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便一直無事,轉眼到了月底。

    就連喬禾——這幾乎就可以肯定了是燕爭帝的人,都有種無所事事的即視感。辰池遇刺後他不知為何對辰池主動了不少,雖然做起親密之舉他還很不自然,但比起最初已經好得多了——應對起辰池的疏離,也駕輕就熟的多了。

    但他也並不是全然無所事事的。比如——此時。

    “喲喬禾,你又來?這地方有什麽好的啊你說說,又沒酒又沒肉的……誒莊雲天你小子又跟著喬禾來,說說,妞你是不是想大爺我了?”

    莊雲天翻了個白眼,望天道:“我看你那件衣裳是不想要了。”

    仇端頓時委曲求全:“大爺我錯了!大爺您身份尊貴,自然不會想起我來!大爺……大爺,我落在你那的衣服,你什麽時候還我啊?”

    莊雲天看了他一眼,嘴角突然揚起一抹笑容:“啊,我突然想起來,前兩天看到個乞丐,好像順手給他了啊。不好意思不好……誒你放下那個燒火棍!小和尚!慧空!啊啊啊啊啊啊老喬老喬!快救我!”

    喬禾臉上難得有了一點笑意,卻習以為常袖手旁觀,甚至還退了一步,給他們讓開了地方。這時候慧空從禪房裏出來,看著莊雲天被仇端追的雞飛狗跳,也不由搖頭閉目,笑誦了一句佛號。

    這樣灰暗的日子裏,難得有這樣明亮跳脫的人,能給生活添一點亮色。他們就像是一個小太陽一樣,維係著辰台與燕橋這些合謀者極少見的歡樂。

    喬禾眼裏還帶著笑意,看了慧空一眼:“高僧,今日,我們講什麽?”

    慧空抬頭看著他,眉眼間還是有些局促,甚至比麵對辰池時更甚:“施主想聽什麽?”

    喬禾想了想,笑笑道:“今日,我想聽,佛,如何說情。”

    聽到情這個字,慧空全身一震。

    晚花不斷落下,夕光如舊。

    而仇端莊雲天喧鬧的聲音都似乎被拉遠。

    “施主,這邊請。”

    “所以說,情與憎,最後還要歸到一個“緣”上?”

    喬禾看著窗邊,淡淡問了一句。

    慧空神色緊張,坐姿都甚為拘謹:“是。”

    “生、老、病、死、愛離別、怨憎會、求不得。”喬禾歎了口氣,而後原本很剛毅的唇微微抿了起來。

    “愛離別、怨憎會、求不得……”

    他喉結上

    下翻動了一下,吐出這麽一句話。

    “求不得、求不得……”

    慧空偷眼看他。他的表情雖然還是毫無破綻,卻分明如同一個被人奪去了什麽的小孩。而且還是個心高氣盛的小孩,卻找不到奪他所愛之人的下落,此刻很是迷茫。

    他喃喃重複著這句話,神色雖然委屈憾然,卻似乎已接受了這個結果,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然後他突然問了一句:

    “慧空,你有喜歡的人沒有?”

    慧空本來心裏就有鬼,被這麽一問嚇了一跳,詫然間驚慌失措地一抬眼,正撞上喬禾的目光,頓時更加慌亂,目光觸電般縮了迴去,又馬上垂下去。

    “施主……施主為什麽這麽問?我入了佛門,就已斬去所有紅塵旎念,自然不會有……”

    他強定心神,囁囁嚅嚅說著,卻突然被喬禾打斷:“那麽受戒之前呢?”

    慧空更加慌亂,支支吾吾半天沒有說出幾個字來。

    喬禾輕笑一聲,不再逼問了。卻又不甘沉默一樣,笑道:“高僧大概也看了出來,我這個人,心上也供奉著一個人。愛上她之前,我從沒見過她,但是她的能耐風采,我卻是早有耳聞。我很佩服她,卻更心疼她。我經常會忍不住去想,她會不會太累,會不會太傷心,會不會太絕望。她是不是很需要一個人在她身邊,或者什麽都不說也好,隻要在她身邊,讓她有個依托就可以了。但是轉念再想,如果她不曾落到這樣的境地,我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她,更枉論娶她過門。或者直到她身死,我大概,都沒法與她說上一句話、沒法見過她一麵、沒法碰觸到她衣袍的一角。她就隻能活在我的夢裏、活在史冊書卷裏——但就算在史冊書卷裏,我這樣的人,大概也距她十萬八千裏,遙遙不可及。這樣一想,我又覺得,我們現在各為其主,真是幸甚。”

    慧空不語。他稚嫩卑微,並不代表他愚鈍無知。這一番話如此露骨,他又怎麽聽不出,喬禾喜歡的就是辰池。

    他弱弱看了喬禾一眼,喬禾長篇大論說完,卻突然朗聲一笑。他抓起慧空的手,高聲道:“走,話說完了,咱們去看看那兩個小子,有沒有把你這小廟給拆了!”

    慧空看著他的手,他沒有膽量看他。

    怕是隻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辰池。三殿下不是自己能妄想的人物。但是……喬禾這樣的人,他真的會為辰池拋棄一切嗎?

    兩人出去的時候,正看到莊雲天瞪著樹上的

    仇端。兩個人互相叫囂,不亦說乎。

    “有本事的下來啊!”

    “你有本事你上來啊!”

    喬禾一時沒繃住臉,竟然笑出了聲。他看了看那樹,伸手用力推了推。

    仇端臉色有些發白:“喬禾你要幹什麽?我可告訴你啊,我這是讓著你們莊雲天。再說了,你要是拉偏手,我可就算他輸了!”

    喬禾看了他一眼,迴頭問莊雲天道:“雲天,你的劍呢?”

    莊雲天與仇端玩鬧,便自是將劍解在了一邊。此時喬禾一問,雖然不解,卻還是從旁邊拿過了劍,遞給了喬禾。

    喬禾掂了掂劍,便毫不猶豫一劍斬向了那樹。霎時間樹影搖搖,花葉亂墜,仇端掛在上麵,岌岌可危。他吱哇亂叫了幾聲,不見喬禾停手,隻好一翻白眼,跳將下來。喬禾見了,這才轉頭對莊雲天道:“看,斬草除根,這樣便是了。”

    就連莊雲天看的都有些臉色發白。仇端盯著他臉色看了一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甚是同情。

    “跟這麽個人做同僚,很辛苦吧。”

    喬禾在一旁聽到了,也是不惱,隻提了劍,向仇端走過來,笑道:“你說什麽?剛才風太大了,我沒聽清。”

    仇端哼了一聲,側仰著頭,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對莊雲天丟下一句“等我一下”就進了屋子。

    三個人在屋外麵麵麵相覷。

    他很快便出來,出來的時候手裏提著一個包裝緊實的條狀物體。

    “給你的。”

    莊雲天看了一眼,接了過來。

    “我一句玩笑話,你竟還真記得了。”

    “那是當然。我這麽天資聰穎獨具慧根,你說的哪句話我能忘了?”

    聽了這話,喬禾終於沒有忍住,微微探身,看了看莊雲天。他臉色瞬間就漲紅了。

    莊雲天輕輕冷哼了一聲,卻沒有說話。他低了低頭,又目光窘迫地看著喬禾,嘴唇囁嚅著,無聲地催促著他快些迴去。

    見此喬禾隻搖了搖頭,一聲輕笑,便要轉身離去。

    誰知,他這一迴頭,就見到一個纖細身影,身後帶著索瑪,走了進來。

    他便瞬間挪不動步子,隻直直看著她。

    而仇端同情地看著慧空。

    這小和尚,運氣也太差了些,入了佛門,還真就成了

    一盞盡職盡責的燈。

    那進來的人,便是辰池。

    且說辰池這段時間以來,除卻養傷,便白日裏與吳曉聊聊天,順帶著與辰甫安一同安排著複國的事情。這段時間,燕橋已調來許多人手,但他們二人真正信得過的,還不過是自己罷了。

    她也聽說了喬禾常常去慧空那裏,更聽說莊雲天常常尋了種種借口隨他前行。對此她也隻能苦笑罷了——

    爭帝之事,純屬巧合,這一點,誰也不能杜絕。

    仇莊一事,已成定局。何況兩人感情篤深,又都明大理,也便由他們去罷了。

    她現在最在意的,其實還是穆國行宮。那裏除去穆國唯一的皇子以外,還有穆翎帝多年的貼身侍衛程十七,還有那個直接導致辰台國滅、痛殺甘怡的孫破。

    她有時候也問吳曉。吳曉總是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說穆從言與孫破程十七關係算不上好,也還是這樣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紅著臉辯白說,穆從言其實不算全無是處,至少一手工筆極為漂亮。

    其實辰池還沒有說穆從言怎樣。她與辰甫安,在泠州的時候就知道這個人不是個草包了。

    辰池也知道吳曉所說的定然不全是真的。這麽久的接觸,一貫工於人心的辰台三殿下又怎會看不出,吳曉真正所愛的人是穆從言。但是她並不後悔,這事於她來說無關緊要,左右辰甫安亦沒有表現出什麽不快。

    但是她無從得知的是吳曉到底是將現實做了怎樣的處理。近日以來,她所頭疼的便是這個。

    “殿……殿下。”倒是怯懦的小和尚第一個出了聲,聲音像是驟然繃緊的弓弦:“您……我很久沒見您來了。”

    辰池掃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喬禾亦出聲行禮道:“三殿下。”

    莊雲天緊隨喬禾,倒是仇端,最後才頗不走心地行了一禮:“三殿下。”

    辰池卻偏偏對另兩人理都沒理,對仇端道:“我上月讓慧空給你的書,你可都看過了?”

    仇端一怔。

    辰池雖然扛著複國這麽個沉重的擔子,人前卻向來不當迴事的樣子,很少有如此嚴肅的模樣。而且現在還不算情況危急爭鬥迭起,這樣直奔主題,與她往日的從容大相徑庭。

    她說的那些書是指一些奇怪的兵書。他簡單翻過了,又挑著感興趣的記了些,剩下的便都琢磨著怎麽用到給莊雲天的書信裏了。

    但是仇端當然不會說出來

    。他點了點頭,道:“當然看過了。”

    “那好,你現在便隨我來。”辰池立刻接口,舉步便走。

    但臨走時,她又意味深長看了一眼仍保持著行禮姿態的喬禾,道:“兩位將軍請在此等候。日落之前,我定然迴來,還有要事相商。”

    喬禾抬頭道:“若有要事,可需叫上唐廣與白子卿兩位將軍,一同商討?我與雲天,怕是難以作主。”

    辰池眸色一深,道:“不必了。”

    然後她示意仇端跟上,便步履飛快,走了出去。

    再迴來時,辰池卻是隻身一人。

    這期間慧空出去化了些齋。他缽裏討到的東西越來越少了。原本這裏住民已經極少,每次都要走好遠的路出去,這一來一迴,化來的東西連走路耗費的力量都補不迴來。

    他本就十分瘦弱,此刻看著食缽,麵上都隱隱現出一種菜色。

    但是有人進來的時候,他卻是第一個發現的。

    因為自辰池走後他就一直在擔心。當時辰池臉色並不算好,他擔心再出了什麽岔子,辰池遇險,那麽……

    他腦海裏不住迴憶起先前辰池臉色蒼白,走進承恩寺時虛弱的模樣。想著想著,額頭上掌心裏,竟全是汗。

    喬禾還關切地問過他,卻仿佛被他含糊過去了。而莊雲天沒了仇端在旁邊,整個人都少了一半的生氣,隻是百無聊賴坐在慧空身邊,捉了幾隻螞蟻,折了幾片樹葉,也不怎麽說話,隻翻來覆去地玩。

    過了半天他才問了一句:“小慧空,你看這次辰池是叫那小子出去幹嘛?他不會被玩壞了吧?”

    調侃的語氣,卻分明帶著疏離和擔憂。

    慧空不答,如同入定了般。

    莊雲天嗤笑一下,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額頭,又擦了擦他的衣袖。

    “你緊張什麽呀?看這一腦袋汗。”

    慧空卻知道,他的心裏,此刻,也並不比自己安定。

    直到終於聽到辰池的腳步聲,他才一下子站起來。

    他早早就能從眾多嘈雜中,分辨出她細微的腳步聲。他將這視為佛祖對這感情的悲憐。

    而莊雲天卻隻是站起了身,卻沒有上前。

    隻有一個腳步聲。仇端沒有迴來。

    莊雲天麵色凝重,瞥了喬禾一眼。

    喬禾不動聲色,垂眼去倒茶。

    而後門開了。

    走進來的,竟然是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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