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大人!剛才後方一輛牛車,可能是輪子打滑,失控跌進了河中,砸破了冰層,貨物好像全部沉入水裏去了!”


    “……什麽?帶隊的是誰?可有人員傷亡?牛怎麽樣?不是吩咐過牛車一律遠離河岸二十步之外,仔細牽著牛慢慢走嗎!”


    “是小島家的章二郎……他已經承認,是因為又累又冷才偷偷爬上車去睡著了……人倒沒什麽大事,但牛瘸了一條腿無法再走了。”


    “念在其父兄的顏麵上,就不讓他切腹了,讓他賠償清楚,然後到最前麵去跟足輕一起探路。至於牛……就地宰殺,讓士兵們今晚吃點新鮮牛肉吧。”


    “明白,現在也隻好這麽處理了。”


    “加快一點腳程,今天日落之前,應該可以到達京都南郊附近,那一帶我有一些認識的僧院可以投宿,不用忍饑受凍了。你把這個消息公布出去,鼓舞一下士氣。”


    “是!屬下這就去辦!”


    ……


    凜凜寒風之中,佐佐成政看著老家臣前野小兵衛佝僂的背影和盔甲縫隙露出的白發,終於耐不住身心的疲憊,深深歎了口氣。


    頭一迴出門替長子求親的父親,難免會有患得患失的心態,不足為奇。


    然而佐佐成政的情緒比這要複雜得多。


    隻看臉色的話,仿佛他根本不願意結這門親事,是被人逼著前去的。


    這當然不是事實。以佐佐家的門第,攀上刑部少輔,三國守護的長女,還能有何不滿的呢?更別說他跟平手汎秀本就是互知根底的同鄉好友,兒女親事也是自己主動商定的。


    佐佐成政的無奈與憂愁,別有內情。


    新春過後,正月中旬以來,溫度雖然有所迴升,但其實遠遠沒有達到冰雪消融的程度,隻是不至於大規模凍死人而已。天氣依舊是不適合大隊人馬在外行動的。


    然而織田信忠半是命令半是商量,甚至帶著懇求的語氣開了口,一門眾的信照、信張那幾位殿下更是坐立不安,痛哭流涕地拜托,身為一介譜代忠臣,豈能不上路呢?


    不僅趕著上了路,還派出了龐大的隊伍,大張旗鼓,浩浩蕩蕩,仿佛生怕路途之中有任何人不知道的。


    可以說是被逼無奈。


    內心裏,佐佐成政對一門眾們這種嚇破膽子隻一心盼外援的心態非常的鄙夷,對於二代目如此輕易受到叔叔們的影響也感到十分無奈。


    盡管德川守不住門戶,盡管北伊勢、南近江都不太穩定,但尾美二國猶然能征召起接近四萬人的軍隊。除卻給前田利家六千人守衛東美濃,尚餘三萬多人。


    而以甲斐、信濃、駿河、西上野諸地的錢糧人口來推算,滿打滿算,武田信玄最多也就是五六萬人的程度了。


    對方還要防備越後上杉,維護側翼安全,鞏固已占領區域,確保補給糧道,各方麵消耗考慮進去,正麵主力也不可能超過四萬。


    其實是均勢之局。


    何況德川殘黨至少還有個幾千上萬人,至少能在敵方身後打打遊擊呢。


    哪怕是顧慮甲信軍隊善於野戰的名頭,咱們以尾張、三河一帶的城砦為據點,列陣防守總是沒問題的吧?


    為什麽有那麽多人畏敵如虎,未戰先怯呢?


    為什麽老是指望別人呢?


    先是寄希望於德川能對武田造成足夠的消耗,幻想破滅之中又眼巴巴地等著平手來當救世主。


    也不想想德川和平手加起來的兵力都不一定趕得上尾美二國的織田家。就不能靠自己試試嗎?


    “主公還在掌權的時候,何曾像少主如此憋屈過。”


    佐佐成政常有如此想法。


    甚至私下時常說出口,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還是虧了身經百戰見多識廣的老家臣前野小兵衛提醒說,您這一句話就犯了兩個大忌諱:第一信忠大人乃是當今主公,已經不再是“少主”了,第二信長大人的事最好少提一些,有很多人聽了會不高興的,其中就包括剛才說的“少主”。


    然後佐佐成政才恍然大悟,觀察之後,發現說得很有道理。


    他內心倒不敢也舍不得腹誹織田信忠,一心隻是抱怨酒囊飯袋的一門眾帶了壞頭。


    至於自己在這裏麵是不是起到了什麽負麵作用,需不需要負一定責任,有沒有可以改進努力的地方,卻是沒怎麽想過。


    多少有點自欺欺人,但心裏總是能好受一些。


    ……


    雖然因為事故耽誤了小半個時辰,但佐佐成政鐵青著臉催促之下,一千五百名士卒組成的大部隊加緊步伐,果真在日落前到達京都南郊。


    憑著清晰的記憶,如約找到了臨濟宗妙心寺瑞龍院,向有過交情的住持請求借宿。


    法號叫做宗悟的住持滿口答應,表示就算住不下,也可以在附近其他交好的廟宇去住,刑部大人事前都已經把這些已經安排好了。


    刑部大人?


    佐佐成政愕然失色。


    宗悟禪師亦覺得訝異:“數日前就有平手家的人來此告知此事,還帶了不少金銀布施……今晨更是刑部大人親自駕臨,說在京都等您,現在大概正與總寺的長老們談笑風生呢……佐佐殿,您難道不知道嗎?”


    佐佐成政勉強笑了一下,趕緊提出求見。


    宗悟禪師見對方神色嚴峻,也不耽誤,即刻出發去總寺詢問。


    ……


    大半個時辰後,隻剩瑩白雪光,百十人披星戴月而來。


    早得了消息,佐佐成政整好了上下衣冠,迎在僧院門口等候,借著燈籠燭火瞧見了熟悉的旗幟,沒有上前細看,而是立即伏身半跪於地,口稱“參見平手刑部大人。”


    按如今身份差距,理當如此。


    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一陣踩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腳步聲,平緩沉實的中年男嗓音在耳邊響起:“這就不必了吧?我們相識多年,何必如此多禮呢!何況這麽冷,還是快進去吧!”


    “禮儀尊卑,本是理所當然……唉唉……好好,我自己走,不用這樣……”接著隻感受一陣大力,佐佐成政正要推辭,話尚未落地,便被平手汎秀加上兩個侍衛拉起來,推攘著往寺院客房的方向走。


    既然有求於這位發小,隻能被迫接受人家的安排。


    不過內心裏佐佐成政是稍微安定了一點的。平手汎秀這個作風,明顯還是很顧念舊情的,那一切都好說了。


    瑞龍院並不算很大,勉強擁擠著最多也才可容納五百客人。所以眾人並沒走多長時間,便踏入了寬敞的客房,不用在受凍。


    “終於是到了!”平手汎秀完全沒把自己當客人,一進門便解下鞋履和外套,老實不客氣地占據了圍爐邊上最好的位置,一邊烤火一邊吩咐身邊伺候的小沙彌說:“讓廚房弄些熱湯來!再準備些飯菜,適才與你家的幾位大師討論了許久佛法,都顧不上晚膳了呢!”


    那小沙彌也是個有眼力勁的,不管程序正不正確,麻利地領命而去。


    佐佐成政目瞪口呆。


    他印象中老朋友,明明是個謹言慎行,卑以自牧的人,如今這落拓不羈放蕩形骸的樣子,仿佛是換了個人似的。


    見狀平手汎秀笑了笑問到:“你現在想必仍在勤練武藝吧?”


    “這是自然。”佐佐成政下意識答道。


    “我卻疏忽久了。”平手汎秀搖搖頭,“近幾年可謂是錦衣玉食慣了,越來越受不得寒暑勞頓,讓你見笑了……”


    “這個……”佐佐成政心想老朋友你可真是墮落了啊但又不好當麵說,想了半天從漢文古籍找了一種違心的拍馬屁方式:“所謂君子勞心,小人勞力。”


    “哈哈哈哈!”平手汎秀撫掌大笑:“不愧是佐佐啊!《左傳》裏麵的句子,整個織田家也沒幾個人能隨口說出來吧?如果不是一邊開口一邊皺著眉頭強忍著情緒,那就更好了!”


    “嗬嗬……嗬嗬……”佐佐成政尷尬冷笑,不自覺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話說到這裏,氣氛終於開始活躍起來。


    雙方似乎漸漸找到當天在尾張指點江山高談闊論的感覺。


    “話說,鄙人也不過是能說出《左傳》裏麵的句子而已,刑部大人您,卻是一聽就知道出處在《左傳》,剛才表麵上是誇獎我,其實……是在自誇吧?”


    “怎麽能這麽說呢?須知你佐佐氏,以前是尾張以武立身的國人,家門傳承的無非弓馬刀劍最多加上軍學兵法,京都人口中的所謂‘田舍武士’是也,能有這份學識當然值得驚歎。而我平手氏嘛……一百多年前就是管領斯波家的近臣,世代以奉行佑筆之類文職居多,讀一點漢文典籍,是分內之事。”


    “刑部大人……您說得好有道理,我居然無言以對……”


    “沒錯沒錯,這句話就應該用在這種場合!吐槽之道,看來你已經學會大半了!”


    言笑晏晏之下,佐佐成政懸在半空的心,慢慢降落下來。


    看起來,麵前這個位高權重的故交舊友,隻是有些耽於物欲罷了,本質性格並未改變。


    今日之事,想必應該可以順利取得對方應允吧!


    如此迴去也好有個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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