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

    這間教室有時看上去比實際的顯得大。課桌都被緊密地排好了。他們會提前到教室,談論他們的學業,賈斯珀的社交生活,他們申請的研究生課程等等。除了僅有的幾個特例外,他們並不是最好的朋友。在這所學院的三年中,他們常常是在互相競爭。他們中有幾個人,比如亞曆克絲,願意默默地做自己的學問;但其他人想要的不外乎是爭取到全國最好的研究生課程和教授職位。如果你是出自賈斯珀這樣的彈丸之地,在自己的領域占據絕對優勢是惟一能使你受到注意的途徑。

    他們又是九個人了。丹尼爾·海登迴來了。

    “還是不能置身事外啊,哈?”邁克爾·坦納說,“你想他吧?”

    “是啊,”海登嗤笑,“就是這樣。”

    和平常一樣,教授出現前教室裏總有一陣不安的沉默。這時屏幕晃動了一下,奧爾迪斯又出現在他的小桌旁,雙手交叉,目光直視前方。他可能是在任何地方,那間有形的房間顯得那樣難以捉摸。他們知道他可能下到走廊裏進了一間空教室。

    “好,”他開口道,“你們開始看出《線圈》裏的套路了嗎?”

    “我逐漸了解到這本小說就是某種寓言,”克裏斯蒂安·凱恩說道,“那城市——太奇怪了。”

    “小說裏的紐約城確實非常奇怪,”奧爾迪斯說道,“這本書是關於安瑪麗,我們的女主人公,從愛荷華闖出來,去尋找自我。然而,她找到的是什麽?”

    “她找到了某種……迷宮。”薩莉·米切爾說道。

    “非常好。”奧爾迪斯點點頭,顯得很高興。“這正是《線圈》後兩百頁的情節布置。我們目前為止的閱讀隻碰到了些皮毛。這本書裏所有的一切都是一麵鏡子,都是其他東西的倒影。安瑪麗不但是闖進了—片叢林,甚至可以說是走進了一棟布滿鏡子的房子。她所到的每一處,法洛斯都扔給了她障礙。”奧爾迪斯停下了,然後頭歪向一旁,似乎正在思考著。“障礙,是的……可作者究竟是在幹什麽呢,同學們?”

    沒人迴答。幾名學生低頭看著地下,似乎他們迴答不了教授的問題就沒臉見他。

    “快說啊,”奧爾迪斯說,他的語調變得更尖刻了,“法洛斯在幹嗎?”

    “他在戲弄她。”

    發言的是雅各布·凱勒。他對著屏幕緩緩地眨了眨眼,帶著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但這和事實完全相反——凱勒是全身

    心投入的。他一直都是。

    “你為什麽這麽說呢?”

    “那還不明顯嗎?”凱勒答道,“他一直在盡全力阻止她成功。他就是操控者,而安瑪麗……她嘛,她就像迷宮中的老鼠。”

    “迷宮中的老鼠。”奧爾迪斯重複著,仿佛他從未聽過用這句話來形容這本小說。但很顯然那是對的;它恰如其分地形容了這本書的寫作模式和主題。“我認為你說得完全正確。文學評論家們一直在說這本小說是一部女權主義的作品。但正如你們所見的,安瑪麗在這座城市迷宮裏掙紮,你就會開始想法洛斯會不會是——”

    “想把她逼瘋。”

    他扭頭看著亞曆克絲。“正是如此,希普利女士。”

    “那麽你所說的,”梅莉莎·李接著說,她那煙熏嗓音在教室裏幾乎聽不見,“就是法洛斯根本就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事實上,他是反對女權的。他憎惡女人,並且試圖支配他的主角。”

    “我要說的是,”奧爾迪斯說道,“法洛斯絕非一名厚道的小說家。”

    “那他是什麽呢?”

    “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嗎,李女士?他是個無賴。遍地阻礙的城市,所有那些安瑪麗必須克服的意想不到的困難——想想看那個一直在自家房子裏躲起來不讓她找到的瘋子伯父——這些都是讓人抓狂的。所有好的小說家都會給他們的角色設置障礙去跨越,但在這本書裏似乎法洛斯是在戲弄他的女主人公。似乎他存心把她逼到崩潰。而且他自然是做到了。但那又是另一迴事了。”

    大家思緒飄遠了;又一次的,他的聲音,他對《線圈》的解釋縈繞在他們耳旁,而當他繼續往下說時,他們才突然迴過神來。通過電視屏幕聯係著奧爾迪斯和他的學生們的那條線又迴來了。

    “所有這一切說明了保羅·法洛斯他自己是什麽樣的人呢?”他問道。

    “這說明這人是個騙子。”

    大家轉過臉望著發言的人:丹尼爾·海登。

    “所有小說家不都是騙子嗎,海登先生?”奧爾迪斯問道。

    “有些比其他人騙得更厲害,”發言的男生迴敬道。他現在說話更有信心了;上節課那個不安的、違逆的孩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強勢的一個人。要做出證明的人。

    “當然。但要撒圓一個謊,你需要兩樣東西:講述者的技巧和聽眾的輕信。”

    “技巧。”海登嗤之以鼻。

    “這麽說你不認為法洛斯很擅長他所做的事?”奧爾迪斯的眼神開始放光。他喜歡這種交鋒“擅長他現在做的事?”

    “我認為人們都應該說真話。”

    “你說嗎?”奧爾迪斯出言相激,“你一直都說真話嗎?”

    海登避而不答。“即使在虛構小說裏也要有個上下文承接。但在法洛斯玩弄的這些把戲裏上下文在哪兒?”

    “就在書裏。”

    “什麽書?”海登問道,聲音明顯升高。他舉起他那本《線圈》,像抓著個玩偶似的搖。“這東西假得根本就不配算書。作者甚至都不出麵承認自己寫了這該死的東西。這就像是個騙局。”

    奧爾迪斯本要再說什麽,但又打住了。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唇。教室裏有一種緊張的氛圍,時間暫停了。奧爾迪斯仿佛離他們近了許多,仿佛他就站在房間前麵,朝著那男生一步走過去。

    “好吧,”他說道,“我以為一個好的謊言和一個好故事是一樣的。不加修飾就不成文章,而什麽是修飾——”

    “你撒謊嗎,教授?”海登問道。

    奧爾迪斯退後一步。“不好意思,你說什麽?”

    “這是個簡單的問題。”

    “我撒謊。我撒過。但這是種習慣——就像許多我曾經有過的習慣一樣——自然,我進了這座監獄後已開始嚐試去除這種習慣。”

    “你都說過什麽樣的謊話?”

    “得了吧,丹尼爾,”梅莉莎·李說道,“別糾纏不清了。”

    屏幕上奧爾迪斯笑了。“不,不,讓他說。我發現這個男生很有趣。我的謊……”奧爾迪斯迴想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過去我常常給杜孟的學生講一些不真實的故事。那麽說來,我跟偉大的保羅·法洛斯如一丘之貉。”

    “什麽樣的故事?”

    “我告訴他們我曾住在歐洲,”奧爾迪斯說,“這不是真的。我住過的最奇怪的地方是愛荷華。”大家哄堂大笑。

    海登除外。他盯著屏幕,喃喃地說著別的什麽事。其他人沒人聽見他說了什麽,即或是聽見了也並未留意。那僅僅是兩個字:程序。

    但是理查德·奧爾迪斯聽見了。然後他笑了。

    亞曆克絲

    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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