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滿身疲憊地迴到宮中後,當即下旨,追諡閻貴妃為榮安惠順端僖皇貴妃,追諡德妃為榮昭德妃。德妃的女兒嘉善公主朱素嫃由榮妃撫養,一來她二人原本交好,二來也慰藉榮妃的喪子之痛。

    朱嵐岫病體初愈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宮探視向擎蒼。張涵說向擎蒼一大早不顧阻攔,匆匆拄著拐杖帶傷出門去了,好像有什麽要緊事。朱嵐岫的第一反應就是到竹屋去,或許能在那兒找到他。去竹屋的路上,朱嵐岫一直被充盈於心的感動和眷戀的深情包圍著,張涵講述了那晚她身陷火窟時的情狀:延禧宮的看守早就不知去向,看來都已經被白槿教的人調包了。附近值夜的守衛和在外圍替陸炳監視延禧宮的東廠番子趕到時,整座延禧宮已完全是一片火海,火藥的爆炸聲響徹夜空,他們雖全力撲火,但已迴天無力。那種驚險倉猝的情勢下,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救人。但是隨後火速趕來的向擎蒼不顧一切的衝入了火海,他抱著朱嵐岫出來時,渾身著火,手臂和腿都被火舌舔焦了,背部也被坍塌的屋簷砸傷。將朱嵐岫放下後,向擎蒼便倒地不省人事,整整過了一天一夜才清醒過來,昏迷中,他還不斷唿喚著嵐岫的名字,一心隻記掛著她的安危。

    竹屋內,向擎蒼正和雲姑相對而坐。雲姑聽到腳步聲迴過頭來,見是朱嵐岫,微微一點頭又轉過身去,態度顯得冷淡。朱嵐岫知道上迴說的話仍讓雲姑介懷,向擎蒼又為了自己差點喪命,她心中一定更加不滿。

    向擎蒼忙要起身相迎。“你腿傷未愈,坐著吧,公主不會計較這些禮數的”,雲姑站起身來,“我該走了,不妨礙你們了”。

    “雲姑”,朱嵐岫低喚了一聲。

    雲姑看著她,口齒啟動,卻欲言又止,隻是歎息了一聲,徑自出門遠去。

    朱嵐岫怔怔對著雲姑的背影出神。

    “師父是來向我道別的,她知道我已經沒事,可以放心離去了”,向擎蒼單手撐著桌麵站了起來。

    朱嵐岫迴眸凝視向擎蒼,眼裏漲滿了酸楚和柔情,她上前攙住他的手臂,“你的傷……”

    向擎蒼的傷處正好被碰觸,他疼得齜牙,卻忍住沒有喊出聲來。

    朱嵐岫急急鬆了手,淚意糊住了她的喉間,令她暫時無法成言。

    “我的傷不礙事的,皇上專門派太醫來給我診治,又賞賜了很多上等的藥材和補品,很快就會好的”,向擎蒼故作輕鬆地安慰她,“倒是你,怎不多在宮中休養一陣子”。

    朱嵐岫一雙含情目顧盼向擎蒼少頃,又將眸光投向窗畔的那架古琴,琴弦盡斷,無人續上。想起擎蒼成親那晚,自己是何等的悲痛心碎,朱嵐岫低籲了一口氣,她行至古琴前坐了下來,從懷中取出一包蠶絲做成的琴弦,打好蠅頭結之後,將琴弦從戎扣穿過,一手用布帕裹住琴弦的另一頭用力拉過龍銀,拉緊後再栓在雁足上。她巧手翻飛,不一會兒已和好琴位。

    “我就著李嬌的曲譜,另外填了一首詞,唱給你聽聽”,朱嵐岫說著手指已撥動琴弦。琴韻一波三折,九曲百繞,歌聲也千迴百轉,一唱三歎:

    夜色秋風冷,瓊花束窗欞。

    九霄宮闕降寒冰。

    月老身前寄語,筆下幾度春。

    彩蝶錦衣舞,飛蛾烈火心。

    比翼天涯淚沾巾。

    夢裏銷魂,夢裏歎比鄰。

    夢裏癡怨兒女,一韻又難平。

    向擎蒼對這曲子已甚為熟悉,此刻他的心神全被嵐岫的歌聲控製。一曲終了,他眼中帶淚,臉上卻露出會心的笑容,“我一直盼著斷弦重續的一天。能否幫我鋪紙研墨?”

    朱嵐岫含淚點頭,很快便在竹書案上鋪好宣紙,研墨備筆。

    向擎蒼想要挽袖提筆,卻因傷痛難以抬起左手手臂。

    “我來”,朱嵐岫替他將袖子挽了起來。向擎蒼一側身,朱嵐岫的玉頰正貼上他的胸膛,她泛起一陣羞意,移開兩步,刻意與他保持了一小段距離。

    向擎蒼輕笑一聲,右手艱難提筆,緊咬牙關,一口氣揮筆寫就,便喘息著坐了下來,手臂和肩部皆酸痛不已。

    向擎蒼和了一首詞:

    見晚伯牙恨,遙珍子期臨。

    繡春孤枕和聲鳴。

    鞘舞襲雲攘月,虎嘯龍飛吟。

    肝膽誓鴻願,竹骨翰墨情。

    無聊將相名利輕。

    一韻飛雪,一韻撫琴心。

    一韻千古佳話,夢裏覓知音。

    雖因手臂受傷,書法的力道減弱幾分,但字體依然瀟灑飄逸、挺秀。

    朱嵐岫低聲吟詠,洶湧的浪潮撞擊著她的心扉,她多想投入擎蒼懷中痛哭一場,可最後全部化作了悄寂的伏流,隻是緊咬著嘴唇,一任淚水傾流。

    “大人”,張涵的喊聲很不適時的響了起來。

    朱嵐岫一驚,正不知如

    何麵對張涵,向擎蒼已經高聲道:“有什麽事嗎?”

    “大人,指揮使請你和公主到府中去一趟”,張涵早已料到朱嵐岫和向擎蒼在一塊兒。

    “知道了,你先迴去吧”,向擎蒼應了一聲,迴頭見朱嵐岫羞赧的模樣,笑道:“張涵是信得過的人,以後在他麵前也用不著避嫌了。”

    朱嵐岫輕聲嗔道:“就算刻意避嫌,難道他還看不出來嗎。”她腦中忽的掠過沈婧的笑臉,神情由羞轉悲。

    向擎蒼一眼看透,溫言道:“孟婆其實良心未泯,這都是你的功勞?”

    “我的功勞?”朱嵐岫訝異。

    向擎蒼道:“孟婆在你身邊有好些日子了,所謂近朱者赤,若不是受你的感召,她被捕後大可一死了之,又何必等到為我洗清冤屈之後。”

    朱嵐岫水霧迷蒙的大眼睛愁緒縈繞,盈盈相視間,已勝萬語千言。

    陸炳請向擎蒼和朱嵐岫到府中,是因為一首詞作。

    “你們先看看這首詞”,陸炳的表情有些古怪。

    向擎蒼接過陸炳手中那張皺巴巴的紙張,與朱嵐岫一道凝目望去:

    玉階金柳渺茫茫。

    好時光,舊情傷。

    十又六載,惟憶是他鄉。

    神京不測殊途遠,未聚首,淚恨償。

    伊人稚子在何方。

    月淒涼,夢天長。

    拔劍悲鳴,無處馭飛黃。

    想報榮華頻問訊,心愧疚,鬢如霜。

    “文采斐然,情深意切,筆力剛勁、凝重,威嚴中透露出儒雅,實乃上乘之作。什麽人寫的?”向擎蒼問道。

    陸炳嘴角微微上揚,“是嚴嵩,嚴府中的眼線見他一整日躲在房中不知寫什麽,行為有些鬼祟,便加以留意,從廢棄的紙張中翻出了這個”。

    朱嵐岫又細讀了一遍,驚道:“嚴清秋,是嚴嵩的親生女兒?”

    陸炳點頭道:“更確切地說,是嚴嵩的私生女。”

    向擎蒼道:“‘十又六載,惟憶是他鄉。神京不測殊途遠,未聚首,淚恨償’。說的是將女兒寄養在老家十六年,好不容易要將她接到京城團聚,沒想到還未相聚,女兒已遭白槿教邪徒殺害調包。還有後麵的‘伊人稚子在何方。月淒涼,夢天長’,嚴嵩和相愛的女人不但生下了女兒,還有一個兒子,想必是那個女人將女兒留給了嚴嵩,自己

    帶著兒子遠走他鄉,至今音訊渺茫。”

    朱嵐岫心生感慨,“嚴嵩位高權重,情人子女卻有此際遇。他心中有悲恨,故以劍示之。‘無處馭飛黃’,顯示了他心中的無奈”。

    向擎蒼也頗有感觸:“難怪嚴嵩對嚴清秋的事情如此上心,嚴清秋也實在可憐,不能與生身父親相認,二八芳華又死於非命。”

    陸炳道:“我更感興趣的是,什麽樣的女人,能讓嚴嵩如此牽腸掛肚。他從未納妾,並非夫妻情深,隻因心有所屬啊。”

    “一定是個風華絕代的奇女子吧”,朱嵐岫對那女子動了惻隱之心。

    天色微明,金英就和另一名年齡較大的宮女邢翠蓮一起,帶領最新選入宮中的三十多名宮女采集煉丹所需的甘露。自從被貶到欽安殿後,金英就過著煉獄般的日子,王寧嬪稍有不滿,就狠狠鞭打她和翠蓮,金英身上總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新來的這些年輕女孩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含苞待放的最好年華,不但要沒日沒夜地幹活,還要被催逼月經,用來提煉內丹,這種摧殘和侮辱已經超過了人的極限。

    “金英,怎麽不見姚淑皋?”趁著王寧嬪離開,翠蓮悄聲問她。

    金英耷拉著腦袋,頭都沒有抬一下,隻是麻木地幹著手中的活兒。

    一旁的宮女張金蓮低聲道:“翠蓮姐姐還不知道吧,昨夜皇上臨幸寧嬪,要離開欽安殿時恰好撞見了淑皋,見淑皋貌美,不由分說強行寵幸。淑皋那嬌弱的身子哪裏經受得住,今兒根本下不來床。”

    翠蓮氣憤地對著地上啐了一口。金英的臉頰抽搐了一下,嘴唇也因激怒而不住的抖動。

    “小賤人,你竟然偷懶,看我不打斷你的腿!”王寧嬪尖利的斥罵聲遙遙傳來,緊接著響起棍棒加身的悶響和女子哭喊求饒的淒慘之聲。

    “一定是淑皋挨打了,寧嬪哪裏饒得了她”,翠蓮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

    金英斜過眼來,目光中滿是怨恨。

    一個叫蘇川藥的宮女突然哭了起來,“這樣的日子根本不是人過的,我好想爹娘,好想迴家”,她嗚嗚咽咽,那淒苦狀感染了身邊的宮女們,有幾個年紀較小的忍不住哭出聲來,其餘的也都直掉眼淚。

    翠蓮一把捂住了川藥的嘴,“快別哭了,若是被寧嬪聽見了,咱們全都要跟著你受罰!”

    川藥嚇得收住了哭聲,卻仍淚流不止。翠蓮也紅了眼眶,她鬆開手來,哀聲道:“大家快幹活吧

    ,保住性命才是最緊要的。”

    其她人聽了翠蓮的話,都伸手抹幹了眼淚,又開始了繁重的勞動。

    夜間終於得以小憩的時候,金英也不洗漱,就一頭栽倒在了床上,兩眼發直地盯著屋梁。

    同居一屋的翠蓮過來,在她身前坐了下來,勸道:“金英,你也不能總是這樣,你脾氣越強,寧嬪就越是找你的茬。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就別再和自個兒過不去了。這欽安殿,哪能跟翊坤宮比呢。再說了,你原本是端妃身邊的人,寧嬪已經看你不順眼了,又何必……”

    “別說了”,金英打斷了她的話,冷言道:“我根本不管什麽寧嬪,要打要罵隨她,我早就活膩了,不過是捱著日子等死罷了。我隻是寒心,往日盡心盡力服侍端妃,她倒好,連讓人捎個信,安慰我一聲都沒有。如果不是她的緣故,我何至於落得這般下場,她怎能如此無情”。

    翠蓮歎道:“端妃也有她的難處,這都是命,怨不得誰。”

    “我就不信,我的命這麽苦”,金英終於淚水決堤,枕上濕漉漉的一片。

    “金英一定怪我絕情,不顧她的死活”,翊坤宮內,端妃含淚向朱嵐岫傾訴。

    朱嵐岫柔聲道:“別難過了,我相信金英並非不明事理之人。”聽說端妃自金英出事之後一直鬱鬱寡歡,除了那日到永寧宮赴宴外,其餘時間皆深居簡出,朱嵐岫特別到翊坤宮來探望她。

    端妃泣道:“那日若不是我執意去見皇後,又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對她心懷愧疚,卻無能為力。”她拉過嵐岫的手,語氣急促而無奈,“不是我不願意幫她,我實在沒有辦法。因為那件事情,皇上已經對我不滿,最近也不到我這兒來了。王寧嬪又一直對我心存芥蒂,這樣的情況下,我隻能求自保,哪裏有能力幫到她”。

    朱嵐岫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我都明白,別難過了”。

    端妃淒涼搖頭,“榮妃死了兒子,閻貴妃遭嚴刑拷打致死,德妃被燒成了一截焦炭。雖然我不知道真正幕後主使的目的是什麽,但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下一個,也許就輪到我了……”

    “快別胡思亂想了”,朱嵐岫急勸道。

    端妃抬手微一理鬢邊散亂的秀發,“好了,不說這些了。我明日想去永寧宮看看榮妃,你陪我一塊兒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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