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一日。


    京師。


    天氣愈來愈寒,年味越來越濃。


    就在官員們正籌劃著年假要如何休閑娛樂時,一封來自沈念同年、河南道試禦史傅應禎的奏疏。


    炸響了整個朝堂。


    “臣聞今歲雷震歲門獸吻,地震於京師直省,不下數次……未見皇上下修省一語,以迴天意,晏然如處無事,豈真以天變不足畏乎?”


    “朝廷遣太監往真定府抽扣,原非國初令典,事創於正統間也,乃是甘心效朝中失德之故事,豈真以祖製不足法乎?


    “臣又近聞戶科給事中朱東光陳言保治,不過一二語直切時事……幾於觸犯雷霆,本又留中,豈真以人言不足恤乎?”


    ……


    簡單來講,傅應禎在奏疏中講述了三件事。


    其一,今年天變不斷,然皇帝敬畏天地的誠意不足,他譴責皇帝:敬天之心不純。


    其二,朝廷派遣太監前往真定府催稅,為考成法而不學先帝的免繳田賦之舉,他譴責皇帝:未效法祖宗之德政。


    其三,自新政以來,朝廷將許多反對新政的奏疏留中不發,嚴懲言官,他譴責皇帝:不聽諫言,驅逐直臣。


    其中,他還為去年彈劾張居正而被革職為民的言官餘懋學求情,認為後者應官複原職,才能恢複朝堂進言上諫之正風。


    這般對上諫言、質疑政事決策的奏疏,其實不算少。


    大多都被留中。


    但傅應禎的這番奏疏卻如一塊大石,在朝堂上激起千層浪。


    因他有所暗諷。


    言官上諫,總喜歡指桑罵槐,含沙射影,夾槍帶棒。


    傅應禎在奏疏中有三個反問。


    分別是:豈真以天變不足畏乎?豈真以祖製不足法乎?豈真以人言不足恤乎?


    這三個反問。


    對應的正是北宋保守派官員形容改革派領袖王安石的“三不足”。


    傅應禎將小萬曆比作宋神宗,將張居正比作王安石。


    神宗這個諡號可不是什麽好諡號,神字,指皇帝統治無能、無所作為。


    而王安石在當下官員心中,那也是搖動國本、促使北宋靖康之恥發生的奸臣。


    有語雲:言官上奏,拂天子易,忤要人難。


    這個要人,便是張居正。


    傅應禎用尖酸刻薄的言語,不但批評小萬曆失德,而且諷刺張居正誤國,質疑朝廷新政。


    小萬曆與張居正怎麽忍得了!


    因傅應禎本就在京師。


    在沈念看到此奏疏時,傅應禎已經被送到了北鎮撫司詔獄。


    其中。


    小萬曆的批複上有這麽一句話:著錦衣衛拿送鎮撫司,好生打著問了來說。


    此話,可能是張居正授意的,也可能是小萬曆與馮保定下的。


    但先打後問,明顯是要傅應禎立即認錯。


    沈念知曉此事後。


    第一反應是無奈,第二反應是活該。


    他曾與傅應禎有過些許交集,此人思想腐朽,做事固執,以爭言為快。


    沈念無奈。


    是因這樣的官員若為政一方,絕對是百姓之福,因為他心裏有百姓,能做實事。但此番上奏,朝廷必然重罰,其仕途結束,乃大明之損失。


    沈念道活該。


    乃是因這樣的官員太多了。


    他們接受不了破舊立新,接受不了壞祖宗之法,接受不了張居正柄國專政。


    他們不壞,但是愚蠢,勤奮的愚蠢,是最壞事的。


    若依傅應禎之言。


    小萬曆若畏天變,就應奪張居正之權;小萬曆若遵祖製,就應為民減賦;小萬曆若畏人言,就不該因言官直言而嚴懲。


    在他心裏,無論大明是興是衰,新政是好是壞,絕對不能出現這種破壞祖宗之製的權臣。


    他想的太簡單了!


    首先。


    奪張居正之權,大明立即會亂成一鍋粥。


    人人都覺得自己可挽天傾,但真到了那一步,他們隻會換個掌權人埋怨彈劾。


    其次。


    為民減賦看似是德政之舉且能聚攏民心,但卻不適用於當下。


    考成法就是有意讓官員催繳賦稅,不然朝廷國庫錢財不足,如何支撐軍費與官員俸祿。


    當下若不強勢改革吏治,以後就不是百姓交不起賦稅,而是百姓完全沒有田地,全被富貴者所兼並。


    促使百姓有能力繳納賦稅的正確方式是,打擊兼並土地者,然若想打擊成功,必須要率先改革吏治,故而考成法不可寬鬆。


    最後。


    他所言的言官直言上諫無罪。


    確實應無罪。


    但一個個言官們思想腐朽,誤言新政,儼然是朝廷施行新政的最大阻力,且又解釋不通。


    隻能重懲。


    當日,傅應禎就被錦衣衛打得奄奄一息,若非張居正發話,不可致死,可能他就沒命了。


    傅應禎骨頭甚硬,咬緊牙關,就是不認自己有結黨嫌疑。


    ……


    第二日,又有四名官員參與了進去。


    戶科給事中徐貞明為傅應禎送藥粥。


    廣東道禦史李楨、陝西道禦史喬岩,翰林院檢討趙用賢前往慰問傅應禎。


    在這個時候。


    慰問與皇帝和首輔對著幹的官員,這不是找事嗎?


    但這些人就認死理。


    錦衣衛質問他們為何看望罪臣。


    他們的迴複是:傅應禎直臣也,吾知其無罪,故往問之,無他意。


    當小萬曆和張居正聽說此事後。


    立即命錦衣衛將這四人也抓進詔獄,審查有無結黨之嫌。


    沈念聽說後,連連歎氣。


    大明官員,有狡詐如狐者。


    也有為了所謂禮法、祖製,明知是飛蛾撲火,還是要棄命朝前衝的。


    後者值得欽佩,但在當下,卻是努力錯了方向。


    沈念能理解張居正的苦。


    兢兢業業,夙夜為公,將大明兩京十三省擔在肩上還要被罵作奸臣。


    這誰受得了!


    張居正沒有杖斃他,其實已經算是很仁慈了。


    但這些“愚蠢且勤快”的官員,也是大明不可或缺的基層力量。


    沈念認真思索一番。


    此番嚴懲言官的方式,實乃治標不治本,隻能使得新政施行更加困難,使得張居正樹敵越來越多。


    他決定參與此事,救一救這幾人。


    就在沈念還未想好是上疏言事還是去尋張居正時,聽到了朝廷對傅應禎的懲罰結果。


    “發配定海衛充軍終身。”


    傅應禎知曉結果後,大笑道:“臣無生理,主上猶待以不死,使得執戟海上,臣老死奚憾!”


    此話的表麵意是:臣本以為是死罪,沒想到皇上隻是讓我去海邊守衛,我沒什麽遺憾的了!


    而實際意思是:臣不服,臣一心求死!


    他如此說,沈念肯定是救不了他了,關鍵是此言很有可能害苦看望他的四人。


    趙用賢四人秉持的原則是“直言無罪”,還有被免於被懲的可能。


    當即,沈念打了個腹稿,快步朝著內閣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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