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兒口中的頭兩件事都和毓媞有關。


    於子安前日來傳話,太後九月十一離開碧雲寺,直接返迴暢春園,所以圓明園這邊也無需準備,更免去後宮妃嬪請安之禮。


    玹玗淡淡地應道:“我知道,中秋節去碧雲寺時,太後有對我提過。”


    “那咱們也要準備著嗎?”在雁兒看來,跟在毓媞身邊至少能躲開些麻煩。


    “太後不會讓我們迴暢春園住。”玹玗淡然一笑,當初毓媞去碧雲寺祈福,暫時放掉對孫兒孫女的掌控權,才名正言順的把她安插到圓明園,如果這次召她迴去,就等同於親手毀掉將她放在弘曆身邊做眼線的種種鋪排。


    “你和太後的心思,我沒本事揣測。”雁兒遲疑了片刻,又問道:“皇後娘娘本來要於公公把聖壽宴受邀命婦名單,和宴席等級的安排送去給太後過目,但於公公說,太後的意思,全由皇後娘娘操辦,她老人家信得過。我記得中秋放賞,太後專門送給皇後娘娘一對佛前供過的金蓮,皇後娘娘想借機羞辱姑娘,太後不過問還格外賞賜,這一次又放權,太後究竟是怎麽想的?”


    “太後究竟是否真心疼愛我,這並不重要,反正她對皇後的厭惡是不摻假。”玹玗勾著一抹冷笑,瞳眸裏透出冰霜般的寒意。“太後在給皇後設套,聖壽宴那天指不定會有什麽大戲上演,我可得小心應對。”


    “但我聽貴妃身邊的宮婢說,聖壽宴恐怕不會大辦,朝中好些官員議論,說皇上和太後對先帝不敬。”各處派到內務府取茱萸香囊的都是掌事宮婢,唯獨不見華景軒的金鈴,隻來了個話多的小宮婢,當時就讓雁兒覺得奇怪,後來又見到那小宮婢和翠微在角落處私語,她便留了個心眼躲在一旁偷聽。


    原來,吏部尚書朱軾病重,弘曆派了兩位禦醫在朱府照料,什麽靈丹妙藥都試過,依舊不見起色,怕是不中用了。


    佩蘭認為,若是朱軾病故在毓媞壽辰之前,以毓媞處事的態度,又在輿論的風頭浪尖上,定然會主動提出讓弘曆去朱府賜奠,並取消聖壽宴。


    玹玗眸底閃過諷笑,涼涼地歎道:“皇後是想和貴妃鬥法,可惜道行不夠,安排在華景軒的眼線,反被貴妃當作棋子。”


    以佩蘭深沉細密的性子,豈會容得下一個嘴上沒把門的人在身邊伺候,且像這種揣摩毓媞心思的言談,怎會讓個小宮婢輕易聽去,還能聽得如此完整。這些不痛不癢的消息,是佩蘭故意放出來,先讓甯馨以為安插的眼線已經起到作用,好為之後的反間計做鋪墊。


    聽玹玗說了這些,雁兒忍不住深深一歎,記得剛被分配到景仁宮的時候,偶爾見到來給毓媞請安的甯馨,那份溫婉賢淑是她想學習的榜樣;後來被調去重華宮當差,見甯馨寬容馭下且恩威並施,她是打心底的由衷佩服;直到遷入了慈寧宮,再次和玹玗一起,才漸漸看到在甯馨典雅外表下包裹的另一麵。


    “我算是徹底明白了,宮裏的主子無論是哪種性子,心裏都刻著一個‘鬥’字。”雁兒一手支著頭,一手把玩著茱萸香囊,訥訥地說道:“這大半個月風平浪靜,我還覺得奇怪,結果今天才知道,是那些妃嬪轉移了目標,暫時放過你這個所為的皇妹,去鬥另一個勁敵了。”


    “誰?”玹玗微微詫異,眸光一斂,“最近得寵的人挺多,又是哪一個招恨了?”


    她雖少出去走動,但還是從弘晝那聽到些風聲,說最近弘曆廣施恩德,特許雪翎將永璋接去牡丹亭親自照顧,又正式讓思瑩協理六宮,而承雨露最多的則是雅容,比較起來甯馨和佩蘭相對被冷待,不過這兩個人心思都在兒子身上,似乎也並不覺得什麽。


    雁兒神秘一笑,說道:“皇上賜給海貴人一隻琉璃步搖,又恩準她佩戴垂耳流蘇,你說是不是招人恨。”


    “隻有嬪位以上才可佩戴流蘇和步搖,海貴人突然冒尖,是容易惹人妒忌。”玹玗不禁挑了挑眉,沉吟輕笑道:“琉璃清雅脫俗,的確很適合海貴人,我那匣子裏還有一對水藍色淚滴琉璃耳墜,和一隻五彩琉璃手鐲,晚些時候你找出來,明日送去天然圖畫,整好為她湊成一套琉璃首飾。”


    “還是免了吧。”雁兒忙擺了擺手,“禦園的奴才都在傳,海貴人是因為討好了你,由你牽線搭橋才會得寵。”


    “唱西廂記呢。”玹玗滿不在乎地冷笑一聲,又問道:“海貴人突然得此殊榮,皇後那邊是什麽反應?”


    雁兒撇了撇嘴,答道:“聽說皇後娘娘最近忙著禮佛,每日都去舍衛城,沒時間搭理這些事。”


    “禮佛?”在玹玗的記憶中,甯馨好像不信神佛,除去必須由皇後主持的祭禮,唯一見其進佛堂,就是之前被罰在慈寧宮抄寫宮規時。“這段時間皇後應該和儀嬪在忙著操辦太後的壽宴,連重陽節的事務都交給了貴妃獨自安排,她哪來時間參禪禮佛啊?”


    “好像是儀嬪提議,用摻入金粉的墨抄寫金剛經作為壽禮送給太後,為表現誠心,所以每日都在舍衛城的佛前抄寫。”雁兒聽到時就覺得有些矯情,經書在哪抄不是一樣。


    “哦,原來是這件事。”玹玗搖頭低笑,究竟是弘皙訓練殺手有問題,還是弘曆和弘晝這兩兄弟太有魅力,讓那些本該冷血的女人都為一個“情”字飛蛾撲火。


    若思瑩傾心於弘曆,必然不會再幫弘皙,且她已被棄置多年。但如果弘皙發出指令,她卻不去接頭,就會過早顯露出反心,讓弘皙認為她的存在會變成威脅,就很有可能會直接剪除。所以她主動去舍衛城,還找了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和最有力的證人,以為這樣弘曆就不會懷疑到她。同時又向弘皙透露出,她如今的所有榮耀都是依附於甯馨,並非弘曆真的寵愛,所以她未必能取得什麽消息,也不一定有能力完成弘皙交付的任務。


    但思瑩算盤終究打錯了,她的身份早已暴露,現在隻待一個合適的機會。


    弘晝故意去戶部查探思瑩的背景,其實就是想把假造旗籍的蛛絲馬跡透露給毓媞,因為戶部的有些官員和於子安有聯係。


    思瑩是當年甯馨為弘曆挑選的侍妾,如今這般有主意的幫著甯馨,毓媞豈能容得下,隻要查到旗籍真有問題,毓媞就能借此殺雞儆猴。


    晚膳過後弘曆才來到桃花塢,這段時間他隔三差五就會來,借口更是冠冕堂皇,靜怡在此住著,做父親的探望女兒天經地義。


    不過靜怡也是個鬼丫頭,每每和弘曆說不到幾句話,就喊累要早些就寢,無非故意把父親往玹玗那邊推。


    夜深微寒,寢室內的小炭爐上溫著弘晝送來的菊花酒,據說配方中加入了甘菊花、生地黃、枸杞、當歸,不僅能養肝明目,還可清心除煩。


    “沒什麽想問的嗎?”弘曆轉著手中的酒杯,剛才進來時,他特地提到先去見過靜怡,可玹玗隻是淡淡應了一聲,與往常無異。


    “唉,小玉子沒明白的事情,鴻瑞倒是聽出了端倪,爺定然就會知道我在查什麽。”玹玗笑著迎上他的視線,駱均傳話想求的那味芥子,實際是想說“借子”,靜怡是借來的孩子,並非甯馨親生,又稱暫時買不到藥,是暗示還沒能查到靜怡的出生。“隻是覺得皇後對待靜怡和永璉的態度相差很多,所以才會好奇查探,至於靜怡究竟是誰的女兒,爺願意說我聽著,不願意說也沒關係。”


    “靜怡是皇族血脈,愛新覺羅氏的子孫。”弘曆苦笑了一下,“你應該已經猜測過靜怡的生世,才會去確認她是不是皇後的女兒,爺當年收養她,確實有很多考量……”


    “隻要有靜怡在,就能扼住齊太妃的命脈。”玹玗直言不諱,又釋然笑道:“如果換成是我也會這樣做,畢竟喪子之痛沒那麽容易平複,且在齊太妃心中,她還有可以扶持的對象,所以沒人賭得起這個萬一。”


    弘曆默了片刻,沉聲歎道:“爺不會利用靜怡,她永遠都是大清的公主。”


    “如果她已經知道,自己並非皇後親生呢?”玹玗相信,弘曆也察覺到靜怡的變化。


    “那就由她自己選擇,反正會有你這個姑姑護著她。”弘曆話中別有所指,他明白玹玗為何查探靜怡的身世,有一種同情是因相似而生。


    玹玗莞爾一笑,側目看著窗上樹影搖晃的愈發厲害,又聽見雨聲淅瀝,“夜深了,爺可是要迴九州清晏?”


    “明日不出外登高,就設宴在西峰秀色,這邊過去近很多。”弘曆眸光幽幽閃動,懶懶地向後一靠,是完全沒有起身的打算。“何況現在外麵風大雨大,你舍得把爺趕出去,倘若因此染上風寒,換你守在禦前伺候,倒是可以試試。”


    “好,那我讓雁兒去把靜怡院中的客房整理出來。”玹玗淡淡一笑,將披散的發絲編成辮,抓起披風裹著,欲起身往樓下去。


    “這都快三更天,你忍心折騰她們起來?”弘曆盯著她,又瞄了一眼窗上樹影,說道:“今夜下雨,說不定晚些會打雷。”


    “深秋打雷,那是出妖怪了。”玹玗無奈小聲嘀咕,才又解釋道:“明日沒有早朝,宴席又設在西峰秀色,倘若皇後和儀嬪清早來探望靜怡,隻怕屆時會尷尬。”


    “別把皇後想得太蠢,宮裏的事情,該知道的她都能知道,所以無需避諱。”弘曆放下手中的酒杯,嘴角勾起一抹高深的笑意,說道:“且那天晚上在小院,你親手敬了茶,爺的生母也受了那三炷香,你還尷尬什麽。”


    玹玗頓時氣結,算是徹底領教到弘曆的無賴,“世人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依我看來,爺和五爺倒是出奇的相似。”


    弘曆理所當然地點點頭,“那是,否則我和他也不會是最親近的兄弟。”


    玹玗取來枕頭被褥放在次間的炕上,又焚上一爐凝神香,親自伺候了弘曆洗臉寬衣,才迴寢室睡下。


    聽著窗外的風雨聲,玹玗輾轉難眠,突然想到過完太後壽辰就要返迴紫禁城,緊接著就要忙年節的事情,待過完年,明年二月就要開始選秀。


    她依稀記得,弘曆承諾一個都不納,應該隻是一時戲言,並不會當真吧。


    被莫名其妙的愁思縈纏整夜,看來那菊花酒並不能真的清心除煩。


    直到五更鍾鼓響,她才沉沉睡去,一覺醒了時天都大亮,推窗望去,難得的豔陽秋高,走出寢室,次間已不見弘曆的身影。


    “姑娘醒了。”蓮子端著盥洗用的花瓣水上來,將銅盆放到架子上,浸濕巾帕遞給玹玗,笑道:“雁兒姐姐在小廚房張羅早膳呢,她說做菊花糕給姑娘吃。”


    玹玗淡淡一點頭,側目看了看時辰鍾,已經快到巳時。“皇上何時離開的?”


    “大半個時辰前,皇上離開的時候,專門吩咐我們不要吵醒姑娘,又說西峰秀色那邊的賞菊宴,姑娘若不想去,就留在桃花塢。”伺候玩漱洗,蓮子一邊幫玹玗梳頭,一邊說道:“天沒亮時五爺就匆匆跑來,聽說朱大人不行了,所以皇上親去探望,是悄悄離開的,晚些還是會迴來出席重陽宴。”


    當初朱軾病倒,就是因為和鄂爾泰的朝堂爭執,他不但是帝師,還是最能相助弘曆的大臣,若他一死,就得重新物色人選添補兵部和吏部的尚書之位,鄂、張兩黨之間勢必又有一場惡鬥,說不定弘皙的人也會參與進來。


    弘曆到朱府時,朱軾隻剩半口餘氣硬撐著,見到皇帝親臨,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抬手指向書櫃上的木匣,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就憾然長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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