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無話。

    到了晚上,辰甫安就被辰池半推半搡到了吳曉的房間裏。他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就被自己的親生妹妹帶著仇端索瑪幹脆利落地鎖在了裏麵。那動作一氣嗬成行雲流水,簡直看不出她身上還帶著可怖的傷。

    辰甫安關心辰池,自是不敢太過掙紮。直到被丟進房間,才歎著氣,迴頭看了一眼。

    然後他表示自己受到了驚嚇。

    吳曉穿著一身紅衣,默默看著他。她雙唇抿的一條線一樣,拳頭也緊握著,攥著一塊紅布——她的蓋頭。

    她的目光堅忍如蒲葦,隱隱帶著一絲反抗。落在辰甫安眼裏,她這表情,就好象是一隻困於籠中、卻還對著麵前的人劍拔弩張的野貓一樣。

    做了再多的心理準備,還是不甘就這樣嫁作他人婦。

    而辰甫安笑了笑。

    有點無奈,卻令吳曉格外熟悉。

    “我說過多少次了,我並不是你的敵人。”

    他在吳曉身邊坐下。

    “我一直都明白,我喜歡你,和你喜歡我,其實並沒有什麽因果關係。我一直沒有說破,因為我沒有資格,去獲取那種平凡的生活。

    “我也知道,你一向當我作朋友、作兄長、作為一種永恆存在的依托。從前的日子,我是岑甫安,我可以陪著你,可以護著你。那段生活,對我來說,是很美好的。它美好到讓現在的我一生都觸手不及。

    “我把你帶到這裏,的確是為了利用你。我自己也知道,你怕是已經不會原諒我了。但是小池不知道這件事,至少直到今天為止,她都以為你我是兩廂情願。今天這事,雖像是胡鬧,其中也藏著一些權謀,但小池本意,是真的有些期許的。

    “希望你選擇依靠的那個人,不會利用你。

    “但是,我不能讓你有迴去的機會了。你知道,他貴為皇子,父親又是一個冷靜而可怕的人。今晚過後,你便再也無法和他在一起了。”

    他這話的語氣極盡纏綿溫柔,唇角的笑容也如同清晨的陽光,溫暖和煦。但他的目光卻緊緊鎖住了吳曉眼裏每一絲的變化,手也捉住了她的手腕。

    這是一種絕對壓製的姿態。過去,在他的身上,吳曉從來沒有見過的姿態。

    她似乎有些慌亂,用了一整天時間構建起的安全感,被辰甫安一個動作輕而易舉地擊潰,就如同天降磐石,壓碎一個空的蛋殼。

    她像是身處蛋殼之下,被壓的有些窒息。

    辰甫安端詳著她的臉龐,帶著她仰麵躺在了床上。蠟燭沒有熄滅,燈光依舊明亮,他卻毫無顧忌。

    而那一整個時辰裏麵,吳曉都是大腦一片空白。她呆呆看著這曾經熟悉的人,心裏卻想著穆從言。

    她仿佛這才明白,為了國家大事,區區一個人,又能算得了什麽呢。

    她沒有看到辰甫安眼裏的愧疚,也沒有聽到他一聲聲的“對不起”。

    她隻知道,後來辰甫安為她蓋上了被子,然後便穿好衣服,吹滅蠟燭,打開不知何時被開了鎖的房門,走了出去。

    她隻知道,辰甫安迴來的時候,動作很輕的上了床,唿吸很快就變得平穩悠長。

    她數清天色發白之前她能想到的與心上人所有的故事。

    然後淚水忽然奪眶而出。但她捂著嘴巴,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這一生啊,都是為了什麽。

    何人熙攘何人冷,何處如意一郎君。

    而吳曉不知道的是,這一晚,辰池一個人坐在書房裏。

    喝酒。

    燭台上火光躍動,她麵前除了一壺酒,一個杯子,就什麽都沒有了。今天的事情其實已經處理過了,她早該去睡了的。但她卻什麽都不做,隻在這裏,喝酒發呆。

    她似乎並不喜歡酒,隻是將杯子湊到嘴邊,幾乎算是一滴一滴地抿著。她的目光就如同剛剛吳曉的目光一樣,像在追憶著什麽遙遠的往事,空洞而迷茫。她臉上甚至還比吳曉多了一分笑意。隻是那笑意,格外不明顯,格外遙遠,就像是從那迴憶中生生拉扯出來的一樣。

    當年皇宮裏的陽光是有多明亮,仿佛都能穿透遊廊,照到人心裏去。那時候自己不過是個忙碌了些的公主罷了,有相互喜歡的人,有父母兄長,有朋友姐妹。那時候謝甘蒙三家的後輩相約著出行的時候總叫上她。甘怡也由庶出漸露頭角……還有謝雲令。

    那時候的少年,最喜歡在院子裏練槍。那時自己有事去了謝家,正撞上他把槍放在一邊,打算迴去歇息。見辰池過來,謝雲令便停了手上的動作,笑著行了個將軍的禮節,抬起頭來,目光明亮得像是能照亮一切陰霾。

    辰池幾乎忘了自己來謝家是為了甘怡的事情,險些撞到他槍尖上去。謝雲令更笑得開懷,上前一步,直接把她抱在自己懷裏,在她耳邊低笑著嘲笑她:“你是不是蠢。”

    辰池與他,從來就熟識。那時候兩人不過剩了一層窗戶紙不曾捅破——一切是從那時候開始,才真正算是開始。

    辰池苦笑一下,拿起酒壺酒杯,去把杯子洗了洗,便坐在院子裏呆呆看著月亮。

    若複國成功了,那我便隨他去罷……二哥已有了吳曉,大概也……不會在意吧。

    她越想越心酸,知道該控製自己不要去想,思維卻如墜下深淵般不可抑止。她曾在這樣的月色裏與一身戎裝的少年將軍卿卿我我,曾在這樣的月光裏等到個盛裝華服捧著半個西瓜的世家子弟,曾在這樣的月光裏被戀人說蠢——他總喜歡說她蠢,還給她起了個字叫封才,真不知是何居心。最後辰池不情願地想起那少年死去的那場戰爭,有關他迴憶的最後一個畫麵,就是他一把攬過自己,在自己耳邊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他口中流瀉的氣流弄得自己酥□□癢,就好像某個舊日午後纏綿的時光。她明明該是想笑的,嘴角卻不知為何,格外僵硬。

    她王袍上染了一層他身上的血,她皮膚被他碎裂的盔甲刺破。

    他背著腿上受了重傷的辰池向宮外奔跑。他的手臂隻能盡可能緊的托住她。最後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在很近的地方止住。於是他拍了拍她,示意她抱好自己的脖子,然後提著槍站直了身體。

    “碧色白紋!王袍!將軍,辰台國君在那!”

    辰池側過頭去,看著這個少年的側臉。這人依稀還是心動時的模樣,卻有些微小的變化,讓他整個人都比那時鋒利了許多。但是辰池最想問的,是老天為什麽,要在他身上蓋一層斑駁的血色?又不是要長眠,他隻需一身英勇裹身就夠了。為什麽,為什麽要有這樣不詳的顏色?

    “怎麽是個女人?”

    腳步聲戛然而止。幾十個人紛紛停下來,驚疑地看著兩人。

    卻突然有個人恍然大悟般,指著辰池叫道:“這個是辰池!辰台的三殿下!前幾日我見到過她!殺了她,同樣是大功一件!”

    謝雲令上前了一步,沒有說話。他已經說不出話。

    辰池趴在他背上,沒有動。她不怕,也知道自己已逃不掉。宮城已破,她也隻能如此,為父王拖延一下時間了。

    她握緊濱光,把它橫檔在謝雲令胸前。

    那之後是怎樣的呢。無論怎麽迴憶都十分混亂。亂的像是腦海裏被抹上了模糊的色塊,分辨不出原來的模樣。

    她隻知道,最後到處都是駭人的血色腥味,閉上眼,逃不過一聲聲悚然、利刃刺穿皮肉的聲音。

    她隻知道,總有人拉扯著她,讓她躲過了致命的傷。

    她隻知道,一見辰甫安趕來,她身後的那人就不顧性命地將她托到辰甫安手裏,緊接著就脫力一般,重重倒了下去。

    他倒在一灘血泊裏,很快被人砍得麵目全非。

    辰甫安隻救下了辰池,一眼瞥見她的神色,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殘骸。

    “那人是誰?莫不是……你的戀人?”

    “不。”想都未想,辰池盯著謝雲令,自己身上都開始發疼。她道,“我喜歡的人,已在你迴來之前戰死了。”

    如果不是生死之事太慘烈,那天陽光原本很好。好的像是情定那一刻。

    辰池走向房間。天上沒有太陽,隻有半輪冷月。

    於是她看都沒有看一眼。

    ——謝雲令,我總要與你同歸一處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之後不久,正好辰甫安下了床,去了書房。

    他聞到淡淡的酒味,皺了皺眉。但最終,也隻能歎了口氣。

    若複國成功了,定要把她時時刻刻捧在手心裏,再也不讓她接觸人心權謀。

    就算這世界覆滅,也要讓她未來長命百歲、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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