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給鈴木殿再添一杯!酒我們不敢帶進來,隻能用茶水表示敬意了。”


    “客氣客氣,這麽涼的天,能在鬆山殿您這裏喝點熱湯,真是再舒服不錯。”


    “應該的,應該的!你們幾個還愣著幹什麽?趕緊幫鈴木殿把鬥笠和蓑衣取下來烘幹呀!”


    “不用不用,我也不能老是休息啊,畢竟還是帶著命令趕過來的。”


    “……”


    營帳的氣氛頓時一僵。


    鬆山重治無奈地輕輕歎了一聲,起身幾步,掀開簾子,指著外麵的天空解釋道:“這種天氣,要讓弟兄們加強戒備?我實在沒辦法開口啊,您能否通融一下呢?”


    鈴木秀元不用看就知道,天上是陰雲密雨日月無光,但責任在身,隻能硬來:“確實是很困難,但不管怎麽說,刑部大人有令,我也隻是居中傳達而已,沒有通融的權限。”


    “那是當然,絕不敢對刑部大人有絲毫質疑。”鬆山重治說了句口不應心的官話,然而擺出一張苦澀不已的臉:“不過,這個天氣,敵軍不可能攻擊的吧!就算真是東軍大將發了瘋病,非要行動,那也一定會很緩慢,我們隻派少數斥候巡邏,收到消息後再集結,也完全來得及啊。”


    “這個……這個……這個事情,鄙人區區一介百人番的番頭,就不敢多嘴了。”鈴木秀元斟酌了半天,躬身施禮,以恭謹而又堅決的態度迴應到:“比起鬆山殿,我實在隻是一個毫無才具和學識的鄉下人而已,無法做任何隨機應變的判斷,隻知道原原本本的執行命令而已,請恕罪!”


    “鈴木殿實在言重了。”鬆山重治伏身懇求道,“請諒解,這個真的有點為難……”


    “所以,您這樣做,我也很為難啊!”鈴木秀元也拜倒在地,卻是一字不肯讓。


    鬆山新介衛門重治,作為一個表率性質的高級降將,被賜予六千石知行,是指揮一千四百士兵的勢大將,身邊還有二百五十名私人部曲。


    鈴木小兵衛秀元,尾張農家出身,連續四代替平手氏扛槍,現在是領有四百五十石,擔任親衛眾番頭代理,暫時領兵百五十之數,私兵是二十名。


    本來是地位相差懸殊的。


    但是按照“一門眾默認抬高一階,親衛眾和近習眾默認抬高兩階”的潛規則,也可以說,兩人身份大致等同,頂多隔了半個層級而已。


    從出身來,鬆山重治是屬於“三好降將”,這一派係以岩成友通、安宅信康為首,看起來勢力很大,極受重用,又與一門眾結了姻親,但身上帶著沉重的曆史包袱,總不免心懷忐忑,如履薄冰。尤其是在安宅家屢屢出事之後。


    而鈴木秀元則是毫無疑問的“尾張原從”,跟服部兄弟、淺野長吉能扯上一些關係,也在一門眾麵前有個臉熟。這一夥人看起來並不怎麽得誌,很少有升到高位的,其實占據了下層的過半話語權,是絕不可忽視的“民意”。


    真要爭執起來,後者隻要一句“老子桶狹間、浮野、遝掛出生入死的時候你特麽在哪?”就能讓前者啞口無言。


    鬆山重治絕對不是個令行禁止、治軍從嚴的人,沒那個本事一聲號令就讓士兵冒著大雨踩著泥濘巡守,非得自己出麵親身帶隊,才能勉強壓得住軍心。要不是對麵前這位來自親衛眾的同僚感到忌憚,他實在不情願受這罪過。


    鈴木秀元也未必真那麽盡忠職守,愛崗敬業,隻是半夜接到口諭,不敢不從,連夜冒雨趕了路之後,心裏不敢埋怨刑部大人,隻想著借上頭的命令,故意折騰一下外地人。其實他並不覺得這種天氣有備戰加強防備的必要。


    雙方各自假模假樣地叫苦,討價還價了一會兒,最終鈴木秀元身邊帶的那個小孩不顧身份插了嘴:“鬆山殿下!我們家大人受到命令,可是連夜從本陣不顧風雨趕來您這裏來的!難道您的士兵就比我家大人更要尊貴嗎?還是說您瞧不起刑部大人的命令呢?”


    此言一出,鈴木秀元佯作憤怒地嗬斥說:“虎之助你說些什麽呢!”


    內心卻是樂開了花。


    鬆山重治無奈隻能硬著頭皮表示:“既然如此,等您喝完這碗茶,天色稍微亮一點之後,鄙人親自帶人出營巡視!這下總可以了吧?”


    “實在不好意思!”鈴木秀元淡定從容笑嘻嘻施了一禮,然後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您真不愧是我們平手家的柱石大將!”


    “好吧……六兵衛給我拿家夥!彥十郎趕緊去通知整隊!都還愣著幹什麽啊!年紀輕輕就瞎了嗎!”


    鬆山重治指桑罵槐地把脾氣發泄在手下身上,垮著臉滿目不悅地悻悻而出。


    一刻鍾之後——


    絲毫不出意料,等待著他的是怨聲載道,軍心沸騰的人馬。


    四名備大將,十三名番頭,四十餘隊目,一百四十多個組頭,一千三百名士兵,勉強結成了幾個懶懶散散,鬆鬆垮垮的隊伍,圍在鬆山重治身邊。


    甚至都沒有小聲腹誹,而是紛紛用中等的音量表述不滿。


    “搞什麽鬼啊!”


    “這天氣打仗是搞笑嗎?”


    “大將淋雨發燒吧。”


    “又濕又冷真難受啊!”


    “地麵全是泥巴!”


    “哎喲剛說我就滑到了……”


    “鞋子都難得拔出來。”


    “這天氣,就連農民都不會出門吧?”


    “是啊,當兵究竟是為了啥啊!”


    ……


    此時降雨的程度已經漸漸轉小了,天也慢慢半亮了起來,早不再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各種各樣的言論漸漸能模糊地灌到鬆山重治耳朵裏。令他既尷尬又有點憤怒——老子堂堂六千石武士不也老老實實出來淋雨踩泥巴了?你們意見倒比我還大?


    本來是被人逼著勉強才出陣的,但看這個毫無軍紀的情況,忽然覺得來幾次類似的鍛煉可能也不錯。


    於是鬆山重治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清清嗓門,開大嗓門叫到:“諸位!敵方的織田彈正是個擅長奇襲的人!所以我們必須去渡河的要衝地段巡守!從現在開始給我把嘴巴閉緊了!現在是什麽局麵還要我說嗎?!將來是富貴還是潦倒就看今日了!這時候你們要是稍微有點誌向,就給老子表現得像個男人一點!好了,出發!中村帶著你的備隊先走!野田你最後!其他的跟緊我的旗幟!”


    說完悶頭便對備大將、番頭們發號施令。


    也不知道效果如何,不過至少交頭接耳的聲音小了很多。眾人盡管都是不情不願,拖拖拉拉,沒精打采的,但也算是老實本分地執行了命令。


    好歹平手汎秀編製常備軍的時候是用了心的,行政人事管理,後勤保障和退伍安排都很重視,盡量讓士兵的鬥誌、主動性與執行力,比同時代的征召兵要稍微強出一點點來。


    “留在軍隊,擔任旗本,就有豐厚俸祿,受人尊重的地位,也存在晉升可能性,以及後路保障。但一旦違反命令被逐出,就隻能迴到原來半兵半民的身份。”——這個觀點已經漸漸在和泉為中心的地域裏深入人心了。


    再加上,鬆山重治是一個合格線以上的將領,指揮不算太差,賞罰比較公正,也肯衝鋒在前,擁有一定的聲望。


    既然他本人也全副武裝地在泥水中一深一淺地艱難移動,而不是躺在帳子裏偷閑享受,士兵們也能夠跟得上腳步。


    “目標是東北方向,兩天前斥候迴報說那裏可能有搭建浮橋的痕跡,我們去那裏守備。地方你應該知道,就是廢棄龍王寺的對麵——”


    鬆山重治向先行一步的頭號部下中村高續交待了任務,後者一聲不吭就默默地帶著人往前走。連“跟我來”之類的話都沒有,因為這家夥一貫是靠英勇拚殺的行動而不是喊口號來建立存在感的。


    正好補充了鬆山重治擅長交際而武力不足的缺點。


    一旁臨時充作“監軍”的鈴木秀元不由得點了點頭——本來隻是抱著“給外鄉人找點麻煩也沒差”的心思刁難而已,可是現在一看,又有點為平手家感到自豪的情緒了。


    這種惡劣天氣——雖然雨好像小了一點,但泥濘完全沒有消除——還能如此輕易地按照命令走出營帳,應該算是天下難得的精兵了吧?


    帶著這種心情,鈴木秀元看著友軍走了半天,迴過神來,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太小人了——明明處在這麽強勢的平手氏集團,怎麽能老想一些本地人外鄉人之類的破事呢?應該更有誌氣一點才對。


    當然東軍的織田彈正也不是好對付的人……


    鈴木秀元並沒有覺得對方是舊主而有心理陰影。他沒有做過織田家的直臣,而織田家又不是什麽世代執掌尾張的名門,所以雙方幾乎不存在什麽名分。


    要說的話,幾十年前平手氏跟織田氏一樣,都是斯波家的奉行呢……


    他搖頭晃腦地亂七八糟想了半天才打算迴去複命。


    然而剛一轉身,忽然從東北方傳來巨大的喊殺聲,令人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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