氣大傷的燕橋——而穆翎帝不是個昏君。”

    白子卿唐廣莊雲天對視一眼。這倒是實話。若辰台徹底亡了,穆國下一步就是吞並燕橋,以成霸業。

    最終白子卿問道:“但三殿下何必非將自己置於險地?”

    辰池又笑了一下。

    “白將軍,敢問我幾時幾刻,未曾置於險地?”

    這一句質問倒是擲地有聲。辰池本謹小慎微的性子,國破之後更步步再三思量,實在不是會放手一搏的人。她雖精於算計人心,但有時,怕也身不由己。

    “那……?”

    唐廣這話隻說了一個字,意思卻

    昭然若揭。

    莫非是辰甫安的授意?

    “這是我自己的意思。”辰池很明顯明白。

    唐廣一聲歎息,不再說話。

    他向來對辰池存了一分憐惜之心。一個女子,驟然間國破家亡,還要挑著複國重擔,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的,這已經撐了四五個月了,卻還有條不紊、從容不迫。

    “但如今,不如此以身涉險,突出奇招,壓製穆國又要等到何年何月?隻怕那時候,我們就連最基本的人心都散盡了。甚至,就連我們是否還活著,也說不定!”

    辰池這話說的也很對。

    莊雲天忽然出聲問道:“三殿下,你可曾想過,你我二國,本勢如水火。眼下雖暫時結盟,但想必大家都明白,穆國威脅一去,我陛下出兵之仇您不會不報。一來,我們何需徒添折損?二來,我們所派之人,敢問您能否完全信任?三來,燕辰合作尚在暗處,就算此事商定,我們又該以何名義前去?”

    燕橋幾位高級的將領,除去留守朝中的一係,便是眼前這些人了。這裏,白子卿掛帥,唐廣嶄露頭角,莊雲天看來沒有如此華麗的形容,但實力與地位,卻都是不差的。此時說出這樣的話,倒也在情理之中。

    而他顯然不是經常出頭的人,說完這話,如釋重負一般。但白子卿唐廣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後喬禾,便已明白了是怎麽迴事。

    辰池亦很快明白。她思量一番,道:“私下裏,我聽說,貴國爭帝幾欲納我入宮。燕橋出兵辰台,也是在他求聘不成之後。我雖不知此身如何得他這般惦念,卻也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

    這段話並不長,也不難說,但辰池說完的時候,卻已臉色蒼白。

    喬禾垂著眼睛,目光幽深。

    他這半個月來,總算是拉近了些和辰池的關係。本想著溫水煮青蛙,慢吞吞將她從人到心都擄過來,卻不想辰池來了這麽一出——有動作,他和辰池就必然會有衝突。

    而且現在這戲已經唱起來了,且一發不可收。

    辰池勉強笑道:“這理由,諸位可還滿意?如今,此事除風險略大,還有什麽不妥之處?”

    白子卿想了想,道:“此事事關重大,我們還需請示陛下再談。三殿下莫急,三日之內,必有迴複。”

    這其實也不過是個過場罷了。不過辰池這舉動,實在讓人有些始料未及。

    入嫁一事,燕爭帝已提

    過幾次。一次是燕橋發兵之前,一次是辰歡城破之後。那兩次,辰池都沒有答應。

    但這一次,隻為一城兵權,她難道就真的甘心將自己,交到燕橋?

    若她甘心為爭帝所娶,怕從此就再沒有自由。這不就正如一隻鳥,縛住了自己羽翼腳爪,又將繩子親手遞到別人手裏?

    唐廣看著辰池。皺著眉。

    他向來欣賞辰池,就算曾誤認為她心氣已折,也不過是多一分憐惜。自知道了她種種機謀巧算,更多一份歎止。卻不曾想,有一天,辰池會這般……委身於人。

    辰池卻沒太在意唐廣的心思。白子卿說完那話,她微微笑笑,應答了幾句,便起身走了。

    臨走,還說了句:“今日喬禾便不必隨我迴去了。你們好好談談吧。”

    喬禾心裏一怔,卻不動聲色,笑了笑。

    而後辰池出了門。一直等在門口的索瑪沒有如往常跟在她後麵,反而先是一步邁了進來,對喬禾擠眉弄眼說了句“其實我本來挺看好你的,加油啊兄弟。”,而後才走。

    想必是他誤以為喬禾招了辰池的煩。

    白子卿等人頓時促狹地看向喬禾,倒留了個喬禾哭笑不得。

    索瑪不知他就是燕爭帝,倒在辰池一事上,將他看作了燕爭帝的對手,想來也是荒誕。

    喬禾這一怔,其實並沒有耽誤多久,倒是唐廣急不可耐,揶揄道:“陛下?”

    但說是揶揄,卻也有些可惜。

    辰池此舉,無論從時機還是目的,看起來,倒真有些得不償失。

    喬禾卻隻笑笑,道:“那便同意了罷。”

    若此舉公開,無異於直接與穆國宣戰。以二國目前的國力,隻怕這樣的選擇,對燕橋有些不利。

    喬禾卻道:“既然辰池答應做我的皇後,那便讓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母儀我燕橋天下的皇後。一位皇後,為了自己的母國以身涉險,我燕爭帝便扮個副將隨她。她與辰甫安知我身份,便不算輕慢了辰台;穆國卻不知那副將是我,隻知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也不至於追究。否則,對於穆國來說也不值當。”

    頓了頓又道:“何況以我們的計劃,做到這一步,也算是賺了。”

    白子卿莊雲天唐廣三個,想起那計劃,對視一眼,心裏都直發涼。

    爭帝的性格,比辰池二人更孤絕。

    他會為了使自己

    有足夠的能力去保護一些東西,而不惜一切。

    過去他沒有能力保護他的姐姐,如今他沒有能力保護他辰池。所以這次他幹脆就舍棄了辰池,去壯大自己的勢力。

    但他畢竟是人。尚郡長公主故去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鬱鬱無歡。十幾年過去了,再這般親手折騰一番,想必他心裏要忍下更大的挫敗吧。

    但爭帝本人,顯然沒有這樣的顧慮。

    他還在考慮。

    “這段時間,我若對辰池下手,隻怕她如論如何都活不下來。她把性命交到我麵前,難道,真的是信任?”

    想到這裏,他自嘲地笑笑。

    怎麽可能。

    辰池並不知道這件事已在燕橋意料之中。她所看到的,就是燕爭帝很快答應了這事。

    他沒有將詔書寄來,隻是用史官名義寫了一段話。

    新安十九年,帝立辰家嫡長女為後,遣子卿副將喬禾與赴灃州,不離左右,以護周全。

    ——不錯,最後與辰池一並去了灃州的,是喬禾。

    而辰池見是喬禾隨自己前去,也不過是驚訝了一瞬,便笑道:“看來貴國陛下也太不大方。既然已經同意,怎麽就派個副將與我?”

    白子卿哈哈一笑,道:“三殿下所想太多。我們結盟尚在暗中,就連冊後儀式也還沒有進行,一切都隻好低調行事。再說,此舉,對於打擊穆國也有好處。”

    辰池看了一眼喬禾,笑了笑,沒再說什麽。

    這一走明明就是九死一生,卻偏偏被她看待的雲淡風輕,如同上朝前整理了衣衫,胸有成竹的去麵對腳下臣子。

    喬禾也不是一個話多的人,當下便跟了過去。

    但出了辰歡城不過幾步,有一人一馬湊了過來。喬禾剛有所戒備,卻看出了這人的身份。

    索瑪。

    索瑪不理他,兀自對辰池道:“小殿下,甫安說你現在有什麽計劃,他已攔不住你。但是,你也不能總這麽撇開我啊。我隻是過來保護你,又不是要勸你迴去,你也不必戒備我是吧?不然你這涼薄的,可就傷透了哥哥的心!我可算是看著你長大的!”

    辰池眯著眼睛看了看他,沒有說話,卻已經被算作默許。

    “走吧走吧。”這人於是駕馬輕飄飄與喬禾並肩而行,喜上眉梢,“說起來,我在灃州還知道一家酒館,好久沒去了。”

    索瑪說的,倒也是實話。

    辰甫安如今對於辰池,已然無奈了。

    辰池本就是個倔強的性子,認定了的事情十匹馬都拉不迴來,何況一個他。國破之後,她被辰甫安救出宮去,一見了辰歡城外屍橫遍野,剛從辰甫安懷裏跳下來,就撲通一聲跪下了——從此她對辰歡的執念更強,幾乎是要走火入魔不顧死活了,他全然拗不過,人手又不足,隻好安排一個索瑪到她身邊。

    就連辰池自作主張嫁入燕橋的事,他也是不知情的。

    戰亂未休,燕爭帝與辰池,兩人都沒有意向要將這事公之於眾。

    但喬禾看辰池的目光,卻已不同了。那目光裏,或多或少,多了些柔和。

    辰池與索瑪自然發覺了。晚上休息的時候索瑪與喬禾同住一處,還曾湊過去問,是否有了什麽新的進展。

    喬禾似乎還是那樣的麵無表情,唇角卻難得柔軟了一瞬。

    “或許算得吧。”他這樣迴答。

    索瑪當然不滿於這樣模糊的應付,又向喬禾蹭了蹭,低聲道:“到底怎麽樣了!”

    興奮與八卦之情溢於言表。

    喬禾忍不住笑了一下,卻似乎不想說,索性扭過頭,不理他。

    索瑪又問了幾聲。

    喬禾裝死。

    最後索瑪一挺身就下了床,喬禾這下再也無法裝下去了,隻好問道:“你去哪?”

    “我去問問辰小丫頭!”

    喬禾:……

    好說歹說,喬禾勸住了索瑪。

    “快說快說。”

    ——代價就是他親自告訴索瑪。

    喬禾深吸一口氣,竭盡全力冷靜下來,目光直直地看著屋頂,五官卻帶著一絲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笑意。

    “我與三殿下……雖未來仍渺茫,眼下卻已有了不離不棄的理由。”

    索瑪聽了,一臉“我懂的”。

    喬禾也是無奈,便不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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