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嬌的死,嘉靖沒有怪罪,陸炳也未責罰向擎蒼,畢竟白槿教的手段他們早在十多年前就已領教過了。向擎蒼自己卻覺得有負聖托,耿耿於懷。打那之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朱嵐岫,思念也在一點點地吞噬他的心,他終日麵色冷鬱,連張涵與他說話都需要小心謹慎,擔心稍不留意便觸怒了他。柳鳴鳳來找向擎蒼,他連見都不願見。之後幾次張涵都直接以向大人公務繁忙為由將她打發了,為此沒少挨柳鳴鳳的臭罵,張涵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朱嵐岫亦是獨居深宮幾多愁。為了方便行動,嘉靖將內廷中偏於一隅的淩雲軒撥給她居住。淩雲軒內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宮舍一片翠竹環繞,甚是清幽。除了永淳公主和曹端妃偶爾來探望外,後宮裏的其他人幾乎不曾踏足此地。

    朱嵐岫依窗而立,柔風拂過發梢,涼涼的清爽,卻泛起無邊的落寞。

    “公主”,貼身侍女杜鵑輕聲喚她。

    朱嵐岫微側過頭來,眼底有抹蕭索的哀愁,“有事嗎?”

    “明日是方皇後的壽辰,皇後娘娘剛剛打發人來,請公主明日中午到坤寧宮赴宴”,杜鵑迴道。

    “我知道了,你代我準備一份壽禮吧”,朱嵐岫又迴複她原有的姿態。

    杜鵑答應一聲退下了。朱嵐岫又出了一會兒神,返身迴到寢室內,從枕頭下取出了李嬌抄寫的那份曲譜。幾度凝眉思量,她輕移蓮步來到古琴前,落座,展開曲譜,正準備撫琴,杜鵑又走了進來,“公主,端妃娘娘來了”。

    朱嵐岫忙起身,想將那曲譜收好,曹端妃已經款款而至。“雲錦”,曹端妃芳姿綿柔,語聲也十分輕柔。朱嵐岫每次見到她,都感歎“柔情似水”這四個字簡直就是專屬於她的。

    朱嵐岫含笑問候,曹端妃瞥見她手中的曲譜,“那是什麽?”

    “沒什麽”,朱嵐岫試圖掩飾,曹端妃卻看出了端倪,笑道:“什麽寶貝,這麽藏著掖著”。

    朱嵐岫隻得將曲譜遞給了曹端妃。

    曹端妃凝視片刻,盈眶的淚花搖搖欲滴,終化作一聲悲切的哀歎:“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她忍了又忍,淚水終是滑落臉龐,“牛郎織女尚有七夕能夠相會,比他們更加痛苦的,是‘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縱然相見,也要裝作不相識。”

    朱嵐岫有幾分愕然地望著曹端妃,眼裏也有淚光閃爍。柔情依舊似水的端妃,佳期卻

    已無奈成夢,她和她的蕭郎,必定有這一段刻骨銘心,又痛徹心肺的過往吧。而自己呢,那些和自己一樣身處深宮的女子呢,還有多少似水柔情,終究逃不過佳期如夢?

    曹端妃掏出羅帕輕拭淚水,淒然一笑,“瞧我,好端端的說這些幹嘛。”她略一調整情緒,又道:“我來,是為了明天方皇後生日的事情。你迴宮後很少到坤寧宮走動,皇後對你一定有不滿,她畢竟是六宮之主,還是應該討得她的歡心。正好借明日的壽辰,送份討喜的壽禮。”

    朱嵐岫微微垂眸,方皇後喜不喜歡她,她其實一點都不放在心上,但是端妃誠心而來,她怎能不領情。她抬起頭來,勉強擠出一抹淺笑,“皇後娘娘喜歡什麽?”

    曹端妃道:“我爹在福建為官,前些日子托人給我送了些閩南同安汀溪窯燒製的青花瓷器。那瓷器十分精美,被東瀛人譽為‘珠光青瓷’,前日皇後正巧有事上我那兒,我用其中一隻茶杯斟茶招待她,我見她對那瓷杯愛不釋手,嘴上雖沒說什麽,心裏定是喜愛至極。我那裏還有一整套茶具,正好讓你送給皇後作為壽禮。”

    “我怎麽好掠人之美呢”,朱嵐岫婉拒,“皇後一向對你介懷,你既然知道皇後喜歡,為什麽不親自送給她呢。”

    曹端妃幽幽說道:“我有我的驕傲,不願曲意逢迎。何況她也不會因為我的討好而有所改變。如今皇上專寵於我,不光皇後,後宮的嬪妃都將我當作敵人。其實,她們哪裏知道,我根本無意爭寵,我情願是最不得寵的那一個,無人問津,倒還落得個清靜自在”。她麵露苦楚,語意一轉,“雲錦,今日與你說這番話,我是發自肺腑。雖說你是皇上的女兒,但是你的生母身份卑微,加之在宮外多年,迴來之後難免有寄人籬下的疏離之感。能真心待你的,恐怕也沒有幾個。你與我不同,你是晚輩,同皇後沒有任何利害關係。如果能得到皇後的庇護,你在這宮裏的日子,會好過很多,至少多些噓寒問暖,這淩雲軒,也不至於這般冷清。”

    朱嵐岫****了眼眶,“端妃,你如此真心待我,我很感激。可你應該知道,你我交好,就是因為性情相投的緣故,既是如此,我又豈會圖那些虛無的繁鬧,冷清於我而言,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曹端妃水眸輕斂,發出一聲悠邈的歎息,“你我都自命脫俗,可真正能夠超脫凡塵的又有幾人?我放不下兩個年幼的女兒,而你,又能拋卻人間的****嗎?”

    曹端妃柔緩的語音似那絲絲冰涼的清風,直鑽入朱

    嵐岫的心底,她的心弦在瑟瑟顫動。半晌無語,櫻唇輕啟時逸出淒澀的淚意,“明日的壽禮,就按端妃的意思辦吧。”

    杜鵑隨曹端妃去翊坤宮取來了那套青瓷茶具。朱嵐岫將那紅色緞麵的盒子打開來,裏麵有一隻蓋碗茶壺,還有一個茶甌和八隻精巧的茶盞。釉色青中泛綠、釉水瑩亮。裝飾有印折枝花卉,如牡丹、荷花、菊花紋等,造型十分美觀。

    “果真是精美異常,難怪皇後如此喜愛”,朱嵐岫暗道,她喚杜鵑將這茶具收好,明日一早就上坤寧宮祝壽。

    屋外,暮色漸漸的濃鬱。朱嵐岫重迴窗畔,直至月影攀上眉梢,夜風拂麵,花影搖碎,她獨依一窗碎影,相思心,與誰相倚?

    “公主”,沈婧的唿喚讓朱嵐岫冷不丁嚇了一跳。

    “想什麽呢,這麽入神”,沈婧嘴角揚起弧線,“是在想心上人吧”。

    朱嵐岫羞嗔:“你這丫頭,真沒規矩。”

    “公主不是不喜歡我們守規矩嗎,我可是比杜鵑聽話多了”,沈婧嘻嘻笑了起來。

    朱嵐岫臉上的神情若悲若喜,“我說不過你,隨你吧”。

    沈婧收了笑顏,道:“公主還沒有用晚膳,杜鵑見你一直站著發愣,不敢打擾。有什麽心事也不能和自個兒過不去,若是餓壞了身子,向大人會心疼的。”

    朱嵐岫遽然驚跳,臉紅得猶似天邊的火燒雲,“你胡說什麽……”

    沈婧眼眸輕轉,“最近宮外太平無事,卻聽說向大人整日心事重重,脾氣也見長,恐怕是和公主一樣,害了相思病吧。”

    “你再胡說……”朱嵐岫詰責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迴去,她的心事,瞞不過沈婧。杜鵑和沈婧是同時來到她身邊的,一個是真正的侍婢,一個明是宮婢暗是眼線。杜鵑善解人意卻嚴守尊卑禮法,總少了幾分可親。而沈婧快人快語,不拘小節,朱嵐岫可以真正將她當作朋友來看待。這樣的朋友,就算說了什麽讓她難堪的話,也是出自一片真心。有難言的惶惑感抓住了朱嵐岫,她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如果讓別人也瞧出了端倪,豈不害人害己?

    沈婧沒有再言語,轉身出去將晚膳端了進來,“杜鵑剛剛熱過,快趁熱吃吧”。

    朱嵐岫勉強舉箸,食之無味。沈婧見狀道:“今晚月色正好,我陪公主出去散散心吧。”

    朱嵐岫欣然點頭,立即放下了碗筷。沈婧隻能無奈搖頭。

    明月皎如飛鏡臨

    丹闕,散射出清澄的光輝,照臨著朱紅色的宮牆。朱嵐岫步履輕盈,珊珊作響,沈婧提著燈籠跟在她的身側。人攀明月不可得,月影卻與人相隨。二人信步間已不知不覺地走進了禦花園,仲夏之夜,婆娑枝葉間,流螢穿梭飛舞,恰似在空中熠熠生輝卻稍縱即逝的流星。沈婧興致頓起,將手中燈籠輕擱在青石板凳上,輕羅小扇撲流螢。朱嵐岫見她舞態生風,在閃爍的螢光中若隱若現,本是朦朧寧謐的美好畫麵,在她看來卻流溢出深宮怨女寂寞悲涼的況味,又勾起了她的愁思。正獨自傷懷,忽聞嬌啼細語隨風蕩來,迴頭一瞧,竟是閻貴妃和她的貼身侍女應曉蕙。

    閻貴妃老遠見了朱嵐岫,邁著媚態橫生的碎步走了過來。

    朱嵐岫和沈婧忙恭敬行禮。

    “快免禮”,閻貴妃上前拉了朱嵐岫的手,親熱地和她套近乎,“公主,難得見你一麵,這麽巧,竟在這兒碰上了”。

    朱嵐岫輕輕將手抽離出來,她不喜歡這種故作熱情的問候方式。

    閻貴妃臉色微微一變,瞬間又媚笑如舊。“公主迴宮這麽久了,也不上我那兒坐坐,聽說公主除了翊坤宮外,其她娘娘們的寢宮都不曾踏足,就連皇後的坤寧宮也難得去一次,也不知道我們是哪裏不如曹端妃,讓公主這麽不樂意和我們親近”,她明顯話中帶刺。

    朱嵐岫不願與她在這種無聊的問題上多做糾纏,隻是禮貌地說道:“兒臣迴宮不久,擔心娘娘們不喜人打擾,端妃那兒其實也並非特意去,隻因碰麵的機會湊巧多了些,所以偶爾進去坐坐。”

    閻貴妃冷哼一聲,“哪裏是湊巧,她那兒離皇上最近,又整日霸著皇上不肯放。隻要見到皇上,十有八九也能見著她了吧”。

    朱嵐岫抬頭略睇閻貴妃,這是個妖冶豐美的女人,眉梢眼角皆是萬種風情,她曾是嘉靖最寵愛的妃子,並於嘉靖十三年生下了第一個皇子朱載基,當時嘉靖大喜,即刻冊封為太子,隻可惜太子沒有福氣,活了不到兩個月後就夭折了。太子的夭折讓一心想要母憑子貴的閻貴妃大病了一場。二十八歲才得第一子的嘉靖也深受打擊,直到在嘉靖十五年末到嘉靖十六年初這段時間,王貴妃為嘉靖生下次子朱載壑,後來被立為太子。杜康妃生下朱載垕,盧靖妃生下朱載圳,嘉靖連得三子,大喜過望,終於走出了喪子的陰影。

    閻貴妃眼巴巴看著別人接連得子,自己的肚子卻再也不爭氣,又惱又恨。幸虧她深諳房中之術,甚得嘉靖歡心,才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可是自從

    三年前曹端妃生下第二個女兒寧安公主朱祿媜後,嘉靖便賜居翊坤宮。翊坤宮原名“萬安宮”,嘉靖十四年改名,此宮為西六宮之首,自宣宗宣德朝出現“皇貴妃”製度後,一直是皇貴妃的住所,一般嬪妃是不能居住的。嘉靖親賜端妃入住,擺明了告訴大家,曹端妃雖然還未晉升為皇貴妃,但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已僅次於皇後。閻貴妃和王貴妃明爭暗鬥多年的第二把交椅,竟然輕易便讓曹端妃坐了去,兩位貴妃心中的怨恨如怒濤洶湧,方皇後也醋意大發,加上其她後妃心生嫉妒,曹端妃成了眾矢之的,所有的人都想挑她的刺,奈何曹端妃素來謙卑識禮,謹言慎行,三年來別人愣是挑不出她半點差錯,對她也更加忌恨。閻貴妃在那群怨婦中是嘴巴最不饒人的一個,其她人畏懼皇上,明裏不敢太過分,閻貴妃卻是每次見了端妃都夾槍帶棒地出言攻擊。

    朱嵐岫心中自然是偏袒端妃,但她不原意卷入後宮女人的紛爭當中,默然不語。

    閻貴妃悻悻然道:“你呀,連性子都和端妃一樣,悶葫蘆一個。”

    方才沈婧撲螢的叢林中枝葉忽然劇烈搖動起來,有人影一閃而過,將眾人嚇了一跳。

    “什麽人?”閻貴妃尖聲叫了起來。

    一個年輕姑娘從樹叢中走了出來,不慌不忙地下跪行禮。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端妃身旁的侍女楊金英,豐容盛鬋,身材高大健美。

    “你鬼鬼祟祟的在裏頭幹什麽?”閻貴妃厲聲喝罵。

    “貴妃娘娘明鑒”,金英麵無懼色,聲音響亮,“奴婢剛才隨端妃娘娘散步,見到有個宮女在禦花園後門外探頭探腦的,然後走進了禦花園,端妃娘娘讓奴婢進來瞧瞧”。

    “哦,原來你是從後門進來的,難怪本宮方才沒有瞧見你”,閻貴妃端起了架子,“你說是跟著一個宮女進來的,可是本宮怎麽隻看到你從那樹叢裏出來,分明是你在撒謊吧。”

    金英將握緊的拳頭張開來,手心上麵攤著一塊玉佩,她道:“奴婢跟蹤到這片樹叢外,隻一眨眼間,她就不見了。奴婢追了上來,發現地上有一塊玉佩,應該是那個宮女不慎掉落的,娘娘隻要派人查一查,這玉佩是誰的,就知道奴婢有沒有撒謊了。”

    “曉蕙,將那玉佩拿過來”,閻貴妃低喝一聲,她還想繼續訓斥金英,底氣卻不足,咬牙切齒半天,隻是迸出了一句:“端妃呢,她自己怎麽不進來。”

    金英昂起下巴,嘴角有些許嘲弄的笑意,“端妃娘娘原本要進來的

    ,可皇上派人來傳召侍寢。今晚原本該由王貴妃服侍皇上的,可皇上臨時又改了主意,大概皇上還是覺得,端妃娘娘最合心意吧”。

    閻貴妃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你個牙尖嘴利的丫頭,別以為端妃迷惑了皇上,你也攀上高枝了。本宮這就派人去查這塊玉佩,如果查不出玉佩的主人,那就是你捏造謊言,本宮決不輕饒!”

    “娘娘盡管查去,奴婢絕對沒有撒謊,相信娘娘也不至於將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在奴婢身上”,金英傲然迴擊。

    朱嵐岫對金英暗暗佩服,之前在翊坤宮見過她幾次,她端茶倒水,禮節周到,沒想到竟敢當麵頂撞閻貴妃。

    閻貴妃氣得嘴唇直顫,甩下一句“走著瞧!”便帶著曉蕙揚長而去。

    金英直起身來,下巴依舊微微昂起。

    沈婧關切道:“金英,閻貴妃是個不好惹的人,你得罪了她,要當心啊。”

    金英略低下頭來,“謝謝沈姐姐的關心,閻貴妃平常總欺負我們娘娘,娘娘心地好,讓著她,我可咽不下這口氣!”說罷她轉身向朱嵐岫行禮,“公主,奴婢告退了”。

    “去吧”,朱嵐岫看著金英走遠,深深歎了一口氣,如果父皇徹底忘了還有這麽一個女兒存在,不將自己接迴宮來,何至於似現在這般淒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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