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有意無意的寒暄敷衍過後,佐佐成政終究是身負重托而來,怕耽誤太久夜長夢多,忍不住要往正題上靠近了。


    他抓住平手汎秀低頭飲茶的功夫,狀似無意地向窗外望了一眼,長歎一聲,深深感慨道:“自天文、永祿以來,每逢冬日,一次勝過一次更寒冷,到今年更是積雪成災,席卷列國,令千萬百姓心驚膽戰。天地之威,其怖如斯!”


    “是啊,與天地相較,我等拚盡終生心力所做的事情,亦隻不過是渺渺滄海一粟而已。”平手汎秀隨口接到,“有些人自恃位高權重,兵強馬壯,就自以為了不起了……那便是缺了這點仰觀日月臥看星辰的情懷。”


    “哈哈……”佐佐成政爽朗一笑,“要說起來,你以前曾同我講過,寒暑間的變化,海波的起伏,土地的震蕩,這些令我等聞之色變的事情,但是對於山嶽河川而言卻是殊不足道的。人力衰微,誠不可與天時爭鋒。”


    “以前好像的確說起這個……還在尾張吧?”


    “是的。在那古野城……抑或是古渡城來著?也是冬日賑災,當然比這次程度輕多了。那時你說的‘天時固不可測,人事卻可盡力而為’,我可是銘記到了今日。”


    “是嗎……說起來我也好久沒迴過尾張老家了……不知可還安定否?”


    “想我尾張農產豐腴,商路繁茂,隻要未逢戰亂,自是平安樂土,百姓們安度寒冬是沒什麽問題的。”佐佐成政終於把話扯到這上麵,他臉上神情不變,心下卻開始微微發緊,嗓音也略微高了些:“隻恨甲斐武田背信棄義,舉兵來犯,令愛知、知多等地蒙受刀劍荼毒,二郡領民,恐怕會有不少人無法捱過了……”


    “武田信玄此人,果然是狼子野心。”平手汎秀毫不猶豫地做了定性,“明明往日與織田立下盟約,轉眼便可撕毀協定,實在毫無信譽可言。不過見那廝與今川、北條的舊事,這一點倒也並不令我吃驚就是。”


    “身逢戰國亂世,還講究信譽的人,可是越來越少了……”佐佐成政心下稍定,表情卻開始變得有點憂國憂民起來,“可不僅是盟約而已啊!彈正大人,本來是有心與武田家結為兒女親家的!對方既然毀諾,本家的正室夫人之位,卻是虛懸不能決了。”


    這件事情,在尾美和甲信,可謂是人盡皆知的。


    最初兩家化敵為友的時候,是信長將養女嫁給武田勝賴,後來這位女士不幸早逝,就由織田信忠迎娶武田家的鬆姬,作為補充。


    當時武田信玄心憐閨女年幼,沒有正式送過去出嫁,但一應禮節都辦齊了。鬆姬的稱謂變成“新館禦料人”,待遇也由自家公主改為“友方大名暫時寄居甲斐的女眷”來處理。


    聽到此處,平手汎秀聞弦歌而知雅意,隨口罵一句“果真無恥”,接著嗬嗬一笑,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不輕不重地將手中茶杯擱在麵前的小桌上,淡淡說到:“原來佐佐殿今日前來,竟是為了提醒我,不要學武田信玄一樣,背棄往日定下的婚約。”


    “……嗯……”佐佐成政心下暗道不妙,趕緊運用起“甩鍋大法”來:“這從何說起?相識多年,我難道還會懷疑你嗎?信忠大人也是沒有半點擔心的,隻是有幾位年長的一門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了……”


    雖然說的大致是實情,但一向自覺剛直不阿的佐佐成政,其實很鄙視自己推卸責任的行為,不由得臉色有點發紅。可是為了肩上的任務,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下去。


    “是這樣啊!”平手汎秀很詭異地笑了一笑,很快又低下頭去,臉上不知是喜是怒,“看來這些年……你還是多少變了一點,至少基本的場麵話,還是可以毫無障礙地說出口了。”


    佐佐成政聞言愈發尷尬,低頭默然不語,做聽天由命狀。


    其實,兩家本來就為兒女締結了婚約,確是不容更改的事實。現在局勢這麽亂,要求對方趕緊兌現,理論是完全合乎人情的。


    反倒是平手汎秀,不管是拖延不辦,還是顧左右而言他,都會有“暴發戶瞧不起以前窮朋友”的嫌疑,輿論和義理上大是不利。


    可是,佐佐成政這個人,在處理內部關係上麵,可謂是個坦坦蕩蕩的君子,而且還繼承了柴田勝家喜歡擺譜好麵子的特色。


    於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明明是在討要“合法利益”,但總覺得心虛臉紅,仿佛一出了聲,就是懷疑老朋友的誠意,有損大家多年結下的深厚情誼。


    更何況地位與氣場確實相對要弱。


    所幸的是,平手汎秀似乎隻是稍微吐槽一下而已,並不打算為難他,輕哼了幾聲,反而倒放軟了話頭,主動替對麵開脫起來:


    “我倒也不是無法理解……畢竟強敵虎視眈眈,多一份力就多一分勝算,織田一門眾的那些大人們會感到著急,乃人之常情罷了。隻是……”


    說到這平手汎秀臉色一正,肅然起身:


    “我已經在禦所怒斥了鬆永家的楠木正虎,誓要與武田逆賊不同戴天了,此事近畿人盡皆知,難道我還有與他媾和的餘地嗎?如此赤誠之心,難道仍不能令所有人明了嗎?那樣的話,就實在太讓我心寒了……”


    這時佐佐成政越發不好意思了,開口欲言又止:“其實……唉……”


    見狀平手汎秀興味闌珊地搖搖頭:“剛才說你變了,果然不錯。以往的佐佐內藏助,素來是有一說一,何時竟如此謹言慎行了?”


    佐佐成政歎道:“……因為真話總是很難聽啊!”


    平手汎秀嗤之以鼻:“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了,你也不是第一次對我直言批駁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不諱了!”佐佐成政咬了咬牙,下定決心,猛然抬頭:“……大家當然不懷疑你對武田的敵意,可是,對武田的敵意也不一定就意味著對織田的友好……”


    話音落地,平手汎秀頓時皺緊了眉頭,目光開始不善起來。


    而佐佐成政卻是麵無表情,正襟危坐,煞有介事。


    沉默良久,平手汎秀臉色連續變了幾下,並沒有發怒,反而化作一笑:“哈哈,看來佐佐內藏助的變化,終究是表象,實質仍是讀古書讀成榆木腦袋,不通世事的愚直之將!”


    “說得沒錯啊……”佐佐成政點點頭大方地承認下來,而後眼帶希冀,微微趨前,一字一句道:“平手甚左衛門向來最擅長察言觀色揣摩人心了,但我一向相信他內心深處,仍是赤誠的君子。”


    此言一出,平手汎秀訝然錯愕。


    片刻之後方才反應過來,一笑掩飾過去,雙目微垂,忽而又說到正題:“你家的鬆千代丸那小子,倒也見過幾次……勉勉強強算是有資格當我女婿。”


    “這可——”佐佐成政一時不知該如何措辭,“那就替犬子,多謝垂幸。”


    “做父親的,總與孩子們聚少離多,實在舍不得我家雪千代遠嫁……然而身為武家之女,自有她應付的責任。既然時局需要,我這就安排她提前出閣吧。”


    平手汎秀雙眼微微失神,語調亦極蕭瑟,但話中含義卻是很明確。


    佐佐成政心頭大石總算落地,趕緊伏身說:“如此甚好,想來織田家上下,都會感念……”


    卻不想話未說完就被打斷。


    “先別急著感念了。”平手汎秀揮了揮手,“有件事情,可能要勞煩你。”


    佐佐成政聞言一愣,但旋即拍著胸脯道:“不知是何要事?我拚著性命,也會完成所托。”


    “倒不至於拚著性命……”平手汎秀抬起頭掃了一眼,立刻又移開目光,“話說,你大概也知道了,年前鬆永逆賊,被武田說動,大軍圍攻京都禦所的事……”


    “確有耳聞。”佐佐成政道,“此等無法無天,死有餘辜,但我聽說,平手家軍勢解了京都之圍後,鬆永軍逃向了比叡山,獲得了延曆寺的庇護……這可難辦了。”


    “是啊。”平手汎秀依舊是低垂著目光,輕輕點頭,“延曆寺幹係重大,不能輕易攻打。所以我就偃旗息鼓,暗中派人調查比叡山的情況……結果發現一件比庇護鬆永軍更嚴重的事情。”


    “更嚴重?”佐佐成政好奇心漸漸升起。


    “還記得刺殺織田彈正的元兇嗎?一個是甲賀的杉穀善住坊,另一個是……”


    “伊賀的伊賀崎道順!”佐佐成政猛然睜大眼睛,目中全是怒意,“我化成灰也忘不了這兩個名字!杉穀善住坊已經伏法,伊賀崎道神卻至今不知所蹤!真是我織田家的奇恥大辱!難道說……”


    “沒錯,我派人調查之後,發現伊賀崎道順,很有可能就藏匿在比叡山上麵,但是,正如你所說,延曆寺是很麻煩的……”平手汎秀麵露苦澀。


    “……我明白了!你現在身為刑部少輔,三國守護,如果貿然攻伐山門古刹,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後果。”佐佐成政神色篤定,認為自己明白了前因後果,“但我佐佐成政身份還沒那麽高貴,就算肆意妄為一點,也隻是‘鄉下武士’的個人行為罷了!過幾日準備好了,我便帶人尋個借口殺上比叡山去,而後平手軍再以調解之名過來接應即可!”


    “隻是要委屈你,成為佛門之敵……”平手汎秀稍稍抬首,眼底忽然帶了一點複雜難明的情緒。


    “既然是為故主報仇,雖死亦往,何況隻是一點名譽?最多事後我切腹認罪便是!”佐佐成政淡然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犬子就拜托了……至於剛才所說的那件事情……”


    “……此事了解之後,我會親自送雪千代去岐阜城的。”平手汎秀複又低下頭去。


    “感激不盡。”佐佐成政神色堅決地點點頭。


    “不,這話該我說才是……”平手汎秀卻是緩緩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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