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約》是一部充滿著音樂故事的書。對於離散異鄉的猶太人來說,音樂在他們的生活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即便在沙俄統治下的嚴峻環境裏也是如此。由著名的猶太作家肖洛姆-阿萊漢姆的小說改編的音樂劇《屋頂上的小提琴手》,有誰會不記得。在猶太中等家庭裏,孩子們都要上音樂課,主要是學習鋼琴和小提琴。

    更重要的是,猶太音樂家都是演出者,比如魯賓斯坦、霍洛維茨……猶太人對美國和前蘇聯的貢獻也很大,最早的音樂文化交流從艾沙吉?斯特恩到前蘇聯和大衛?奧伊斯特拉赫到美國的行程開始,實際上我們經常開玩笑地說:他們送來了他們的敖德薩猶太人,我們也給了他們我們的敖德薩猶太人。

    ……哈爾濱也是這樣,當時很多猶太人到哈爾濱,他們成為音樂觀眾的一部分……從蘇俄來哈爾濱的難民中,有一些是一流音樂家、演員和導演。還有一些是來自俄國的知識分子,其中一些人是猶太人。我還是學生的時候,哈爾濱就有全滿洲或全中國第一所音樂學校——哈爾濱第一音樂學校。

    ——摘自《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初居住在哈爾濱的猶太人在音樂和文

    化方麵的貢獻》,美國南加州大學國際關係專業名譽教授皮特?博爾頓

    敖德薩餐館

    剛下過大雪,天氣驟變,猶太流亡者社區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了。在猶太流亡者社區邊緣上流過的那條鬆花江,還沒有完全封住,中間的主航道還有滔滔的流水,猶太流亡者社區的歐洲洋人和混血兒正盼著這樣的季節呢。冬泳就要開始了,那是別一種刺激,即使是在三九天,僑居在猶太流亡者社區的洋人和混血兒,也會在鬆花江上鑿一個冰窟窿,赤身鑽進去,用冰水“刷”地一家夥,然後馬上上來。這也是一種痛快,表明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這一天是男人的節日,展示著男人的力量、男人的美。

    那個英國紳士活著的時候,常參加這種活動。他總是第一個下去。

    他脫掉身上所有的衣裳,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裏,迎著強勁的西北風,做著準備動作的姿勢特別帶勁兒。圍觀的流亡者發現,這個英國紳士的身體很棒,肌肉很發達,還發現了他身上那幾處刀傷和槍傷。於是,流亡者們對這個有著一雙藍眼睛的英國佬更加尊敬了。

    他鑽到冰窟窿裏去了。那個猶太女人拿著英國紳士的衣服和鞋,在冰窟窿旁邊兒等他上來。盡管她穿著很厚的狼皮大衣,也被凍得渾身發抖……

    現在,這條鬆花江還沒有完全封住,河中央還有滔滔的流水。由於冷氣和暖氣相互交融的作用,河麵上升騰著濃濃的白霧,並且隨著西北風,緩緩向東奔去(古人說的“煙波”就是指的這種景觀)。待到狼煙一樣奔走的冷霧在河麵完全消失的時候,河麵就徹底封住了。到了這樣的時候,蛇河的兩岸就是烏鴉的世界了。

    大雪之下,迴望猶太流亡者社區,僑居在這裏的家家戶戶都冒著炊煙。磚砌的煙囪口四周積滿了厚厚的肮髒的白霜(好像這裏是一個黑白兩色的泡沫世界)。每年,都得有人上到房頂上去,用一根粗繩子,拴一塊磚或者是石頭,通一通煙道,不然,煙囪就會被煙灰堵死。這個通煙囪的人,就是尤拉,他是個傻子。

    流亡在猶太流亡者社區裏的人,做飯、取暖,還得燒柴禾。煤是用大駁船走鬆花江的水路從遠處運來的。鬆花江與俄羅斯的阿穆爾河相通,通過尼古拉耶夫斯克城,流入鄂霍次克海。如果要介紹這種漫長的、大駁船上的勾當,至少還得寫上十幾萬字,包括大駁船上的醉鬼,那個喜歡光腚睡覺的船長,走一路賭一路的水手,風流的娘兒們,像傻豬一樣喜歡高聲唱歌的胖廚師,喜歡在半夜裝神弄鬼嚇唬隨船妓女的大副,以及兩岸的風光,從船邊飄過去的野屍——那具野屍可能是鄂倫春人或者是赫哲人,也可能是達斡爾人。這種大駁船上的水手,都是來自各國的流浪漢,他們喜歡流浪和冒險的生涯,他們一生一世也不會在一個地方固定地居住下來……

    好了,我們還是介紹那個叫彼得的廚師吧。

    猶太人彼得是猶太流亡者社區一家西餐館的廚師。

    在哈爾濱猶太流亡者社區的洋人和混血兒那麽多,在白雪皚皚的涅克拉索夫大街上出現一家西餐館是很自然的。居住在猶太流亡者社區的中國人,經常看見洋人和混血兒從這家西餐館出出進進。尤其是到了聖誕節的時候,那兒還舉行通宵的舞會呢。他們在那裏唱著歌,跳著舞,拉著歡樂的手風琴,大聲地歡笑著,許多洋人和混血兒都喝醉了。

    這家西餐館叫“敖德薩餐館”。

    老板是娜達莎。

    娜達莎是一個漂亮、風騷、又活潑可愛的俄國娘兒們。她有三十歲。三十歲的俄國娘兒們,就是一瓶陳釀了三十年的好葡萄酒。娜達莎的老家在黑海邊上的敖德薩,是戰爭使她追隨著她的情人流亡到中國的猶太流亡者社區的。娜達莎本身並沒有任何政治主張,她不過是戰爭“受害者”的同路人而已。她到猶太流亡者社區來,僅僅是出於對情人的愛,再加上一點好奇和年輕人固有的浪漫,僅此而已。娜達莎是一個襟懷寬闊的女人,她特別原諒自己地說:“那時候,用中國話說,我還是一個小丫頭蛋子嘛。”

    金發女郎娜達莎,就在敖德薩餐館門前,風情萬種地那麽一站,敖德薩餐館的生意就蒸蒸日上了。

    那個英國紳士的葬禮,娜達莎也參加了。

    娜達莎跟這個英國紳士擁有過許多個美妙之夜。英國紳士很健談,而且彬彬有禮。他說他曾去過敖德薩,他很喜歡那個港口城市。他還去過世界上的許多國家和城市,像曼穀、加爾各答、麥加、開羅、華沙、慕尼黑、日內瓦、維也納、巴黎、斯德哥爾摩、悉尼、紐約等等。在這個英國人的言談之中,他好像有過輝煌而神秘的過去。而且,這個英國人知識廣博,見多識廣。最令娜達莎奇怪的是,這個英國人能講一口純正的俄語。當然,最令娜達莎難以忘懷的,是這個英國紳士給她的那種無與倫比的愛。娜達莎覺得這個英國人很懂女人。這個英國紳士被殺害後,娜達莎經常為他默默地流淚。

    娜達莎像許多俄國人一樣,喜歡酗酒,每每喝多了,她就會講當年在敖德薩同那些羅馬尼亞人、土耳其人以及意大利水手之間的風流韻事。

    她講的這些故事非常令人震驚。

    當年,雲集在敖德薩的妓女很多,那兒的妓女也很吃香,口紅一天要抹一二十遍。娜達莎沉醉地說:“哦,上帝呀,我在那裏接的吻太多了,好像跟全歐洲的男人都接過吻了。”

    娜達莎的嘴唇胖乎乎的,的確很有魅力,不會有人拒絕吻這張嘴的。

    娜達莎還是一個出色的廚師,會燒各種菜,調的酒也很棒。她的這些技能都得益於她生活過的海港城市敖德薩。敖德薩是一個講究冒險,講究吃,講究和各種膚色的女人調情,講究金錢和賭博的城市。那裏把金錢、冒險、烈酒、政治、戰爭、罪犯、音樂和白色的海鷗攪和在一塊兒了。從那裏出來的人,個個都是了不起的人。

    猶太流亡者社區是一個集歐洲、大洋洲、南北美洲各色流亡者僑居的地方,而敖德薩餐館的女老板娜達莎,可以駕輕就熟地為他們烹製出各種各樣的美味佳肴。

    “娜達莎”是一個叫猶太流亡者社區的流亡者激動的名字。

    娜達莎是一個寡婦。剛剛到猶太流亡者社區的時候,是她跟她的情人一起開的這家西餐館。娜達莎的情人是一個對生命缺乏本質認識而對哲學充滿著迷戀的固執的家夥。他的小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像小刷子一樣。跟他在一起,你會覺得是跟一隻有知識的狼在一起。他的牙齒很鋒利,鷹鉤鼻子,灰色的眼睛裏泛著死神的光澤。他並不多言多語,或許不屑跟那些沒有知識的流亡者交談。餐館裏的活兒他並不怎麽幹,他負責劈柴火,剁肉。閑著的時候,他喜歡坐在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火垛上吹口琴。他的口琴吹得非常好,像輕柔的春風一樣,吹開了哈爾濱每一戶流亡者的窗戶,也吹開了所有柵欄院裏的櫻桃花和大煙花。

    尤其在夜晚的時候,他的口琴把猶太流亡者社區的洋人和混血兒的心都吹碎了。

    他吹口琴的時候,如果有人圍觀,他就說不吹了。於是,聽口琴的人,都從他的身後一邊慢慢地走,一邊欣賞他的口琴。

    或許正是這個勾魂的口琴,征服了娜達莎少女的心,然後,跟著他不遠萬裏,曆盡千辛萬苦,來到了中國的小西伯利亞。

    他從不跟別的女人胡來。沒事的時候,就讀他的哲學書籍。上帝對他真是太不負責了,怎麽會讓他愛上哲學這種無聊的玩意兒呢?有時候,他也出現在餐館裏,倚在櫃台那兒抽煙鬥,聽客人們高談闊論,或者看他們跳華爾茲,跳踢踏舞和水兵舞。在他身旁的櫃台上,放著一杯浮著白沫子的啤酒。他的腳尖隨著音樂,輕輕地,不動聲色地打著節拍……

    不久前,他用一隻鍍銀左輪手槍開槍自殺了。這種鍍銀的左輪手槍,在俄國隻有貴族才有。

    有一位哲人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自殺,都是他殺!”那麽殺死他的兇手是誰呢?最後,在他的那一份長長的富有邏輯性的遺書中,人們才意外地發現,殺死他的是——哲學!

    他的名字叫維?康德拉季耶夫。

    葬禮之後的那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裏,娜達莎見了流亡者社區的流亡者就攤開了雙手,一臉無奈的樣子,那意思是說:瞧,我是為了他到這裏來的,可他卻自殺了……

    不久,娜達莎雇用了叫彼得的猶太人。

    娜達莎隻知道彼得的父親是一個猶太人,他的母親是朝鮮人。

    猶太流亡者社區有幾家朝鮮人。他們的民族觀念很強,很抱團兒,經常集會,一起圍坐在火炕上說話。朝鮮人都喜歡養狗,吃狗肉,喝狗肉湯。他們認為這是抵禦寒冷的最好辦法。同時他們也非常喜歡吃辣椒,非常非常能吃。這讓流亡在猶太流亡者社區的歐洲人大為震驚。朝鮮的婦女很勤勞。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經常能看到她們用頭頂著很大的一個東西,或者一個壇子走,如同演出雜技一般。有人說過:要想找一個好妻子,就去娶一個朝鮮女人吧。

    彼得剛剛到敖德薩餐館幹活的時候,是一個勤雜工,他負責劈柴火、燒火、剁肉、上貨,以及洗碟子、打掃衛生等等,晚上就睡在餐館裏。他也不大說話,但看得出,他是一個性格溫柔的小夥子,一臉稚氣,加上一雙充滿幻想的眼睛。

    這個猶太小夥子非常勤快。其實,所有的猶太人都很勤快。不同的是,他很聰明,而且俄語說得也不錯。

    閑著的時候,這個猶太小夥子也喜歡吹吹樂曲,那是一支中國式的簫。他吹的簫聲音很柔和,輕柔委婉,有一點悲涼,讓人想家。流亡在猶太流亡者社區的歐洲僑民,聽了這如訴如泣的樂曲,就長歎不已了。

    娜達莎也逐漸地喜歡上了這個猶太小夥子。於是,開始教他一些烹飪上的事了。比如怎樣烤麵包,烤列巴圈兒,怎樣做小肉腸,怎樣煎牛排,怎樣做韃靼少司。娜達莎告訴彼得,做韃靼少司,要用馬奶司少司一斤,老雞蛋兩個,酸黃瓜四兩,芹菜葉三錢。先把雞蛋去皮切丁,酸黃瓜去皮去籽兒,切成小丁,把芹菜葉切成末,和在馬奶司少司內,拌勻了就行了。吃這種菜,最好配上炸魚炸蝦之類的熱菜。

    說著,娜達莎衝他風趣地眨了一下眼睛。

    彼得笑了,薄薄的小嘴唇兒,粉嘟嘟的,鮮嫩可愛,於是娜達莎端起他的下巴,很重地吻了他一下。然後,娜達莎又開始講如何做魚肉沙拉,如何做魚凍,如何做茄子泥、肝泥,以及如何做高加索核桃泥、雞塊、基輔式獵戶湯、炸土豆條,如何做軟煎豬肉片,配什錦麵條,等等,等等。

    “怎麽樣?小夥子,都懂了嗎?”娜達莎盯著小夥子明亮的眼睛問。

    彼得笑了,說:“當然,懂了。”

    他希望娜達莎再吻他一下。

    娜達莎認真地看了看這張充滿稚氣的、白白淨淨的、耳朵上有點兒凍傷的猶太小夥子之後,就徹底吻了他一下。

    娜達莎是一個接吻大師。一會兒的工夫,小夥子就迷醉了。

    吻過之後,娜達莎打開化妝盒,重新給自己塗抹了口紅,然後,調整好表情,又接著講如何做意大利式牛腱子飯、阿根廷式桃梨燴牛肉、敘利亞式烤羊腿、土耳其式炸羊肉丸子、烏克蘭式土豆蘑菇餡餃子、日本式炸麻雀……

    彼得說:“日本式炸麻雀我會做。”

    娜達莎很吃驚,說:“那好吧,我的小馬駒兒,你給我做做看。”

    彼得立刻跑到院子裏去,用籮筐罩了幾隻麻雀。然後迴到廚房,用鋒利的小刀在麻雀胸口那裏開了條淺淺的小口,接著一隻一隻,像脫衣服似的“脫掉”麻雀的皮毛,再掏出五髒,用一根尖頭的鐵條,一隻一隻地穿起來,蘸上鹽、胡椒、油、辣椒末,放到炭火上烤。

    很快就烤好了,娜達莎接過一吃,立刻就吐了,說:“天哪,這是什麽味兒,親愛的,這絕對不是日本風味!”

    娜達莎說:“日本風味應當這樣做:用一斤麻雀,醬油五兩,糖二兩五錢,生菜油三兩,先把醬油放糖用文火熬成濃汁,再把收拾好的麻雀用油炸,炸熟之後,再投入醬油濃汁煨五分鍾,再裝上盤,上麵放一朵玫瑰,或者放上點香菜點綴點綴,就行了。懂嗎?小夥子。”

    娜達莎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勾起了她的一段甜蜜的往事。在敖德薩,她曾經跟一個日本青年有段戀情。那個日本青年從不酗酒,有些拘謹,但走進她的房間,就變成了一隻豹子了。這給娜達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直以為亞洲人是很弱的,看來未必。

    當天晚上,勇敢的彼得提著鞋,去了娜達莎的房間。

    娜達莎房門並沒有鎖,小夥子推開門,發現娜達莎並沒有睡,正冷冷地看著他,她的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彼得愣了一會兒,就羞愧地走了。

    娜達莎畢竟是一個生意人,而且又是一個久經沙場的情愛專家和老手。她知道,如果她和這個小夥子發生戀情,雖然是件好事,但她的經驗告訴她,有了這種關係是不利於做生意的,而且愛情就像一本書,總會有被翻完的一天。以後,彼此可能成為敵人、陌生人而分道揚鑣。因此,她不希望他們之間發生什麽。

    第二天的大清早,彼得悄悄地離開了敖德薩餐館,也離開了流亡地哈爾濱,走了。

    娜達莎知道亞洲人的自尊心很強,自己的做法可能會傷了他的自尊心,但是出現這樣的結果,她還是沒有料到……

    一個月之後,娜達莎去肉鋪上貨迴來,聽見院子裏傳來劈柴聲。她走了過去,站在柵欄院外,笑眯眯地看著。

    在院子裏劈柴的是那個猶太人彼得。

    彼得抬頭看了看娜達莎,又低頭繼續幹活兒了。

    娜達莎忽然有所悟:上帝呦,猶太人對愛情是很嚴肅的呀。

    這正是那條鬆花江將凍未凍的時節。河麵上正熊熊地騰行著一條冷霧。

    彼得劈了整整一天的柴火。

    彼得走進房間,對娜達莎說:要過冬了,多劈一些柴火備用啊。

    敖德薩餐館的堂麵並不很大,四周的牆壁上掛著幾幅風景畫,有的是教堂,有的是歐洲的村莊,有的是大海和帆船。餐廳中央有一個俄式的鐵爐子,爐子上麵有一個搪瓷水壺,燒著開水。餐廳中央有六七張餐桌,上麵放著幾瓶調味品,像鹽和胡椒粉等等。每張餐桌上都有一個花瓶,上麵插著一大把好看的花。餐館裏沒有人的時候,彼得就在廚房裏準備各種菜肴的用料。

    娜達莎則一邊收拾,一邊哼著俄羅斯小曲兒。

    彼得重新迴到敖德薩餐館,給餐廳增添了一些新的菜品。最受流亡者歡迎的是朝鮮冷麵。這種冷麵是用灰色的蕎麥麵做的,裏麵放有泡菜、豬肉片、水果片和辣椒麵。冷麵的湯,是用山雞調出來的湯。

    打這以後,敖德薩餐館時常可見朝鮮顧客了。

    不僅如此,彼得還自己醃製了朝鮮泡菜,這種泡菜主要是用白菜和蘿卜醃製的。娜達莎非常欣賞這種小菜,吃起來味道酸酸的、辣辣的,又香又脆……

    娜達莎無論喝多少酒,也從不對彼得講她過去的那些荒唐事。她覺得這個猶太小夥子自尊心太強了,甚至依稀地感覺到這種自尊心會導致小夥子重演她的情人——維?康德拉季耶夫開槍自殺的悲劇……

    顧客最多的時候,是星期六的晚上。敖德薩餐館裏所有的位子都坐滿了。這些流亡在這裏的洋人、混血兒,在一起唱歌、跳舞、喝酒、哭泣和淚流滿麵地大聲朗誦自己寫的詩歌。

    如果灶上不忙,彼得就會倚在櫃台那兒,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也喜歡抽煙鬥了。他抽的那個煙鬥,就是那個自殺的維?康德拉季耶夫的遺物。這個煙鬥很奇特,它的煙鍋很大,鑲著漂亮的銅箍。他身後的櫃台上,也同樣放著一杯浮著白沫子的啤酒。

    娜達莎有時候會從櫃台裏麵探過身子,吻他一下。

    到了晚上,他們各睡各的。

    月亮升起來了,娜達莎穿著睡衣,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彼得的臥室。月亮下,小夥子睡得很安詳,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娜達莎看了一會兒,又悄悄地退了出去,並輕輕地關上門。

    不久,從猶太人的臥房裏傳來如訴如泣的長簫聲……

    馬迭爾的“滋味”

    馬迭爾賓館建於1906年,至今已有一百年的曆史。

    “馬迭爾”是摩登或時髦的意思。這座賓館屬於法國新藝術運動的建築風格,整體造型簡潔明快,窗戶、陽台、女兒牆、穹頂等姿態都相當豐富,我非常欣賞該建築的陽台,感覺它設計得十分別致。

    猶太建築設計師就是了不起。

    吃與住,是賓館酒店生死存亡的兩大主題,絲毫馬虎不得。馬迭爾的廚師大都是來自彼得堡和莫斯科王宮的家廚。到這裏來消費的有王宮貴族、軍政要員和豪富巨商,主要是看好了馬迭爾豪華的裝修、舒適的客房、一應俱全的各種服務設施,以及皇家廚子和名酒名菜。正因如此,這裏也成了外地政要經常下榻的地方。資料顯示,曾經在這兒居住的有中國人民和毛澤東主席的好朋友埃德加?斯諾,有1949年出席世界和平大會的中國代表團成員——郭沫若、許德珩、鄭振鐸、丁玲、陳家康等,有從海外歸來參加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的李濟深、沈鈞儒、馬敘倫、朱蘊山、李德全、朱學範、許廣平、沙千裏、譚平山、王昆侖、蔡廷鍇、章乃器、羅敘章、沈雁冰、洪深、田漢等。他們幾乎無一例外都在這家賓館裏品嚐過哈爾濱的啤酒。在某種層麵上說,他們認識哈爾濱就是從喝啤酒開始的。

    說到啤酒,我順便講一點輕鬆的“故事”。早年哈爾濱喝啤酒的容器,尤其是在馬迭爾賓館和那兩家江上餐廳,都是用那種俄式的(也是法式的)、從表麵上看凹凹凸凸的大啤酒杯。這種玻璃啤酒杯沉甸甸的(要的就是這種沉甸甸的分量),有八寸高,四寸寬,生啤酒被紮啤機注到這樣的杯子裏,馬上泛起很厚的一層乳白色的沫子。哈爾濱人喝啤酒的方式,一般都要先抿上一小口,愜意地、歎息似的“啊”一聲,然後,再用手背揩淨嘴唇上的啤酒沫子。放這種笨重的啤酒杯時,沒有輕拿輕放的,那樣沒有氣派,都是“咣”一聲放在餐桌上,然後,眼睛自信地望著牆上掛著的法國風光的油畫:塞納河、巴黎聖母院、盧浮宮、凡爾賽宮。喝啤酒的客人會覺得自己很牛。如果喝啤酒的朋友對路,彼此又對人生啊、愛情啊、金錢與地位呀、甚至國內外形勢、城市中流傳的花邊新聞談得投機,彼此就開始豪飲了,你一大杯我一大杯地幹杯。女招待員興致勃勃地往上端啤酒。一個基本功過硬的招待員,一隻手可以端五大杯,兩隻手就是十大杯——她們平時練的就是這種基本功。當然,現在是沒有這樣的功夫了。不過,我從電視上看到歐洲的一些國家還有。

    去馬迭爾這樣的餐廳(馬迭爾賓館專有一個餐廳)喝啤酒的上流人士之氣派又不一樣了。在那裏,這樣的客人通常喝那種瓶裝的啤酒。早年,賓館餐廳裏還專門有一個開啤酒用的“池子”,池子上方是一大塊鏡子,男招待員將啤酒斜對著那麵大鏡子,用起子猛一開蓋,啤酒沫一下子噴到鏡麵上,然後,順著鏡麵往下流,一直流到池子裏——要的就是這個勁兒,顯示著一種氣派。“氣派”之後,再給餐客斟上。

    在“文革”期間,這種玻璃的大啤酒杯,被紅衛兵當做“封、資、修”給毀掉了。幸好,啤酒畢竟不是政治,喝不喝啤酒不是革不革命的立場問題。於是,啤酒照樣賣,隻是那種杯不見了,改用中國式的粗瓷大碗了。然而用這種碗喝啤酒,許多人總覺得別扭,似乎啤酒味也不大對勁了。於是,因陋就簡,弄了一大堆空罐頭瓶子,涮幹淨後用它來盛啤酒賣。這樣看起來情況要好一些,餐客的感覺也可以。有的餐客索性用大號的搪瓷盆裝啤酒,放在餐桌上,哥兒幾個用那種罐頭瓶子,你一杯我一杯地舀著喝。有人戲言說:“哈爾濱有四大怪,自行車把朝外、大麵包像鍋蓋、喝啤酒像灌溉、生個孩子吊起來。”這絕不是誇張。

    在“文革”時,由於啤酒廠生產不景氣,啤酒的供應成了問題。逢年過節,買啤酒要票了,一張票給幾瓶幾瓶,顯得很珍貴。由於啤酒的缺乏,市場供不應求,馬迭爾賓館就試圖用那種俄式的“戈瓦斯”,以補充啤酒的供應不足。但是買賬的客人不多。

    我們還是迴到正題。

    1938年,德國的猶太人斯特恩一家不堪忍受法西斯迫害,流亡到哈爾濱。赫爾穆特?斯特恩是著名小提琴家,德意誌室內樂團創始人,現在是以色列愛樂樂團的首席小提琴家。他就曾在馬迭爾賓館有過一段零打碎敲的樂手生涯。

    馬迭爾還擁有全市最豪華的舞廳,並且俄國舞女是這裏的主角。一位從舊社會過來的老舞迷王某迴憶說:

    “從老中華民國、偽滿,直到1949年取締哈爾濱歌舞廳時,哈爾濱各大小歌舞廳中到處都有俄國舞女,偽滿以前,更是俄國舞女獨霸的天下。當時,哈爾濱歌舞廳這個社交場所,就好像專門為俄國舞女準備的,日本舞女也有一些,但不多。就是在偽滿,日本人統治時期,日本的舞女也不多。而當時的中國婦女,由於大都是三寸金蓮,這就剝奪了她們涉足舞場的權利。在哈爾濱,中國舞女上舞場大多是偽滿中後期的事。這些人大都是後來放的腳,後學的舞,但無論是體力還是舞技,都無法與俄國舞女相比。總而言之,從民國、偽滿,到解放初,俄國舞女一直是哈爾濱各個歌舞廳的主角、香餑餑。當然,這些俄國舞女也有一些暗娼,如果哪個男人想帶俄國舞女迴家過夜,就按照偽滿時的老規矩,在去歌舞廳之前,事先用俄文寫上‘請到我家做客’的紙條,紙條裏包上過夜的報酬,在和俄國舞女跳舞時,放到舞女的手心裏,她就心領神會了,隻要報酬合適,幾乎沒有拒絕的。如果不懂俄語,又抹不開求別人代筆,幹脆用張白紙包上報酬,也照樣好使。”

    馬迭爾飯店的創辦人是俄籍猶太人約瑟?開斯普。馬迭爾原名叫哈爾濱旅館,這座有小凡爾賽宮之稱的酒店,是由一個叫斯維利多夫的設計師設計的,承建商是日本近藤林業公司。

    據曾僑居在哈爾濱的意大利間諜萬斯白說,日俄戰爭時,在沙俄軍隊當騎兵的約瑟?開斯普,在戰後“做了哈爾濱最上等飯店——馬迭爾飯店的老板”。當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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