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半晌,隱約傳來洞簫之聲。那音絲深邃撲朔,帶著肅殺與蒼涼穿透層層林木片片冰晶,它由遠而近震懾心魂。便是不通音律的魏希垣,也在不知不覺中悲從中來。

    幾人在靠近聲源的過程中,簫聲由纏滿悱惻的嗚咽低訴逐漸轉為蒼龍戰野般的高亢蕭煞,仿佛是吹奏者對幾位突入者的警示。

    山風越來越緊,簫聲越來越近。白色冰原中,一點銀灰色身影突然跳入眾人視線。那人立於一處斷崖邊的樹梢之上,飄飄搖搖仿佛隨時都有掉下去的可能。

    魏希垣微眯起眼,緩緩推出手中佩劍。雖隻有一個背影,但已遠遠足夠,此人便是三十年前令自己慘敗的那位無名氏。

    “北國劍客魏希垣,前來討教。”朗若洪鍾的聲音蓋過簫音。

    須臾間,魏希垣縱越而起,佩劍在空中出鞘。洞簫越發淒厲,在魏希垣的長劍即將觸到柳兆言發絲的瞬間,他迅速迴首,與此同時腳下輕點,借著樹梢上的力道,如一道輕煙般升入空中。魏希垣心中微微一怔,如此神鬼般的身法速度,實乃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心中激蕩莫名,在樹尖上一踏,接著在空中靈巧地一個翻身,追著柳兆言而去。兩人在空中相遇,電光火石間甩出幾招,卻快得讓人根本看不清。唯獨瞧見,銀白灰褐的兩道電光交錯撲騰,接著如兩顆流星碰撞般相互彈開。柳兆言翩然落地,卻是站在雪上。魏希垣還未完全站穩,已端平長劍,再次運起卓然輕功朝他刺去。魏希垣腳下步伐變幻,手腕微轉,明明動作不大,卻瞧得人眼花繚亂。柳兆言拿起手裏的那管洞簫,刺破劍氣,迎頭而上。魏希垣的劍靈蛇般纏上玉質簫管,下身挪動踢出淩厲一腳。柳兆言身形一移,避開他的腳風,與此同時掌心拍出內力,玉管破開纏繞的長劍,直接擊中魏希垣的膻中穴。魏希垣生生被打飛出去,激起一片雪霧。

    “我的媽呀!”站在遠處的老仆常伯驚唿一聲,跑上前去,“老爺,您沒事吧?”

    柳兆言隨意嗯了一聲,故意當做沒看見柳墨隱,往山下走去。這般疏離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已經全然昭示了他對這個不孝子的態度。

    “爹!”柳墨隱神色儼然地上前喊出一字。這聲“爹”並沒有因為相隔八年而絲毫生澀,也沒有因為兩人關係冷淡而平添試探。這聲“爹”柳墨隱喊得不卑不亢,底氣十足。

    柳兆言微眯起眼,站在原地停滯片刻。

    “老爺,公子他……”常伯開口在一邊幫襯,卻收到柳兆言冰刀般的

    眼神,隻得作罷。

    柳兆言用眼神恫嚇過常伯後,緩緩轉身看柳墨隱。白色冰原上,柳兆言的麵容比冰淩還要冷硬。柳墨隱的長相隻與他在輪廓上有些神似,若細細品究起五官來,倒是並沒有多少雷同之處。更何況柳兆言神容淩厲,不怒而威。而柳墨隱給人的感覺則是疏闊高曠,行雲流水。兩人若光從外貌來看,很難辨識出乃是父子。

    “哼哼,這不是聞名遐邇的易雲先生嗎?突然駕臨此地,令老朽受寵若驚。”柳兆言萬年寒霧縈繞的眼中滿是譏誚。他的話刻薄無情,絲毫不留餘地。

    “爹。”柳墨隱不管不顧,又叫了一聲。

    這次真的激怒了柳兆言,他袖袍一拂,甩出一道強勁疾風。那風夾著渾厚內力,帶起茫茫雪片,瞬間將柳墨隱扇倒在地。柳墨隱掙紮著撐起身子,卻隻覺臂上無力,隻能再次頹然倒下,接著又覺喉中一道腥甜,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公子。”常伯驚叫一聲,跑過去扶起柳墨隱,並帶著哭腔喊道,“老爺,您就算再氣他,下手也不能這麽重啊。好歹也是血親骨肉,您就這麽一個兒子,打壞了可沒得賠。”

    “我寧可斷子絕孫,也不要這種喪盡天良的兒子。他不是神醫嗎?這點小傷,哪裏能難倒他。”柳兆言冷冷地哼笑,“常辛你給我聽好了,你要是敢救他,別怪我不念舊情,連你一起收拾了。”

    “這?”常伯哭喪著臉,不知所措起來。

    柳兆言丟下這幾句頭也不迴地向山下走去。

    常伯歎了口氣,思忖片刻,最終還是扶起了柳墨隱。

    “常伯,你快走吧,別為了我,被我爹責難。”柳墨隱氣若遊絲地講話。

    “哎呀,老爺這脾氣,這些年是越變越差,你也不要怪他,他心裏苦。你別看他嘴那麽毒,下手那麽狠,其實啊他可在意你了。你要真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他鐵定受不住。”常伯絮絮叨叨地跟柳墨隱講著,“得了,地上涼,趕緊起來吧。”

    常伯嚐試著扶起柳墨隱,柳墨隱開始的時候推拒了幾下,怎奈他傷勢過重,一會功夫就暈了過去。

    寒冬臘月,天色晚得早。晚飯時分,別院的飯堂內掌足了燈。

    “老爺。今天有您最愛吃的鮮魚湯。”常伯諂媚地將飯菜擺上桌。

    柳兆言隨意嗯了一聲,拿起筷子開始吃晚飯。他吃到一半,突然冷不丁來了一句,“你將他安頓好了?”

    “嗯,是

    。”常伯心中毫無防備,自然而來地迴了話。說完才意識到中了柳兆言的圈套,立馬驚駭莫名。

    “我說過,不準救!”柳兆言朝他甩出筷子,那筷子從常伯耳際飛過,接著生生插入梁柱內。

    “老爺。”常伯心中一痛,索性豁了出去。他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地哭訴道,“都八年了,天大的氣也該消了。那件事,公子固然有錯,但也不能全怪他呀。這兒子,哪能不盼著親娘好的。怪隻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公子也是悔不當初,他已經知道錯了,您就原……”常伯的話未講完,柳兆言以一記重重的耳光讓他住口。

    “您原諒他吧。”常伯並未住口,反而神情激憤起來。他不停地在地上扣頭,直到頭上血流如注。

    “讓我原諒他?”柳兆言的聲音中依然帶著濃濃的嘲諷。

    常伯覺得事情有了轉機,點頭如搗蒜。

    “他能令夫人活過來嗎?”

    “這?人死不能複生……”常伯知道柳兆言有心為難,可還是想再勸勸。誰知柳兆言一把將他推倒在地,指著他齜牙咧嘴地吼道,“人死了不能複生,憑什麽心死了就能複燃呢?我發過誓,此生不再認這個逆子。你若是再這樣不知好歹,為他遊說,就給我滾!”

    柳兆言拂袖而去,常伯卻沒有知難而退。他豁然起身,擋在柳兆言麵前,接著又跪了下去:“老爺。您今天就算是拿刀劈了我,我也要說完。您難道忘了,夫人在世的時候,有多疼公子嗎?他小時候,練功受了一點點皮外傷,夫人都要擔心半日。雖說做爹的教訓兒子天經地義,可你今天下那麽重的手,你不怕九泉之下的夫人怨恨你嗎?”

    常伯將柳墨隱的母親搬出來,果然觸動了柳兆言。他神色微變,眼中暗波流動。“哼,就是因為他娘太慣他,才令他這般狼心狗肺,不知孝順父母。他母親當年如何待他,他又是如何迴報的?再看今日,他領著個莫名其妙的人來與我過招。他想做什麽?害死完生母,又想弑父嗎?”

    “老爺,您明知不是這樣的。公子的近況,您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個人不過是個劍癡,找您比個劍,且不說老爺的功夫比他好太多,就算不是,這切磋而已,哪裏能夠談到死字呢?何況公子也是迫不得已才把他帶來的,您千萬別生氣。”

    柳兆言這次不再反言相譏,而是沉默不語。

    常伯見自己的話似乎起了作用,趕緊再接再厲,“老爺,其實您心裏麵已經沒有那麽怪公子了

    ,不是麽?否則也不會那麽留意公子的一舉一動。”

    “我那麽做,隻為他娘,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柳兆言冷冷否決。

    兩人正爭執著,門口突然傳來輕微的聲響。兩人同時轉動視線,發現門框上多了一隻手。那手骨節勻稱,手指修長。緩緩地,手後的身體移入門框內,竟是柳墨隱。常伯原本把他安置在偏房內,誰知他竟拖著傷重的身子,自己跑了出來。

    柳墨隱扶著門,緩慢地跪下。

    “娘死後,我從未有一刻原諒過自己。所以我也不需要爹的原諒。您怒我,恨我,棄我,皆是我咎由自取。”

    “你這混賬東西!”柳兆言衝過去高舉雙手,欲一掌劈下。

    好在常伯動作敏捷,擋在了柳墨隱之前高唿:“老爺使不得呀。”

    “爹。”柳墨隱氣息微弱,卻挺直了身子,“您若心裏實在氣我,那麽盡管打我罵我,出出氣也是好的。父母在不遠遊,我常年奔波在外,母親病重也不歸家,致使她魂歸九泉,無兒送終,這是大不孝。我害爹飽受喪妻之痛,一見到兒子就勞神動怒,這也是大不孝。我自知罪孽深重,亦是悔不當初,怎奈人生無法重來。娘那邊,已無機會補過。”柳墨隱說到此,悲慟欲絕,眼中默然溢出清淚,“惟願爹,能給兒子一個盡孝的機會。這八年我從沒來看過您,是為了聽您的話不惹您生氣。然而,前陣子我幡然悔悟,意識到這樣做是多麽愚蠢之事。我是您的兒子,您可以不認我,但我萬死也不能不認您。”

    柳兆言一直盯著他看,眼神由原來的怒不可遏轉為清冷:“易雲先生,八年前我已經跟你說得夠清楚了。我們之間早已一刀兩斷。我再不是你的父親,你也不再是我的孩兒。你若是心裏虛得慌,想要減輕一些內疚之情,老朽恐怕是滿足不了你了。還有,老朽靜慣了,不喜歡有外人來叨擾。易雲先生還是速速離去的好。”柳兆言這席話說得冷靜自若,絲毫不帶情緒。若不是心灰意冷,失望透頂,萬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講完後,朝門外走去,連看都沒有再多看柳墨隱一眼。

    柳墨隱顫巍巍地站起來,一步一顫地跟在柳兆言身後。柳兆言迴房關門,他便在門前跪著。

    “爹,我說過,我不用您原諒我,也不奢望您能認我。我隻希望您能消氣,不要再為我這個不孝子傷心動怒。”柳墨隱捂著胸口,喘著氣。

    “哎呦,公子你先起來吧。我待會兒再和老爺說說。”常伯跑過來俯身與他低語。柳墨

    隱卻充耳不聞,依舊跪直了身子一動不動,常伯沒法隻能隨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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