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凝霜來到桂州境內已有幾個時辰。她原定的計劃乃是向南隨處走走隨處看看,卻不料隨意之中竟到了此地。那一年她跟著禦道子一路從苗疆走到桂州,被怪老頭抓住,最後禦道子救了她。也就是在此地,她與禦道子說了第一句話。隨心,隨心,難道自己的心裏真的隻剩下這個人了嗎?

    哎……冷凝霜又從懷裏拿出柳墨隱給她的藥瓶。這幾天,她總要反反複複拿出藥瓶來看,卻從沒有打開過蓋子。雖已下定決心要和過去一刀兩斷,然而真要做起來還是有不舍有惋惜。總要騙自己說,再等等。

    冷凝霜吸了吸鼻子,走進一家客棧。這客棧建在古道旁,對麵幾棵臘梅傲雪而放,景致十分別致。

    因是冬日,出門不便,客棧中顧客稀稀落落。冷凝霜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叫來小二要了點吃的充饑。

    她吃飯的時候,有兩個孩童戲耍起來。等她吃完,戲耍的孩童已經扭打在了一塊兒。冷凝霜心事重重,絲毫沒有留意他們,故而其中有一個孩子飛奔過來撞到她的時候,她毫無預備。她是習武之人,被撞一下自然沒事,然而這一撞,懷裏的藥瓶竟被撞飛出去。她驚駭萬狀,飛身而去,在藥瓶即將落地的時候將其穩穩接住,低唿一聲好險。

    “這位姑娘對不住。這兩個毛孩子,實在是太皮了。我一轉身,他們就闖禍。”跑過來道歉的是一個年紀偏大的女人,看樣子乃是兩個孩子的娘。那女人說完後,直接將兩個熊孩子揪過來,一人一記耳光,甩得“劈啪”作響。

    “哎,這位大嫂……”冷凝霜看不慣婦人如此粗暴地對待孩子,想要阻止。可惜那婦人並不領情,自顧自地罵起來,“你們這兩個小王八羔子,別以為你們爹死了,老娘就治不了你們了。給我聽好了,要是再打架,老娘就剝了你們衣服把你們扔雪地裏麵。”

    兩孩子被抽了耳光,還被威脅,這下是又委屈又害怕,紛紛嚎啕大哭起來。

    “不許哭,不許哭!”女人也叫嚷起來。一時間,原本冷清的客棧好不熱鬧。

    “大嫂,我沒事。你不要……”冷凝霜上去想幫著孩子說幾句話。誰知那女人一甩胳膊,喊道,“哎,老娘教訓兒子,你一毛丫頭管啥?去去去,別礙手礙腳。”

    冷凝霜從未遇到過如此不講理的人,頓覺氣不打一處來。她不願再自討沒趣,拿好包袱,奪門而出。

    門外還是一樣的冷,天上白茫茫一片,地上也是白茫茫一片,除了門前那幾株金黃的臘

    梅,以及臘梅樹下那抹藏藍的身影?

    冷凝霜猛地倒吸一口冷氣,愣了神,站在原地佇立。

    一陣風吹來,樹下的人動了動,樹梢上絲絲飛雪夾雜著金黃的花瓣飄落。

    如果能將一瞬化作一生,那麽她寧願是這一瞬。因為這一瞬,她有悸動,有希冀。如果可以,她寧可禦道子永遠不要迴頭,因為沒有相見,就不會有分離。在這一刻,她可以欣喜於兩人之間的不期而遇,可以肆無忌憚地凝視著他的背影。然而,禦道子還是轉過了身子。

    臘梅樹下,他麵若白玉,神容冷傲,較之冷凝霜魂夢之間更為得超凡脫俗,飄然若仙。

    冷凝霜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她鼻上一酸,不爭氣地落下淚來。

    禦道子看到了冷凝霜的那一刻,他的眼中閃過了明明白白的詫異與驚心,隻是很快的,又恢複了平靜。與冷凝霜的癡癡凝視相反,禦道子隻是輕輕掃了她一眼,就轉頭離去,仿佛兩人之間根本不認識一般。

    冷凝霜見狀失落不已,可雙腿已經不自知地邁開了步子,緊緊地尾隨著他而去。

    走了約摸十幾丈,禦道子突然停下腳步。冷凝霜以為對方終於要和自己講話,臉上萬分欣喜。她想要跟他道歉,想讓對方原諒自己的任性妄為。

    “不要再跟來。”冰冷而疏離的聲音瞬間澆滅冷凝霜所有的幻想。她如被驚雷劈中,踉蹌了幾步才堪堪站穩。果然,他厭煩自己了。冷凝霜心中悲痛不已,默默清淚愈流愈甚。她咬著牙,望著禦道子離去的背影,狠狠甩了自己一個耳光。她不要了,再也不要這樣作踐自己外加惡心別人。她倦了,累了。她要放自己一條生路,也放禦道子一條生路。

    藥,對,她有藥。

    冷凝霜顫抖著從懷裏掏出那個白瓷小瓶。她深吸一口氣,揭開瓶蓋。她將瓶子倒過來,裏麵出來的卻不是藥而是一張紙條。藥方?

    冷凝霜疑惑地將紙條展開。方形白紙上赫然寫著幾個端端正正的楷書小字:為你續命之人乃是禦道子。

    什麽?冷凝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以為自己剛才受激過甚生出了幻覺。她閉了閉眼,又來迴看了幾遍,確實是這幾個字,沒有錯。原來,那日救她的人真是禦道子。那麽她昏迷前看到的那抹身影也不是幻覺,而是確確實實的人。難怪她之後迷迷糊糊地有感覺到禦道子的存在,唿吸間也有雪鬆的香味。明白過來後,冷凝霜起初是驚駭,接著又是狂喜,最後百感

    交集渾身抖得如篩子。

    隻是這件事柳大夫他們為什麽不早點告訴自己呢?為什麽開始的時候有意隱瞞?

    冷凝霜吸了吸鼻子,揣著滿心的疑惑拔腿就跑。她要追上禦道子,她要問清楚。他去了洞庭,和柳墨隱他們見過麵,那麽應該也知道玄靈訣已經毀了。他剛才一見她就走,還不讓她跟著,到底是不是由於玄靈訣的事情,恨上了自己?柳大夫說,他為自己續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拿什麽續?他對自己到底是什麽心,是什麽心?這些問題一個比一個急,她恨不得飛身到禦道子身前問個清楚。

    冷凝霜順著那條道一路飛奔,焦急又激動的情緒炙烤著她的內心。跑了半柱香時間,小路到了盡頭,出現一片大湖。遠處屏障般的山巒重疊掩映,錯落有致,一葉竹筏飄蕩在湖上,漸行漸遠。禦道子的身影正落在這葉竹筏之上。周圍已無其它船家,冷凝霜癡癡迷迷,也不看前麵是冰冷的水,就那麽徑直走去,任由冰水浸過雙腿,浸過腰身。刺骨的湖水,令她狠狠地打了個激靈。她醒悟過來,知道自己再也過不去了。

    “喂,不要走!”冷凝霜奮力喊叫。淒厲寒風中,她發絲蓬飛,哭得驚惶無措,悲痛欲絕。

    “禦道子,你給我迴來!”見竹筏上之人紋絲不動,冷凝霜更為聲嘶力竭地哭喊。她哽咽了幾下,想要再大叫幾聲,卻不能。她的傷剛剛複原,如今浸泡在這冰冷的湖中,身體早就已經到了極限。她任由眼淚淌得如奔流,固執而絕望地用嘶啞的聲音低低講道,“你就算到了天涯到了海角,我也要追,也要追。”

    禦道子握著拳忍著不迴頭,他怕自己這一迴頭,此生便再也無法丟下她。然而等到身後逐漸沒了動靜,他又變得驚懼擔心。惴惴不安中,他無奈還是迴了頭。

    冷凝霜依舊站在湖中,湖水漫過她的腰身,她停止了哭喊,就那麽平靜地立著,如一尊雕塑。她狼狽絕望的模樣令禦道子心頭一陣抽痛。

    冷凝霜見禦道子迴頭,再次激動了起來。她不顧冰冷的湖水,又往前走了幾步,直至水麵漫過她的胸口。禦道子想不到她這般瘋狂不要命,眼見著冷凝霜有繼續往前的趨勢,他再也無法冷眼旁觀,立馬運起輕功飛身掠過湖麵。禦道子在冷凝霜麵前的水中降落,接著又在湖裏趟了幾步,走到她麵前。

    冷凝霜早已凍得唿吸凝滯,然而即便如此,她還是固執地沒有上岸。“為什麽要救我?”她用嘶啞的聲音問。

    她的問題讓禦道子有片刻的慌

    張,然而至始至終他都隻是定定地看她,並沒有迴複。

    “為什麽?”冷凝霜更為焦急地繼續問,對於禦道子的默然不語,她哭得淚眼縱橫。冷凝霜激動地用手敲打水麵,漫天的水花飛濺而起,灑在她臉上為她洗去淚水。

    “你若是討厭我,為什麽不讓我去死?”冷凝霜上前一步,狠狠揪住禦道子臂上的衣料,直視著對方的眼問,“你這樣子做,要我如何是好。那日在昆侖山,我落水,你尚且還可以說是為了尋迴玄靈訣而救我。那麽這次呢?這次又是為了什麽,你說啊,你說清楚!我不要再這樣下去,我不要。”冷凝霜猛烈地搖著頭,眼神中全是咄咄逼人。

    “我人就在這裏,我要你告訴我,你到底願不願意和我一起?我隻要你一句明白話。從此以後,不管是去是留,我都心甘情願,永不反悔。”

    冷凝霜盯著禦道子,眼裏全是殷切的期盼。禦道子的臉上升起了一絲為難,這一句簡單的答複,他卻如鯁在喉。分離抑或相守,他到底該選什麽?到底哪一個才是明智的選擇?禦道子輕啟唇瓣,幾欲言說,卻終究沒能做到。

    冷凝霜憤怒地放開手,水花再次濺開。

    “你難道連一個答案都不肯給我,這麽做弄我你很開心,很得意是不是?”冷凝霜歇斯底裏地嚷道。

    禦道子微微搖了搖頭,可惜冷凝霜低著頭並未看到。沉默片刻,她突然抬頭,眼裏全是憤恨與戲虐。她上前一步,猛然勾起手攀上禦道子的脖子。禦道子的眼中閃過驚慌不解,還未等他弄明白冷凝霜的意圖,對方已經抬起臉朝他吻去,冰涼而顫抖的唇瓣附上他的。這個吻生澀而笨拙,隻知一味地輾轉相貼,說不上纏綿。這個吻中有太多的情緒,起初是試探,最後變得決絕。

    冷凝霜緩緩地移開臉,定了定神望向他。激吻過後,惶惑與木然充斥在禦道子的臉上。沒有欣喜沒有激動,也沒有憤怒厭恨,有的就是不安與疑惑?嗬嗬,原來這就是答案。死水無波,還有什麽比這個更狠更令人絕望的?原來不止是愛,連恨他都給不了。他是真的沒有感情吧,自己又為何要逼他。這一切的一切都隻是一場笑話,一場她自編自演的獨角戲,一場徹頭徹尾,累人累己的鬧劇。冷凝霜,你到底在做些什麽?

    “對不起。”冷凝霜像被抽幹了精氣的幽靈,再無半點鮮活明媚,她抬頭朝著禦道子淒愴一笑,“這些年,對不起。”她哽咽著將話講完,接著踉蹌著往後退去。這次,她是真的徹徹底底地死心了。

    她決然地迴頭,瘋狂地朝前奔去。濕衣黏在身上帶走她所有的溫度,然而她顧不得了。比之心中碎裂般的痛楚,這點難受又算得了什麽?她不知自己要奔向何處,隻想要逃離此地。拚盡全力,不計後果地飛速逃離。

    她跑了一陣,忽覺手上一緊,接著一股力道將她整個人拉著轉了個身。冷凝霜站定後駭然抬頭,眼前出現的是禦道子驚為天人的麵容。此時,他那雪峰般銳利的清眸倒映出自己。冷凝霜腦中一片空白,顫抖著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這樣的人,你確定?”禦道子的聲音顫顫巍巍,他的臉上已經全然沒有了素日裏的冷傲,取而代之的是試探與小心翼翼。

    冷凝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大雙眼,嘴巴張合著想說話,卻發現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這一連串的事情令她忽而興奮忽而絕望,大悲大喜之後她竟失語了。她想要反問禦道子:難道這麽多年你還看不到我的心,居然還問我確不確定。可惜她越緊張,越說不出話。冷凝霜急得手足無措。最終她隻得脫開禦道子握著她的手,不給禦道子絲毫疑惑的時間,張開雙臂,一把將其緊緊抱住。擁抱的瞬間,冷凝霜感到對方微微顫抖了一下。冷凝霜怕他反悔,將手臂圈得更緊。

    相擁了一會兒,禦道子將冷凝霜從他身上扯開,接著拉住冷凝霜的手牽著她前行。

    兩人又迴到了那間客棧門口,禦道子默默地拉著她走進內堂。

    “要兩間客房。”禦道子對著櫃台後麵的掌櫃說道。

    “一間。”冷靜過後,冷凝霜的失語好了。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令禦道子冰雪般瑩白的臉透出了抹緋紅。

    “兩間。”禦道子定了定神,對掌櫃的重申一遍自己的態度。

    “一間。”冷凝霜更為堅定地說道。說完不爭氣地打了兩個噴嚏。

    兩人此時都是渾身濕透,禦道子唯恐繼續與她僵持,弄得她傷風得病,隻好妥協了,“一間。”

    這一出,在掌櫃的眼裏,或許隻是尋常情侶間的打情罵俏。然而走到今日這一步,前途有多艱辛,唯有冷凝霜自己知道。這幾乎是她耗盡心力,拚盡所有才換來的。人生在世,有些情水到渠成,不需吹灰之力就能相守一世,而有些情卻艱難險阻,便是你挖出心肝,折損性命也不一定能得償所願。好在自己還不算太歹命,經曆過那些不忍迴首的千辛萬苦後,最終能夠握著心愛之人的手,一路走下去。一想起禦道子問她是不是確定要與他在一起,她

    便又氣又好笑。

    “我確定。”兩人走到樓梯上,冷凝霜忽然說道。

    禦道子默然看她,似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這樣冒出一句。

    “剛才你問我,你這樣的人,我確不確定。我迴答你,我確定。我敢說,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人比我更確定。所以,你不用擔心。”冷凝霜負氣地講到。

    “我已經知道了。”

    在冷凝霜抱住他的時候他已經明白了,其實確切地說他一直都知道,隻是不敢去麵對。不敢麵對她,也不敢麵對自己。他是修道之人,情愛之事乃是大忌。如今迴首從前他才發現其實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開始的時候不願承認自己喜歡冷凝霜,強迫自己隻當她是尋常的芸芸眾生。後來冷凝霜受傷奄奄一息,他再也無法逃避自己內心的感受。在那以後,他一麵自卑自惱,怕自己不是冷凝霜的良配。一麵又騙自己說,隻要勤加修煉就能將情根斬斷。所以他迴了昆侖山。誰知在那上麵,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寧,魂夢間總有冷凝霜的身影。不得法,他隻好離開昆侖派,騙自己說出去散心。於是他鬼使神差地去了苗疆,去了與冷凝霜初遇的那個地方。這一去便一發不可收拾,他沿著兩人曾經走過的路一直來到了桂州。直到今日見到冷凝霜的時候,他依然避著她。然而冷凝霜走入水中,哭喊著問他為什麽要救她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了。後來冷凝霜跟自己說對不起,眼裏全是訣別,他內心的惶恐不亞於當日在洞庭之時。冷凝霜離開,他想都沒想就追了出去,他怕得內心打顫,怕冷凝霜真的從此心灰意冷,不再理他。他終於知道,原來自己早就已經離不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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