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譽為“石川之戰”的合戰已經持續了二十多日。經過這段時間的試探性交鋒,雙方對於臨河一線的布置已經彼此了然,但都沒有無法深入到後方。


    總計超過一百町(11公裏)的水岸不可能處處布防,肯定是有主次緩急之分的。


    幽居三年,除了抬頭望天以外基本無事可做,又加上關節傷口處對陰雨寒冷天氣的格外敏感,如今織田信長對近畿的氣候可以說是頗有一番研究,他提前預料到可能存在的降溫和大雨,從四個不同地點布下疑兵,佯作攻勢,然後親自帶著最值得信任的部隊,在第五個真正的突破口展開行動。


    河流的下遊處,沿著“西軍”左翼與中陣的空隙處,“東軍”揮師七千,借著尚未徹底完成的臨時浮橋,強渡越過了石川,在名為“龍王寺”的廢棄僧院處登岸。


    此處原本應該由淡路國眾野口長利所率領的一百五十人暗中駐守。但這家夥見風雨極大,過於疏忽,又忍耐不住,便迴到破廟裏唿唿大睡了。


    士兵們上行下效,見賢思齊,也是盡可能的偷懶摸魚。


    石川五右衛門所部的忍者倒是還保持著一定頻率的出勤,但被幾處疑兵吸引了過多的注意力,沒有太關注這一片。


    直到平手汎秀從直覺中感到一絲擔憂,又在複雜情報的蛛絲馬跡裏麵找到不妥之處,才臨時派了人發布新的命令。


    織田信長率軍渡過河口,見數百步外,視野極好,一覽無餘的廢棄寺廟中毫無動靜,大笑顧左右曰:“人言平手刑部為稀世智將,以吾觀之不過如此。若在此處設兵,我軍豈有奇襲之理?”


    為防止破廟中有避雨的流浪漢走漏偶然消息,仍令木下秀吉、中島秀政、金森長近等,率部急進,圍住去路,入寺中搜查,吩咐說“殺掉一切可疑者”。


    寺中守兵被響動驚醒,驚慌失措,想要抵抗卻根本來不及穿上盔甲,破門跳窗往外走的途徑也都被封死,頃刻間全軍覆沒,剩餘二三十人瑟瑟發抖跪地求饒。


    木下秀吉見之也大吃了一驚,連忙迴報上去。


    聞言織田信長神色稍異,繼而又捋須冷笑:“原本平手刑部並非是不知兵,而是不知將!這等失職無用之輩,卻也留在軍中作甚?”


    接著鐵青著臉肅然到:“此戰無需掛念首級更無暇照看俘虜,寺中敵軍盡皆滅口!”


    木下秀吉毫不猶豫答了聲“是”,幹勁利落地動了手。


    然後就在破廟周圍休息片刻,讓部隊恢複體力,整理衣裝,再吃一點被雨水浸透的幹糧充饑。


    安營紮寨是不可能的,也沒有明火。但士卒們並未有什麽抱怨,隻是默默地以番隊為單位,聚集蹲坐在一起,蓄力待發。


    織田信長略略清點了一下人數,得知出發的七千二百眾,尚有五千左右還保留著建製,其餘的皆不知是掉隊還是走散。


    眾人知之,忐忑不安。


    唯織田信長笑曰:“昔年桶狹間僅有二千壯士隨身,今有數倍,足矣!”


    明智光秀頓時意氣風發,慨然到:“看來現在亦當直取敵酋!”


    織田信長搖頭:“彼時深曉今川本陣所在,今日卻難斷平手將旗何處。宜可見機行事,另擇巧徑。何況……”


    “何況”後麵的話他沒說出口,而是轉身開始發號施令,讓柴田勝家、蜂屋賴隆、野野村正成、福富秀勝等人前驅沿河向南方襲擊。


    並難得一見地向家臣做出解釋:“前番已知,那裏是三好降將鬆山重治列陣。此乃是平手旗本眾最弱一環,勢必無法顧應側後。爾等一擊得手,驅其潰逃四散,自然令西軍士氣動搖。”


    諸將慨然應諾。


    此時大雨漸漸轉小,天色漸明,已經能夠大致辯清前後左右的情況了。被點名出列的將士們沿著織田信長刀刃所指方向,唿嘯而去。


    雖然已經成功過了河,但接下來的路程,其實仍然是很難走的。名為“石川”的河流兩岸都是鄉村區域,沒有任何有所整備的,稍微像樣子一點的道路,麵臨大雨的衝刷,很輕易就變成一大塊狀若沼澤的泥地。


    可是織田一方的郎黨們生龍活虎,士氣爆棚,踩著爛泥前進也是如履平地。


    他們一路上唯一遇上的敵軍,就是在廢棄的龍王寺裏的一百多個淡路人,盡數見誅,未能將消息泄露出去。如此推斷,此次奇襲計劃應該還沒有暴露。


    眾多士兵和低級軍官相互之間以“這又是一個桶狹間”來相互鼓舞。感到與織田彈正一道作戰是如此的與有榮焉,對於即將到來的晉升和封賞機會深信不疑。


    高層們當然知道,平手汎秀謹慎地拱衛著本陣,並未漏出任何弱點,所以跟今川義元那一次很不一樣。可是這種事情並沒有必要傳達下去啊。


    讓士兵們帶著必勝的信念上陣有何不好呢?


    柴田勝家帶著這樣的想法,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麵。雖然已經唿吸困難,兩腿麻木,依然精神健碩,半點不肯承認氣力已盡。


    畢竟是年過五旬的人了,再怎麽也不可能跟年輕小夥子較量膂力。


    由於渡河路程太過麻煩艱難,基本上是一匹馬都沒法帶,柴田勝家又決計不肯接受攙扶,更不要說被人抬上轎子,寧肯拚了老命堅持。


    若非木下秀吉、明智光秀情況更差,更加狼狽,而其他人的象征意義又不足夠,信長也不會點了他的名。


    在之前的連續試探過程中,柴田勝家對西軍的最前線布置早已了然於心。他一邊用盡意誌力來邁動雙腿,一邊計算著行軍的方位與距離。


    總計大約兩刻鍾不到一點,應該就可以攻入敵將鬆山重治的營地,希望對方果真缺乏防備,能夠一擊製勝。然後驅使潰兵,進一步瓦解西軍在岸邊構築的陣線。那麽東軍後續部隊就可以從容渡河前進,充分發揮出數量上的優勢。


    ——保持著樂觀的預期,柴田勝家才覺得腳步稍微輕盈了一些,由“灌了一千斤鉛”下降到“灌了五百斤鉛”的程度。


    但忽然前方的動靜打破了他的暢想。


    “有敵情!”


    一個眼尖的親兵隔了老遠看出不對,立即大聲報告,然後毛受又兵衛趕緊向上通知,詢問如何應對。


    雨雖然小了天還是陰沉著,時間也才是大清早,談不上亮堂,不過兩支大部隊打上照麵,依然能夠彼此辨認出來。就算看不清旗號,是敵是友心裏也大致有數。


    平手一方並未如想象中那般疏忽防範,等著你來偷襲,而是派出了巡守的隊伍!


    士兵們見到意料之外的敵人,不知情的有點混亂,不過基層軍官們甚為得力,約束住手下,掏出兵器保持警戒,打足精神等候命令。


    柴田勝家頓時大驚失色,倉皇不已,一下子失卻了方寸,以為粗略泄露,中了將計就計的圈套,必敗無疑。


    瞬間甚至有天意難違,人力有盡,幹脆自刎了事的想法。


    但他畢竟是個身經百戰的沙場老革,勝敗轉折的事情見得多了,隻亂了一小會兒,便強行使自己清醒下來,定睛細看。


    這一看,先是疑惑,繼而深深舒了口氣,慶幸不已的笑出聲來。


    原來,麵前這隊隸屬於“西軍”的部隊軍容極亂,拖拖拉拉,陣型稀疏,戰意全無,尚未接敵已經是號令不一,有的茫然向前,有的下意識後退,有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見狀柴田勝家又生出最後一點氣力來,高唿一聲“殺敵!”,帶頭舉著太刀往前猛衝。


    他周圍的親兵、近臣隨即踴躍跟上。


    這大雨天氣,鐵炮、大筒、強弓、焙烙等等都用不上,槍陣在泥地也很難展開,唯有白兵肉搏受到的影響最少,柴田勝家一馬當先,衝鋒在前,試圖用氣勢壓倒對手,其實是十分安全妥當的做法。正應了“舍生則生,畏死則死”的兵法大道理。


    對麵的平手軍隊卻似乎被人下了咒一般,遲遲沒有將領出來組織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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