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永彈正此生,誠然可歎。


    遙想他一介底層町民(抑或是土豪地侍,越是下層越缺乏明確的身份劃分),既非高名大姓,又不是三好家的阿波譜代,卻能努力把握住城頭變化大王旗的時機,攀上三好政權的騰飛勢頭,由一介書佐文吏起步,曆經佑筆、奉行、足輕大將等職位,年四十五時才得到拔擢,以越水城代的身份獨當一麵,五十二歲更進一步成為一國之主,最終是從無到有,創建了官至從四位下彈正少弼,職至幕府禦相伴眾兼大和守護,領地超過二十萬石的家族。其中艱難坎坷,自是不言而喻。


    然而他的魄力、才具和氣運,比之同時代頂尖的英傑,始終還是稍遜了一籌。


    鬆永久秀此人,一貫是輔政之才勝過為君,長於庶務,拙於軍陣,與商賈公卿相善,卻見惡於武士同僚,因此種種因素所限,在三好長慶死後,群龍無首,風雲際會的關鍵時刻,難以將政治地位上的優勢,轉化為實實在在的土地與兵力,反而一度被三好長逸所壓製,險些身死族滅。


    從此之後,這位“惡彈正”的人生便開始漸漸的走下坡路。


    一方麵可能是隨著年事已高,鬆永久秀本人的智術和判斷能力有所下降,另一方麵,他的兒子鬆永久通實在是個不省心的人,才具遠不及其父,野心卻猶有過之。


    依靠往日積累的人脈與高明的外交手段,以信貴山城為據點的大和鬆永氏在足利義昭和織田信長二元執政的時代,依然被視作是頗有影響力的畿內巨頭,但往日的風采是再也不複了。


    尤其從信長遇刺,到武田上洛這段時間,畿內局勢幾度劇變,而鬆永久通兩次選錯了邊站隊,將其父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政治資本,終於揮霍得差不多了。


    偏偏這時候,殺出一個講究“斬草除根,誅惡務盡”的平手汎秀,油鹽不進軟硬不吃,頂著巨大的財政壓力,集結了超過三萬人的部隊,將信貴山城圍得嚴嚴實實,眼看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了。


    用一句古人的話形容,這種心態叫做“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於是就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堂堂鬆永彈正,畢竟是曾經有資格窺視神器,接近過至尊之位的人,雖然垂垂老矣,無力再扭轉乾坤,終究不乏寧折不彎的勇氣。


    其獨子和長孫,已在比叡山上,歿於佐佐成政之手,僅剩的幼子,又在天守閣一同玉碎了。如此說來,隨著這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大和鬆永氏數十年來的一切,無論是光榮勳績還是陰謀詭略,都被付之於煙消雲散。


    “這起碼該有三百斤……不,是五百斤火藥才能有的爆炸效果吧!老子這麽久都沒見過這麽大的場麵,也不知道鬆永家哪來這麽多的貨……”經過最初的震驚後,近來時常執掌火器部隊的一門眾野口政利,對著熊熊燃燒的“遺址”嘖嘖稱奇,“可惜春田屋秀一先生不在,他若是親眼看到,大概能推算出更多信息……”


    一旁的長宗我部元親稍稍退後,盡量顯得平靜沉著,但聽了野口政利這話,卻忍不住心生苦澀之意——火藥這玩意兒,成本其實不算很高,製作工藝也並非絕密,但所需的硝石、硫磺在扶桑卻是很難買到。長宗我部家窮盡土佐之力,至今也才得到五六十斤,按一斤火藥可以讓中型鐵炮發射一百次計算,一共就是五千次射擊而已,學人家發展火器那是遙遙無期的……可沒想到人家鬆永彈正花了好幾百斤火藥就為了自爆,畿內人果然有錢……


    難得有機會獨領一軍(其實真正負責軍務的是和泉眾筆頭寺田安大夫)的淺野長吉也湊了過來觀賞,他看上去很是意猶未盡,聽了議論便吐槽道:“既然還有這麽多存貨,為何不用來向外射擊,繼續抵抗,反而要與城攜亡呢?這鬆永彈正的心思,我真是想不明白。”


    火器經驗豐富的野口政利早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但他見這淺野長吉口無遮擋,語氣不甚恭敬,懶得答話,隻嗬嗬一笑,不去理睬。


    旁邊另一位一門眾生津貞常向來沒什麽脾性和心眼,也不覺得受到冒犯,走近兩步,仍是笑嗬嗬地迴應說:“淺野殿,您大概沒注意到,剛才交戰之時,鬆永家雖然有不少士卒手持著鐵炮,但並未對我等造成什麽阻礙,反倒是不少炸膛傷了自己的……須知我平手家‘春田屋’的良品,是有了兩年多的反複試驗之後,才發到軍中使用的,看來鬆永家是隻湊齊了火藥,還來不及仔細琢磨其中的機巧呢!”


    “啊哈!看來我們的總大將,平手刑部大人的本事,外人終究是沒法輕易學過去的。”織田長益耳朵甚好,遠遠聽到人聲,便喜形於色興高采烈地大發感慨。隻是他話中的內容,仔細想來,頗有些深意——你一個織田家的一門,稱唿平手刑部大人作“我們的總大將”,這可合適嗎?


    “長益殿此言甚是!”與他齊肩的拜鄉家嘉聽了這話,甚覺得與有榮焉,全然忘了當初他是被“鬼童子慶次”強行裹挾著才加入了平手軍的——雖然說他一個小家小戶的底層武士其實也沒什麽別的路子。


    “四國島上,今切川一戰,用‘百裂炮’打死了阿波國第一勇將七條兼仲,大概就是從那時起,引來了野心輩的窺視……這可不是好預兆啊!”再接著是加藤教明,他口風是一貫的謹慎,甚至可說得上是悲觀。


    加藤教明邊上是加藤光泰。他們兩人最近敘了族譜,發現往上數六代,很可能是一家人,便互相認下這門親戚。加藤光泰聽了加藤教明這話,臉上有些不以為然,但表情稍縱即逝,身為新人不敢表現出來。


    然而他不出聲,在場卻不缺乏比加藤教明資曆更老,關係更近的老人。野口政利、淺野長吉等人開口就要反駁,卻被遠處傳來的爽朗笑聲打斷。


    “哈哈!三之丞(加藤教明通稱)這杞人憂天的習慣,還是得改一改才好!”平手汎秀器宇軒昂,龍行虎步,緩緩走來,拈須而笑,身後跟著服部秀安和虎哉宗乙等人,“利刃未出之時,固然是藏於暗室。但該用的時候也要果斷亮出,否則捂到生鏽都沒出過刀鞘,可就尷尬了。”


    眾人齊齊稱是,紛紛稱讚領導高瞻遠矚,一語中的。


    平手汎秀含笑擺了擺手,走上前幾步,抬頭見了敵城本丸中的情景,神色才驟然一淩,笑容全部收斂起來。


    信貴山半坡上,方圓數百步之內,都被鬆永久秀建起城郭。雖然限於地勢,沒有大塊的平整麵積,但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總共有上百個院落,中間無數道階梯相連,結構繁複,卻又錯落有致。屋敷、道場、倉庫、箭櫓、佛堂等不同用途的建築按照一定的規律有序的各自排放。


    一眼看上去,這座城的布局還算合理,沒有過多改變地形,卻能滿足行政辦公和儲存物資的需求,隻是在防禦功能上做得不夠好。這層層疊疊的院落太多,所以需要注意的要衝也太多,難以分兵把守。


    根據預先收集的資料,這座城的本丸位於山最高處,長六十步,寬四十步,內裏是高聳的四層天守閣,由京都、奈良等地十多名藝術家聯合設計,充分體現了和風建築的美感。


    但現在出現在平手汎秀眼前的卻是燒的稀爛的一片廢墟。


    院牆裏,本該存在的樹木、家具、裝飾、武器之類的,現在全看不出原本模樣,變成了黑乎乎的焦炭餘燼,正中的天守也早已散落垮掉,隻剩最粗的幾根梁柱,還維持著一部分框架雛形,火借風勢,唿唿作響,有時燒不爛的金屬和陶瓷器從樓上跌落下來,還會發出脆聲,空氣中充斥著難聞的焦糊味,間或也有傳來人肉被烤熟的香氣。


    見之平手汎秀稍有感慨——但沒感慨太久,便立即詢問:“你們是最先一批到達本丸附近的部隊嗎?可曾發現堀尾吉晴的下落?”


    話音落地,在場諸人立刻都申請嚴肅起來,卻是麵麵相覷不能應答。


    片刻後,加藤教明小心翼翼說道:“屬下方才倒是擒住一個逃出本丸的侍童,那人交代說,堀尾殿……是被關押在本丸裏麵的。”


    聞言平手汎秀不禁默然。


    距離鬆永久秀“自爆”已經有了小半個時辰,而本丸的火至今都尚未熄滅,呆在那裏麵,顯然是兇多吉少,九死一生。


    確切說,應該是十死零生了。


    “一定要找尋到他的屍首,至少得給後人一個供奉的地方!”平手汎秀麵色沉痛地下令說:“茂助(堀尾吉晴的通稱)他好像還沒有子嗣……”


    “有個與遊女生下的庶子,年紀尚幼養在外宅,還有個已成年的弟弟。”八卦新聞最精通的淺野長吉立即小聲附耳做了補充。


    “令其庶子繼承俸祿,其弟繼承職位。”平手汎秀立即做了決定。


    眾人紛紛稱是,各自稱讚主君仁義。


    而後加藤教明狀似無意地問到,戰後此城該如何處置的問題。


    這卻令一向羽扇綸巾談笑退敵的平手刑部大人皺了皺眉,麵無表情地迴答說:“此事已有決斷,但不適合在此處說,將來各位便知道了。”


    大家在這言辭之中,似乎能覺察到一絲為難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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