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牆高深,卻永遠無法隔斷消息的傳遞。


    弘曆還沒返迴圓明園,甯馨就已得知帝師病逝,向來會揣摩人心的她取消了賞菊宴,並親自安排弘曆的晚膳,四樣簡單到寒酸的小菜:臘肉、凍魚、粉絲、閩筍。


    雍正年間,還是寶親王的弘曆,有一次親去朱府為老師賀壽,向來崇尚節儉的朱軾正是用這四道菜宴客。甯馨此舉隻為換來重陽夜侍寢的機會,而她真正的意圖是想探知朱軾死後,空出來的吏、兵兩部尚書之位,弘曆心中可有屬意人選。


    後宮不得幹政,這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但在弘曆登基之前,常常與甯馨議論朝堂上事務,所以她並不覺得自己逾矩。


    當然以甯馨的睿智,也知道自己的夫君已是九五之尊,說話不可能像曾經那樣再無顧忌,所以自從弘曆登基後,她就極少主動談及有關朝政的話題,但偶爾也會在言辭之間旁敲側擊的試問。


    重陽夜,甯馨花了心思,弘曆也招她去九州清晏侍寢,卻沒有透露半點口風。


    而要說道揣摩人心,佩蘭就更高一籌,畢竟是包衣出生,乃雍正朝時景仁宮中拔尖的使女,得到毓媞賞識才有機會成為帝妃。所以她不但能揣摩弘曆的心思,更能算到毓媞的想法,一切就如她放出去的風聲那樣,當毓媞得知帝師病逝,果然發話要取消聖壽宴,並提議弘曆應該親臨賜奠。


    後宮中的女人向來比朝堂上的官員更辛苦,爭寵不僅是為了情,更是為了家族利益。


    毋庸置疑,毓媞要擔負起鈕祜祿家族的榮辱,甯馨要為富察家族而活,她們都想把對自己家族有利之人推上吏部和兵部的尚書位。


    朝堂之上鄂、張兩黨更有一番爭鬥,佩蘭和鄂爾泰算得上是親戚,但她卻不想趟這渾水,重陽節後就一直稱病,既不在弘曆麵前出麵,也把前來探望的妹妹拒之門外,更給父親高斌送去書信,提醒家人在這段時間和西林覺羅一族最好少些親密往來。


    九月中旬,保和殿禦試博學鴻詞,一百七十六人裏取中十五人授予官職,金德瑛授翰林院修撰,仲永檀亦入翰林院掌修國史。被授予官職的這十五人中,有六人是朱軾所舉薦,其氣絕之前所指的那個木匣,就藏著這份名單。


    除了今年的進士及第外,朱軾還特別推薦了一位名叫沈德潛的書生,弘曆對此人也略有所聞,雖屢試不舉卻滿腹才學。弘曆也有心破格提拔,可沈德潛在雍正十二年應博學鴻詞科考時被朝廷貶斥,其詩作也遭禁止,所以一時間弘曆還真不方便用此人。但念及沈德潛博古通今,遂親點其為弘曕的老師,入住圓明園。


    至於朝中各派勢力虎視眈眈的兩個尚書之位,弘曆擢奉天將軍那蘇圖為兵部尚書;任命孫嘉淦暫代吏部尚書;又賜果親王胤禮雙俸,監管吏部和兵部事務。


    鈕祜祿一族,富察一族,鄂、張兩黨都未能從中得利。


    九月廿六,毓媞在壽辰的前一天,才迴到暢春園,清早玹玗就到集鳳軒打點一切。


    “你這孩子,早說過這些事情交給奴才就行,你還要專程跑一趟。”毓媞牽著玹玗的手,提點的話語中充滿疼愛。“不管有沒有正式的名分,你也該端著格格的架子,免得被那些人輕視了去,在宮裏謙遜不在乎身份地位,是會被理解成好欺負的。”


    玹玗低眸一笑,輕柔地說道:“若不是皇上政務繁忙,今日也會親自來暢春園迎接,孝順太後可與身份地位沒有關係。”


    “嗯,就你乖巧。”毓媞簡單的一歎,卻潛藏著許多意思。


    弘曆故然是政務繁忙,算是個合理解釋,但甯馨和其他妃嬪怎麽也不見身影。


    “雖然不宴請命婦,但畢竟是太後的壽辰,家宴酒戲還是免不了,要確保明日一切妥當,皇後娘娘今日恐怕是忙得腳都不沾地。”玹玗眼中笑意微閃,斂眸瞄了瞄身後跟著的秋華她們,才低聲在毓媞耳畔說道:“貴妃娘娘這段時間身上不爽利,都是楊太醫在照料,聽敬事房的公公說,貴妃娘娘要求把自己的綠頭牌暫時擱起來,華景軒的奴才又悄悄議論,好像是貴妃娘娘總覺得身上發寒,如今已在屋內添上碳爖了。”


    “你別看佩蘭平日沒什麽,其實她當年意外流產,身上也有舊疾,時不時都會複發,不過她素來要強,總喜歡硬撐著,想來這次是真的不好了。”話說到此,毓媞不禁沉聲一歎,語重心長地說道:“女人要懂得愛惜保養,若是留下病根,受罪的可是自己。”


    玹玗點了點頭,又笑道:“想必皇上也是心疼貴妃娘娘,所以讓儀嬪娘娘協理六宮事務,皇後娘娘讚其處事細心,現在一般的事務都交給儀嬪娘娘處理了。”


    “黃思瑩……”毓媞冷聲一笑,“她確實能幹,否則皇後當年也不會千辛萬苦的把她安排給皇帝,哀家以前倒是少留意她了。”


    聽此言,玹玗便知弘曆的那步棋又贏了,毓媞心中應該已認定,為思瑩假造旗籍者乃是甯馨,目的還是為了富察一族,哪怕有朝一日不再能抓住聖心,弘曆身邊依舊還有為富察一族做事的女人。


    當夜晚膳過後,毓媞讓玹玗早些迴圓明園,但別向任何人提起,明日她幾時會過去。既然皇後要忽略玹玗的身份,那就讓她這位太後來為玹玗正名,所以又提醒玹玗,明日定要妝扮得尊貴些,務必顯出上三旗貴族千金該有的姿態。


    九月廿七清晨,辰時還未過半,太後的車駕已經停在大宮門外,毓媞不許宮人聲張,隻派於子安去九州清晏通知弘曆,自己卻先去洞天深處探望兩個孫兒。


    剛到永璜和永璉居住的院子,就聽裏麵吵吵嚷嚷,緩緩走過去一瞧,見玹玗也在此,三個孩子都掛著唱戲用的假須,身上穿得也像是戲服。


    毓媞靜靜地看了好一會,才笑問道:“你們這是要唱哪出啊?”


    “皇奶奶!”靜怡猛然迴頭,眼中除了驚訝,還有掩飾不了的失望。


    永璉滿臉的興奮瞬間全消,低著頭,嘟著嘴說道:“皇奶奶怎麽偷偷摸摸就來了,原本是想給皇奶奶一個驚喜,現在全白費功夫啦。”


    “皇奶奶吉祥,孫兒祝皇奶奶萬壽無疆、日月昌明、鬆鶴長春,晚些再正式給皇奶奶磕頭。”三個孩子中,隻有永璜恭恭敬敬地作揖,又說了祝壽詞。


    “皇兄,你怎麽把我和永璉的詞也說了。”靜怡拽了拽永璜的衣袖,急得跺腳。


    “太後來得可真早,怎麽也沒讓於公公通知一聲。”玹玗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她是知道毓媞到圓明園的時辰,隻因為這洞天深處都是皇後的人,所以她才故意這麽說。


    毓媞轉身坐到暖炕上,接過小宮婢遞上的茶,淺淺啜了一口,才向玹玗問道:“了了,你跟哀家說說,他們三個猴崽子,這是在做什麽呢?”


    “太後細瞧瞧,他們這是什麽扮相?”玹玗笑著把三個孩子推到毓媞跟前。


    樂姍凝眸一看,輕笑出聲,“喲,這不是福祿壽三星嘛。”


    “是了。”毓媞噗哧一下,指著玹玗笑道:“定然是你出的鬼主意。”


    玹玗嬌俏地揚起嘴角,輕輕一福身,柔聲說道:“太後,那是因為他們今年準備壽禮特別,所以費心妝扮,隻為應那好意頭。”


    “那哀家倒要看看是什麽樣的壽禮。”毓媞臉上的笑意加深。


    靜怡摘下假須扔到一旁,又脫去套在身上的壽星戲服,搶在永璉之前跑到東次間,捧著一盤緋紅色的桃子跑迴來,遞到毓媞跟前,得意笑道:“皇奶奶你看,這就是我們你準備的壽禮,連皇阿瑪都沒有呢。”


    “這個季節怎麽會有桃子?”樂姍滿眼驚訝,站在門邊的秋華、秋荷也麵麵相覷。


    “冷侔冰霜,此乃冬桃。”毓媞執起一個,輕輕嗅了嗅桃香,向玹玗問道:“應該並非貢品,可是在桃花塢發現的?”


    “是呢。”玹玗點了點頭,“還是太後見多識廣,前幾日和靜怡逛到桃花塢的北麵山澗,竟見到有三株桃樹上結著紅彤彤的果實,當時也覺得好奇,迴去翻過書才知道,這世上原來有冬桃。”


    宋朝範成大所著的《桂海虞衡誌》中有記載:冬桃,狀如棗,深碧而光,軟爛甘酸。


    “難得你也有讀書不用心的時候,《爾雅》釋木篇便提到過冬桃,怎麽就不知道呢。”毓媞笑著在玹玗的臉頰上輕擰了一下,眸光又漸漸幽沉下來,歎道:“以前你義母最愛吃桃,那片桃林就是先帝為她所栽種,北麵山澗原本種著十多株冬桃樹,可陸陸續續枯死,最終隻剩下三株,還從不結果。”


    當年她總是以羨慕的心態,看著雍正帝對年晨的專寵,從不曾奢求能與年晨比肩,隻希望雍正帝能迴頭看她一眼。


    可她的期待,就如那不結果的冬桃樹一樣,終究隻是空盼。


    “聽太後這麽說,倒果真是天降吉兆。”玹玗眼波一眼,柔聲笑道:“書上記載,冬桃要立冬之後才成熟,經霜雪壓過方甘甜清脆,可巧怎麽就在太後壽辰之前便已熟透,且我和靜怡嚐過,果肉的口感極好。所以我想,這定是老天爺賜下來長壽蟠桃,隻有真正福壽雙全的太後方能享用,因此才出主意,讓永璜他們扮作三星獻壽。”


    這一番話,毓媞聽著很是受用,喜笑顏開地說道:“何止是三星,再加上你這甜言蜜語的小嘴,哀家是福祿壽喜都全了。”


    說罷,便讓宮婢去把桃子洗出來,分切好讓眾人都嚐嚐,又讓秋荷去傳話,讓禦園的果匠細心照料那三株冬桃樹,最好每日去查看,待第二批桃熟時,采摘後先送去給弘曆。


    昨夜弘曆留宿在蓮花館,於子安到九州清晏自然是撲了個空,帝後沒能請來,但此前一直稱病的貴妃卻前來請安。


    “聽了了說你身上不爽利,這兩天可好些了?”見佩蘭麵色微白,唇上以略重的胭脂增添氣色,像是大病剛去的模樣,但毓媞的嘴角卻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因為真正生病的人眸光不會這麽清澈。


    “已經好多了,勞煩皇額娘掛念。”佩蘭福身一禮,那嬌弱模樣竟有幾分病西施之美。


    “哀家從碧雲寺帶迴來一些空悟禪師親製的檀香,凝神靜心最適合養病之人,明日讓了了給你送去。”明知佩蘭裝病,毓媞卻沒有拆穿的意思,在是非之期,佩蘭選擇明哲保身,不幫著鄂爾泰一黨,也就不會影響到鈕祜祿家族的利益。


    佩蘭向來都心清目明,豈會看不出當下局勢。


    如今朝堂上各派爭鬥得愈發厲害,而在她身邊又有個日漸長成,還得弘曆屬意的玹玗,最難得的是玹玗沒有背景,為她所用就是為鈕祜祿家族所用,佩蘭已經察覺到了危機,所以才更急著向她表忠誠,已保證在坐穩貴妃之位前,還能得她這個太後庇佑。


    所以,如此懂得分辨情勢的人,她為何不留用,且佩蘭唯一的籌碼是永璜,而真正能掌控永璜的是玹玗,所以在她看來佩蘭永遠不會有翅膀長硬的那天。


    “謝皇額娘賞賜。”佩蘭再次施禮,又抬眼看了看窗外,提議道:“皇額娘,既然已經早到,不如就移駕去萬方安和吧。聖壽宴雖然不辦,但畢竟是皇額娘的壽辰,各府命婦預備的賀禮都已送來,就擺放在那邊,等皇額娘去查看呢。且今日天氣好,禦園中的芙蓉、秋菊、金桂都開得正盛,有孫兒、孫女陪著你逛過去,也不辜負這大好秋景。”


    因玹玗和靜怡也附和,說早起過來時,見到花房奴才將上千盆萬壽菊擺滿萬方安和長堤,成片的金黃色在這豔陽天下最漂亮,且賞花還得安靜,人多鬧騰反倒破壞意境。


    聽她們這樣描述,毓媞也頗為心動,便點頭同意了。


    可巧的是,剛踏出院門就遇上匆匆前來的思瑩,毓媞隻是冷冷看了一眼,什麽都沒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宮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曦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曦夕並收藏清宮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