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想經過裕妃居住的梧桐院,所以三人繞了一大圈,從引見樓走萬方安和長堤而往。


    剛踏上桃花塢島區,就覺此處風光與別不同,藤蘿掩映下的小徑苔蘚成斑,荒草也比別處更盛,像是好些年無人打理。


    這裏臨近萬方安和,原是康熙帝賜給弘曆的居所,但他成年之後就極少來圓明園,即使伴駕隨行也多是留宿洞天深處,而他的妻妾為表孝順,一直隨熹妃住在天然圖畫。桃花塢就閑置著,且此處又草木蒼翠,所以和別的島區比相對冷清、


    入口處的兩進小院就掩藏在萬木蔥蘢之中。


    涴秀還是第一次來此,前一次熹妃讓敏芝遷居小院修養,就有不少奴才私下議論,如今親眼得見這裏的情況,才明白原因。


    小院不算殘破,卻久未修葺,但依稀能看出舊時的柔美精致。


    院牆皆是粉色,院中有十幾株撒金碧桃,和遍地的鳶尾花。


    適逢花謝時,風拂過,滿院殘香曼舞,意境雖美卻多少有些哀怨。


    除了一個掌管廚房的老媽子,兩個打掃院子的小太監,就隻有蜜兒在敏芝身邊伺候,李太醫並不留守。


    蜜兒蹲在正屋外煎藥,瞧著涴秀、玹玗、雁兒前來,連忙做了個禁聲的手勢,默默上前施禮請安。


    “夫人無緣無故的又哭了整日,剛剛才昏睡過去。”蜜兒極小聲的說,又打起簾子,讓三人輪流向裏探了探。


    敏芝躺在床上,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既是睡著了,仍能從臉上看出萬念俱灰的神情。


    退到屋外,雁兒接過扇子,又小聲地對蜜兒說:“格格有話要問,我替你看著藥爐。”


    隨涴秀和玹玗走遠了些,蜜兒才感激地謝道:“難得涴秀格格和玹玗姑娘還惦記著我們夫人,就連熹妃娘娘都不曾來探視過。”


    看著敏芝那般光景,涴秀是真心誠意關切道:“為什麽也不多安排幾個人伺候,還把鄭媽媽放出去了。”


    “夫人趕出去的。”蜜兒無奈地歎口氣,“原本不帶著大公子來,可夫人不放心,生怕嫡福晉會委屈了大公子,死活要帶在身邊。可是……格格你瞧瞧,她身體一日比一日差,現在這模樣還不得嚇著大公子,所以又攆鄭媽媽去天然圖畫。”


    這倒能夠理解,熹妃就是再不待見敏芝這個兒媳婦,卻不會不疼愛自己的長孫,何況永璜還那麽可愛,雖因天花讓臉上留下幾顆麻子,性情也有些改變,可在熹妃跟前仍然是個會逗人的開心果。


    所以,與其把鄭媽媽拘在這裏,不如放到天然圖畫,這樣一來也就沒人敢疏忽對永璜的照顧。


    “李太醫怎麽說?”玹玗眉頭緊蹙,心病最難治,縱有靈丹妙藥,隻能吊著命而已。


    “楊太醫、李太醫說得都一樣。”蜜兒把太醫們那些繞口的診斷一字不漏的背了出來,這些年任憑誰來把脈開方,都是這樣的話。“其實隻要肯安心吃藥、吃飯,再少點疑心和傷感,什麽病都好了。要說身上有病根,那蘭夫人不也是一樣,可蘭夫人心胸寬闊又知保養,這些年不都好好的,哪裏像我們夫人這般。”


    “蜜兒姐姐好生勸勸吧。”玹玗苦澀一笑,“凡事看開些,就算不為別的,單單為了大公子,芝夫人也該保重身體才對,小小年紀若沒親額娘在身邊,那得多可憐啊。”


    “勸,哪有不勸的,但這些年以來,夫人何曾聽過。”說到此,蜜兒不由得有些哽咽。“說句不怕高攀的話,我和夫人自幼一處長大,是主仆的名分,姐妹的情分。以前在家時,夫人活潑好動,雖然也有些小性,但從不曾到這般田地,說來還是夫人沒福氣。”


    “宮裏流言蜚語多,確實不比外麵能讓人心靜。”玹玗眼眶微紅,幽幽歎道:“女人一旦踏入紫禁城,就注定要經受煎熬,可憐芝夫人還沒有準備好,就早麵對這一切。如果四阿哥不是住在宮裏,是和其他皇子一樣,成婚之後就在宮外另設府邸,或許對芝夫人來說會好很多,畢竟人際往來能少些。可現在說這些都是空話,既來之則安之,總要學會隨遇而安,畢竟還有大公子的將來需芝夫人自己籌謀呢。”


    涴秀隻當玹玗想起自己的身世,強顏笑道:“裏麵一個還沒好,你怎麽也跟著感傷起來了,永璜那孩子喜歡粘著你,你可不能病了,得幫忙照看著。”


    “格格放心,奴才定會照顧好大公子。”說完,玹玗又對蜜兒笑了笑,“蜜兒姐姐,也勞煩你迴芝夫人的話,如果夫人不介意,我願幫著鄭媽媽照顧大公子,直至夫人病愈。”


    “姑娘真有此心,夫人高興還來不及呢。”蜜兒感動得熱淚盈眶,“大公子出痘之時全賴姑娘照顧,夫人心裏一直感激,隻是舊日的一些矛盾,夫人礙著麵子才沒去蘭叢軒親自答謝,今兒我就代替夫人給姑娘磕頭了。”


    見蜜兒真要下跪,玹玗趕緊阻攔,“哪裏受得起這樣的大禮,盡心照顧主子是做奴才的本分,應該的。”


    蜜兒搖頭一笑,別有深意地說:“姑娘哪裏是奴才,別處的人怎麽想我是不知道,但咱們乾西五所當差的人,誰都不敢也不會把姑娘當奴才看。”


    有敘了一會兒話,雁兒盈盈走來,說藥已經熬好,已經盛出來在一旁放著。


    涴秀和玹玗又叮囑了幾句,如果李太醫的藥不見效,就悄悄來跟她們說,她們想法換一位好點的太醫。


    蜜兒額首謝過,徑自入屋伺候。


    玹玗迴望那滿院飛花,遲疑了片刻,才追著涴秀和雁兒離去。


    迴天然圖畫之前,她們又繞到禦園的酒窖,兩個看守的小太監聽說格格要烈酒,一開始死活不同意,說了一大車的理由,又是他們職責所在承擔不起後果,又說要先去請熹妃的示下,總之是一個勁的推脫。


    後來還是雁兒聰明,讓涴秀賞他們每人二兩銀子,事情瞬間就辦成了,他們還保證會守口如瓶,涴秀何時需要,送到何處,隻要吩咐一聲就行。


    離開前,涴秀專程要了一小壇,說想先試試酒。


    三國誌的戲文裏唱著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而她們現在是萬事俱備隻欠雷雨。


    可這幾天就隻是一個“悶”字!


    涴秀每日讓人去向欽天監副使打聽何時有雨,答案是悶熱後定會有大雷雨,但她這幾日天上連雲都少見。


    離開酒窖後,涴秀原想偷偷去角園,躲在暗處先看看茹逸究竟長什麽樣,奈何天色已晚,雁兒怕熹妃會怪罪,拉著玹玗一起相勸,涴秀方作罷了這想法。


    迴到竹薖樓,遠遠就見銀杏在樓前站著,知道是要挨訓,涴秀機靈的把酒壇藏到牆角,要是被看到私下帶酒迴來那還得了。


    熹妃已在屋中等候多時,見她們三人低頭進前,先是責備涴秀太不知收斂,每日在禦園中閑逛,既不肯在女紅上用功,也荒廢了學習。又下令讓玹玗盯著涴秀,以後單日練字,雙日練習繡工,午後才可出去玩耍。還囑咐她們少去桃花塢那邊,別打擾敏芝養病,若真閑來無事就幫忙照料永璜。


    涴秀和玹玗都一一應下,熹妃離開時,銀杏稍稍慢了一步,附在玹玗耳邊小聲說了幾句,才笑著快步跟出去。


    原來熹妃故意教訓她們,是因為要離開禦園幾天,迴宮籌備弘曆的婚事,又怕涴秀越發沒了約束,會闖下大禍才出言警告。


    玹玗盈盈笑道:“銀杏姑姑剛才悄聲說,娘娘隻是想讓格格穩妥點,至於練字和女紅,按數量完成就好,並不會指派嬤嬤和先生監督。”


    “那這功課就交給你和雁兒吧。”涴秀一時興奮,讓雁兒趕緊去把那壇就拿進來,今晚好好慶祝,熹妃不在禦園,雍正帝又在蓬萊洲不出,她就可以隨心所欲了。


    三人在屋裏玩鬧了一陣,也因喝了酒,涴秀和雁兒都有些醉意,還好玹玗警醒,隻喝了兩小杯,且她酒量好沒覺得疲乏,遂先伺候了涴秀就寢,又把半醉的雁兒扶迴房,自己靜靜的在樓下收拾。


    忽然,窗上出現個黑影,有人悄悄問道:“玹玗姑娘在嗎?”


    放下手裏的東西,玹玗先用濃茶漱口,才匆匆開門,見來人是在桃花塢前小院當差的太監,又看他神情緊張,所以也悄聲問道:“這位公公有什麽事嗎?”


    “芝夫人請姑娘過去一趟,而且要悄悄的,別讓其他人知道。”小太監壓低聲音迴答。


    玹玗又多問了幾句方知,她們剛走不久敏芝就醒來了,聽蜜兒迴話後,就說想請她過去,好像是有事情要囑托。


    天色已經黑透,涴秀和雁兒都已睡下,熹妃明日要迴宮,也早早就寢。


    玹玗猶豫了片刻,瞧了瞧四下無人,便快步跟著小太監而去。


    到了小院,蜜兒在門外等著,見玹玗來了,忙說道:“姑娘剛迴去,就又被夫人請來,隻因為有事相求。”


    “我能幫得上什麽忙,芝夫人吩咐就好。”玹玗跟著蜜兒進入裏間,但見敏芝還躺著,所以沒有上前,而是候在門邊。


    敏芝讓蜜兒扶她起身,然後將其打發出去準備茶點,沉默著望了玹玗一會兒,指著床前的凳子說道:“你過來坐吧。”


    “謝蘭夫人賜坐。”玹玗盈盈上前,微微福了福身,自然大方地坐下。


    視線瞄到一旁的字箋,上麵一首《點絳唇》:


    春雨濛濛,淡煙深鎖垂楊院。


    暖風輕扇。落盡桃花片。


    薄幸不來,前事思量遍。


    無由見。淚痕如線。界破殘妝麵。


    ……


    這首宋詞玹玗在母親的書房中見過,相傳是描寫一位唐朝的千金,因家道衰敗而淪落為官妓,最終癡心錯付悲慘收場。


    在此刻抄寫這樣的詩篇,真不知是應景自嘲,還是自我虐心,這般放不開病又哪能好。


    “你知道這首詞?”敏芝淡淡一笑,可臉上盡是苦澀。


    之前玹玗就想勸慰她幾句,正愁找不到話引子,眼下正好,於是點頭迴答:“舊時在家中讀過,‘淡煙深鎖垂楊院’這所不在院門上,乃是在人心上,若心被所住生困愁城,也隻是苦了自己,倒是讓別人看了笑話。”


    “王爺寵著你,我隻當你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兒,所以待你比待涴秀都還好,如今看來真是我想錯了。”敏芝說話的聲音很輕,語調也很慢,低眸了半晌才繼續道:“舊日裏隻聽宮裏人說你額娘是個七巧玲瓏心的人,她調教出了銀杏,銀杏又指點佩蘭,都是會做人會處事的……我剛嫁給王爺不出半月,佩蘭就被收了房抬成侍妾,那時候六宮的妃嬪奴才總喜歡拿我們比較,也不知怎麽的,就扯到了你額娘身上,說好在佩蘭是銀杏指點的,若是得你額娘親自調教,那早是側福晉的名分,我這個上三旗的千金小姐還不如包衣奴才。”


    “芝夫人多心了,宮裏人閑著就喜歡聊是非,那些太監和多數的上三旗包衣,都是沒讀過書的,說話也不知輕重忌諱。”母親有多大能耐玹玗豈會不知道,再說出生高低和知書達禮不沾邊,隻是見敏芝這樣的病根,就是寬慰也隻能挑些和軟的話勸著,若直言不諱那不還得氣出個好歹來。


    “不是多心。”敏芝搖了搖頭,聲音更輕了些。“後來我細細觀察著銀杏,不是鈕祜祿家族的人,卻能在景仁宮站穩腳跟,何其非凡。因好奇又打聽了更多關於你額娘的事,方知銀杏剛入宮時也不伶俐,是得到你額娘幾句囑咐,才有了今天的地位……所以當初見到你時,我便沒有好臉色,皆因莫名其妙的怨懟,到想看看你額娘能調教出怎樣的女兒,如今知道果真不凡。”


    聽敏芝這樣說,玹玗竟心中一顫,這有事相求,怎麽越聽越有幾分托孤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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