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匆匆,時光飛逝,轉眼一百五十年過去了,時間來到二一五五年。   冷動人,快醒來。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你看見我躺在一間病房裏,身上蓋著白色的床單,隻露出毫無血色的臉,幹裂的嘴唇微微翕動,鼻孔裏插著氧氣管,身體上其他部位也插滿了導線和輸液管,這些導線和輸液管將我和病床邊的各種儀器連在一起。我的眼簾開始顫動,一下,兩下,終於慢慢的打開,露出一絲微弱的光。我醒來了,就像從墳墓裏爬出來的生者,來到陌生的新世界。當我睜開眼睛再次看見光時,內心仍是一片黑暗,那是死寂的宇宙,生命的能量還未曾孕育。極度虛弱的我,又閉上了眼睛。耳邊廂一片嘈雜的絮語,伴隨著壓抑低沉的驚歎聲。

    噓——,有人示意安靜,然後俯身在我耳邊輕聲說:你好,能聽見我說話嗎?新世界為我送上了第一句問候。

    我無力開口迴答,內心的黑暗正一點點的消散,一束溫暖的光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也許是在黑暗中呆得太久,我還不敢立即迎上前去擁抱它。

    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說的話,你想聽點音樂嗎?你喜歡中國民樂,還是鋼琴或小提琴?這個聲音繼續在我耳邊輕言細語。

    我無力開口講話,也無力再次睜開眼睛,但饑餓的聽覺一經蘇醒就渴望傾聽和安撫。笛聲,秋天,湛藍的天空,棉花糖一般的白雲朵,灌木叢中結滿熟透多汁的漿果,等人采摘------我心中開始喃喃自語,閃現出一幅秋色小陽春的圖畫。

    來,給他來點音樂,放他喜歡的《妝台秋思》。

    他的話音剛落,悠揚的笛聲從雲朵上緩緩飄下來,載著明媚、溫暖的陽光流進我的耳道,開始在我體內流動,經過腦垂體、腎上腺,刺激內分泌。忽然一股溫暖的力量從我胸中湧出,像潮水一樣推開塵封百年之久的感官。

    我再次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的一團光漸漸變得清晰,眼前擠滿一張張激動的笑臉和略顯緊張的眼神。哦,看啦,他又睜開了眼睛。一位年輕的醫護人顯然無法抑製住內心的喜悅,尖聲叫起來。

    小聲點,別吵著冷凍人。一個壓得低低的聲音提示說,這正是幾天來一直在我耳邊輕聲唿喚的那位醫生。他神情專注地看著我,食指壓在嘴唇上,嘴角浮出一絲微笑,寬大的腦門很顯眼。這張臉似曾相識,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可一時無法想起來。

    你好,冷凍人,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歡迎你來到二一五五年。他的語氣非常輕,仿佛怕驚嚇了藏在房間某個角落裏的小動物。

    我微微點下頭,表示聽懂了他的話,實際上我還不明白他說什麽。我想挪動一下身體,感到渾身酸痛,怎麽都使不上勁,仿佛大腦和軀體已經脫離了聯係。

    別動,你太虛弱了,還不能動。他好象看懂了我的意圖,俯身安慰我。接著又問道:你餓了嗎?你想喝點什麽,來杯牛奶吧。其他的醫護人員安靜地站在他身後,饒有興趣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很快一位護士小姐端來一杯牛奶,主治醫生接過牛奶遞到我嘴邊親切的說:嚐一點。很奇怪,剛才還無力開啟的嘴唇,在一杯牛奶前本能的張開,熱乎乎的奶水流進了口腔,順著食管順暢的到達胃部,帶給人一絲快慰,仿佛整個身體都布滿了品嚐甜蜜的味蕾,浸泡在香濃的牛奶浴中。我的身心忽然在一杯牛奶前打開,有了強烈的自我意識。我開口說出第一句話:我,我在哪裏?立即引起一片歡唿聲。

    主治醫生揮揮手讓大家安靜下來,說: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你還要喝點牛奶嗎?

    要。我開始有了饑餓感,貪婪的喝著牛奶,空空如野的胃一點點被灌溉、安撫,恢複了往日的活力。我感到更餓。可醫生馬上又拿開了牛奶,不讓我繼續喝,他說:好了,你喝得夠多了,現在需要休息。

    說完這句話,主治醫生帶著一幫人輕手輕腳的離開了病房,走出門口時一些人還不忘迴頭再看我一眼,那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些不放心。在門外主治醫生一再叮囑其他人說,沒有他的同意,外人一律不準打擾我。

    優美、飄渺的笛聲還在房間低迴盤旋,像絲織物在空氣中飄蕩,這些不可名狀的聲音讓人愉悅、若有所思,給心靈輸入失落的信息。慢慢的,我就像一尊雕像複活了,有了一顆跳動的心,肢體變得柔韌有力,自由的唿吸空氣,抖落一身的塵埃和野草,我從基座上走下來。但剛走下基座我就感到了累了。是的,我很累,閉上眼睛馬上墜入睡眠之中。

    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了,我的各項生理指標日趨正常,已經不需要體外輔助設備幫我進行新陳代謝。拔掉插在身體上導線和軟管,我可以在病房內自由活動。主治醫生每天準時來為我檢查身體,更多的時候是和我聊天。我對自己的情況漸漸有所了解,知道解凍手術完全成功,現在需要好好調養直到完全康複。主治醫生經常發出感歎:你真是個奇跡啊,真是個奇跡。想想看,這的確是個奇跡,一個人在無唿吸、無心跳、無新陳代謝的狀態下度過一百五十年,居然還能複活。當然,這一切都得感謝主治醫生,我由衷充滿敬意,把他當作這個世界上我惟一的親人。

    我的記憶一點點的恢複,模模糊糊能想起一些往事,總覺得主治醫生很麵熟,可在哪兒見過他呢?又想不起來。一天,檢查完後,他坐在床邊問我:你還記得人科動物嗎?臉上露出捉摸不透的笑容。

    誰是人科動物?我心中一片茫然。看來大腦中某片區域還沒接通,需要新的信息不斷刺激激活。第二天早晨當我起床時,剛要穿鞋子下地,忽然就想起了人科動物,我的朋友,那個幫我做冷凍手術的家夥。記憶的鏈條在這一瞬間修複,接受冷凍術前的一幕幕生動的閃現在我腦海裏,我甚至想起那天早晨人科動物派到酒店來接我的司機,他的眼袋很顯眼,他的沉默表明他是個忠於職守的人。這是個令人感動的早晨,我又脫下鞋子重新躺在床上,把頭埋在枕頭裏,迴味我剛剛想起的一切。那個改變我命運的人,對,就是他叫人科動物。

    整個早晨我都處在激動中,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主治醫生,告訴他我想起了人科動物是誰。我不安地坐在床上等他進來。八點剛過,病房門準時被推開,看到主治醫生一刹那,我完全驚呆了。天,他不就是人科動物嗎?一樣的個頭,一樣的五官,一樣的神情,沒錯,就是他。這家夥過了一百五十年還健在,一點不顯老相。這突如其來的相識完全把我搞懵懂了,疑心自己是在做夢,還是根本就沒有被冷凍過。我坐床上,張著驚詫的大嘴,眼睛久久的盯在他臉上。那臉上的笑容太熟悉了,勾起我前塵的記憶。

    你怎麽了,冷凍人,不認識我嗎?看到我這奇怪的表情,主治醫生問道。

    你不就是人科動物嗎?你還在啊!故友重逢,怎不讓人激動,我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淚水噙滿眼眶,起身要去擁抱他。

    別激動,冷凍人,我不是人科動物。他是我的祖輩,我是他的曾孫,我叫劉叔儉。主治醫生按著我的手說。

    你和他長得真像啊,簡直是一模子裏倒出來的,我感歎說。原來他不是人科動物。能遇到故交的後輩同樣令人欣喜,一種備感親切的情感在心頭油然而生。我緊緊拉住他的手,像久別的朋友那樣仔細打量他。他的五官、膚色、神態怎麽看都像人科動物本人。

    其實他並不能算是人科動物的後輩,他真實的身份是人科動物的克隆體。這又是一個秘密,後來我才知道的。之所以說是人科動物的後輩是為了掩人耳目,因為從克隆技術誕生那天起國際公約就禁止克隆人。但這個世界有它秘密的組成部分,再強大公約或法律都不能完全阻止人內心的欲望。所以現在當某人聲稱他是某某的兒子時,實際上他可能是他的克隆體,他們擁有完全相同的基因。

    一旦意識到自己真的是解凍成功,真的是在充滿液氮的金屬櫃裏躺了一百八十年又複活,我便急於看看這個新世界,但暫時我還不能走出這個完全封閉的病房,我了解外界惟一的途徑是看電視。病房完全是智能化的,會聽從人的各種指令,時常給我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把窗戶打開,我想看看外麵。我滿懷期待地發出我在新世界的第一個指令。隻見窗簾徐徐拉開,我伸直脖子,高舉視線,等待新世界給我的驚喜。窗外卻是我曾經再也熟悉不過的田園風光,遠山如黛,田野碧綠,零星的村舍點綴其間,時而傳來雞鳴狗吠聲。讓人感到親切的同時也感到失望。半個月後,當我被準許走出病房時,卻又真正大吃一驚,窗外的田園風光蕩然無存,哪有什麽遠山、田野、村舍。視線之內-是一座座高聳雲霄的超高大樓,許多大樓連為一體像一座空中城市,隱約可見車輛穿行其中。看來窗戶一詞需要重新注解,它的功能不再是通風采光,而是為蝸居城市的人們提供自然風景,雲卷雲舒,葉枯葉容,四季更迭盡在其中。這種窗戶稱之為電子虛擬窗。

    我要看電視。我又發出新的指令,心想電視裏應該有很多新鮮玩意兒。

    一張大屏幕自牆上打開,屏幕上出現一位儀態端莊的小姐,她問道:你好,你想看哪類節目,還是看哪個頻道的節目。

    全部檢索一邊,我說。總算還不讓人失望。

    1頻道,娛樂節目,幾個年輕人穿著奇怪的服裝正手舞足蹈,音樂吵哄哄的。

    過。

    2頻道,新聞,畫麵上正播放一起車禍。

    過。

    3頻道,訪談節目,一位主持人喋喋不休的大放詞闕,聽了半天不知所雲。

    過。

    4頻道,廣告,一個漂亮的女人在往自己身上抹沐浴露。

    過。

    5頻道,還是廣告,某某牌小汽車很省電。

    過。過。過。都換了幾十個台還沒找到我感興趣的節目,頻道一次次掉換,好像怎麽也換不完,我便停下來說:我要看現在收視率最高的節目。畫麵一閃,出現一隻大猩猩,它正呆坐在人類為它建造的行宮裏,一位飼養員手拿香蕉站在一旁喊它的名字:大美人,過來,過來,吃香蕉。它仿佛沒聽見坐在原地不動,黑色的大眼睛裏是無盡的孤獨。第一天我沒看明白這個節目,接連看了兩天才知道大美人原來是地球上的最後一隻大猩猩,自從半年前它的伴侶死去,它就變得鬱鬱寡歡,食量越來越少。大美人的命運牽動世人的心,每天隻要有時間人們都會坐在電視機前看看它,為它祈禱。那天我換了一百多個頻道還沒換完,最後電視提醒我說你看的時間太長了,現在應該休息,就自行關閉。其實安裝在病房裏的電視是最古老的一種,現在有了全息立體電視,更有虛擬互動電視。這種電視需要戴上特製的視聽傳感器,就如同來到節目現場。比如對一個球迷來說戴上這種視聽傳感器,坐在家中就像坐在球場上一樣,你可以隨意的觀看球場內發生的一切,也可以和你敵對的球迷相互謾罵,隻是當心你一腳踹出去的時候,不是踹在對方身上,而是踢翻了自家的茶幾。

    隨著我的身體狀況日漸恢複,我被準許走出病房,但是隻能在規定的區域內活動。從某種意義來說這個區域是專門為我劃定的,除了醫護人員,外人一律不準隨便入內。在這個區域內配套有閱覽室、健身房,還有一座空中花園,麵積有幾百平方米,花園上空建有球形玻璃罩與外界隔開。這座大樓整整有三百層,我病房的區域在二百九十八層。這麽一幢大樓沒有安裝任何空調或取暖設備,整座大樓是仿照一種非洲白蟻巢溫控原理而建造的,隻要有人大樓內活動,就能保持一種適宜的溫度和濕度。這是一個仿生技術遍布的年代,從動物身上學來知識讓人類受益非淺,更重要的是人類因此看到和自然達成和諧的希望。

    空中花園是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園子裏栽滿熱帶植物,花樹將葩,草木扶疏,一片生機盎然。除了熟知的巴西木,扇子樹,蝴蝶蘭,其他的完全叫不上名,真真是奇花異草。沿著鋪滿鵝卵石的小路走進去,花園中心有眼小噴泉,終日汩汩不斷地向外湧水,匯入一池睡蓮中。整座花園布局隨意,沒有刻意追求園藝和修飾,倒給人迴歸自然界的感覺。每天我都會到花園裏坐坐,讓滿眼的綠色治愈鄉愁。

    作為世界上第一例成功複活的冷凍人,我自然受到舉世矚目,成為大眾關注的焦點。我並未想過藉此成為名人,過上浮華的生活,我一直是個孤獨的人,還不習慣在公眾前拋頭露麵。為了不影響我的身體健康,叔儉隻允許個別媒體采訪我。女記者梭梭就是我在這個時候認識的,她完全符合我想象中的未來人。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剃著漂亮的光頭,鼻梁上架一副精致的墨鏡,穿著一身牛仔裝,內罩一件t釁,t釁上印著永不隕落的精神偶像——切.格瓦納。

    她性格豪爽,說話大嗓門,聲音響亮,一進門就驚動安裝在病房裏的監視器發出警告:請勿高聲喧嘩,這裏是病房。她聳聳肩,拍打著自己的腦袋表示歉意,放低聲音說:對不起,冷凍人。我不是故意。樣子很可愛。

    一場意外的虛驚讓我對她倒有了好感,她的到來給這過於安靜刻板的病房帶來一些活潑的因子。她坐在床邊,摘下墨鏡,露出一雙濕潤的扁角鹿一樣的大眼睛,流露出她內心的真誠和善良。

    你好,冷凍人,有什麽不適應的地方嗎?梭梭問道。

    還好,我說。想到她剛進門時的樣子心裏就好笑,希望她能再次驚動監視器。

    我們隨便聊聊吧,你不想迴答也可以。已經過去了一百五十年,你能告訴我現在的生活和過去的生活有什麽區別嗎?梭梭提出第一個問題。

    沒什麽區別啊。我迴答道。

    怎麽沒有區別。梭梭說。

    過去喝的是水,吃的是飯,現在仍然是呀,我說。

    我本來是逗梭梭的一句話,沒想到她坐在床邊竟變得若有所思,歪著腦袋凝視我,嘴角的笑容一點一點綻放出來。

    聽醫生說你已經恢複了記憶,那你還記得冷凍前的事嗎?你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嗎?梭梭又問道。

    我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我的家鄉在白雲鎮,鎮中心有一條小河穿過,我的父母……我不由自主地哽咽,梭梭的話觸動我內心的憂傷,一股酸楚湧上心頭。往事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我仿佛看見故鄉的春天,那燦爛的桃花開滿房前屋後,河岸上的柳條如一抹綠煙在風中飄來蕩去……我想起自己的雙親,一百五十年過了,他們早已經撒手人寰,不知道埋在哪方亂山崗。

    對不起,冷凍人,是不是想你的父母了,別太難過,梭梭輕聲安慰道。

    是啊,我一直都在想他們,怎麽能不想他們呢?我是他們惟一的孩子,卻在他們身前莫名其妙的失蹤,從此杳無音信。我這樣作對他們來說是不是太殘忍了,他們的晚年該是多麽孤獨,還要四處奔波尋找自己的兒子。我真是個不孝之子。想到父母晚年的慘景,我第一次後悔了,內心湧起一陣愧疚。

    你別太難過,我幫你查了一點資料你拿去看看,梭梭說。她打開隨身帶來的挎包,拿出一張白紙遞給我。白紙上記錄了我的一些檔案資料,我看到在我冷凍之後,人科動物一直以我的名義和我父母保持聯係,擔負起贍養老人的義務,還為我編造了幸福的婚姻生活。檔案上還記錄了我父親卒於二零二八年,享年七十八歲;母親卒於二零三一年,享年八十一歲。二零五五年白雲鎮發生大地震,整個小鎮毀於一旦,災後完全重建。

    整整一百五十年過去了,時光裏蘊蓄的鄉愁重重壓在我心頭,令人百感交集。感歎自然萬物流轉無常,一夢醒來已物是人非,故人不再。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梭梭掏出一張手帕紙遞過來,我沒有接,呆呆地坐在床頭,任淚水滴落在我手中的白紙上,慢慢洇開浸潤一個半世紀的滄桑。往事的煙塵在這一瞬間打開飄散,那麽輕,來不及抓住,讓人空惆悵。

    過了許久我的心情才平靜下來,重新和梭梭聊開。

    你知道π嗎?她冷不丁地問到。

    π?π?我擰緊眉頭,竭力思索,大腦終是毫無半點印象。

    那麽重力常數g呢?梭梭緊接著問。

    我搖搖頭,心裏更是一團霧水,不明白梭梭所說的有什麽意義。

    看來你要重新學習,冷凍人,π是3.1415926……梭梭的語氣調皮可愛,一口氣背出一長串的數字。我不停地搖頭,看她能堅持多久。最終我們在笑聲中結束這遊戲,卻又驚動監視器發出警告,相視一愣,兩人同時緘口。

    現在我要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所有人想問的,你能迴答嗎?收斂了笑容,梭梭很認真的問到。

    你問吧?

    為什麽要把自己冷凍起來?

    因為,因為受了朋友的教唆……怎麽跟她說清楚呢,便開玩笑的迴答一句。

    我看你是受了上帝的教唆。梭梭瞪了我一樣,對我的迴答顯然失望,又不便多問。一會兒又語重心長的說:你是我見過最瘋狂的人。

    梭梭采訪的時間到了,叔儉來通知她的時候,她抓緊時間問了他幾個專業問題,問到冷凍手術和解動手術哪個難度更大,問到我什麽時候才能出院。叔儉一一做了簡短的迴答。采訪完叔儉,梭梭過來同我道別,她從挎包裏拿出一隻小狗放在床頭,說;送你一個小禮物,冷凍人。迴頭又對小狗說:去,到你的新主人那兒去。

    我一把抱起小狗,舉在空中對它做鬼臉表示歡迎,小東西一身白卷毛,長長的耳朵垂下遮住半邊臉,烏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我。忽然它迴過頭望著梭梭,竟開口奶聲奶氣地說:我可以叫他爸爸嗎?狗能說人話,這個驚奇也太大了,我差點從床頭跳起來。

    它問可不可以叫你爸爸。梭梭問我。

    可以,可以。還沒搞清楚什麽迴時,我就糊裏糊塗的答應了,生怕再出洋相。

    梭梭看出我的疑惑,臉上露出壞壞的微笑,解釋說;忘了告訴你,它是一隻仿真機器狗,要好好照顧它,它會給你帶來很多快樂。臨到走出門口時她又迴過頭來說;千萬別把它不當狗哦。又是一臉的壞笑。

    爸爸,你喜歡我這樣的狗狗嗎?等到其他人走出房間,小狗躥到我懷裏問,一幅討好乖巧的模樣。

    喜歡,喜歡。幸虧我及時想起這是在二一五五年,不然誰敢相信眼前這事實。

    那抱抱我?

    為什麽?我開始喜歡我的狗崽子,決定逗它玩玩。

    因為我需要愛,沒有愛我不能活,小狗說。

    你不是狗嗎?

    是呀。

    狗不需要愛,隻需要肉骨頭。我繼續逗它。

    我是一隻不需要肉骨頭的狗狗。它眨巴著眼睛同我辯解。

    那你不是狗,我說。看它狗模人樣的實在好笑。

    那你不是人,汪汪,汪汪…….

    我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雙手抱起它舉到空中,用我的鼻尖對著它的鼻尖說:你真是個小怪物,是誰造出的你,這麽招人喜歡。

    爸爸,給我取個名字吧,小狗說。

    恩,我想了想說,就叫迭戈吧。

    迭戈是什麽意思?

    天,我差點暈了。我該怎樣向它解釋迭戈是一個偉大足球運動員的名字,他姓馬拉多那,有一隻上帝之手。

    太多的驚奇有時候會給人帶焦慮和不安。晚上睡覺時,我剛熄滅燈,眼前便浮現一團如霧的熒光,抬眼看去原來是梭梭白天帶來的一束海芋花。一束花能像螢火蟲一樣發光讓我再次吃驚不小,我懷疑那是假花或塗了熒光粉,便下床來想看個究竟,撕下一片花瓣用手指撚揉,分明流出花液又是真的,仿佛施了魔法一般。這一夜我沒有睡好,老覺得眼前似有魅影重重,翻來覆去睡得不安生。第二天早晨起床大腦昏昏沉沉,看到那束海芋花心裏頓生厭惡,便以過敏性鼻炎為由讓護士把花拿去扔了。看來過於神奇的力量會給人帶來恐懼。

    這一天有條令人難過的消息——大美人死了,打開電視就看到各大電視台都在播放這條新聞,全世界的人都在為它傷心、哭泣。一個星期前大美人就開始拒絕進食,飼養員想盡辦法拿出它平時最喜歡吃的各種食物,它始終看都不看一眼,每天呆坐在角落裏,一天天的消瘦,直到今天早晨閉上那雙孤獨的大眼睛告別了這個世界。人們把大美人的屍骸送迴了它遠在非洲的故鄉,讓它在祖先曾經世代繁衍生息的土地上長眠。地球上最後一個大猩猩死了,意味著這個物種從此滅絕,今後的孩子們隻能從教科書或博物館中去認識它。今天大猩猩滅絕了,明天或許是大象,後天或許是長頸鹿,未來的世界或許隻剩下人類和他們的機器寵物,那將是怎麽樣的世界,離末日遠嗎?一個孩子流著眼淚在電視中這樣追問。

    梭梭的采訪第三天報道出來,立刻引起巨大轟動,雖然隻是簡單的幾百字介紹世界第一例冷凍人成功複活的過程,卻無啻於在公眾麵前丟下一枚重磅炸彈。每天都有很多媒體要求采訪我,叔儉不得不就此事跑上跑下來病房征求我的意見,經常是累得滿頭大汗,都被我一一拒絕。我開始收到大量的信件和禮物,很快這些物品塞滿了我的病房,醫護人員不得不騰出閱覽室作臨時倉庫,他們因此有了新的工作,整天蹲在閱覽室裏幫我拆看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信件和禮物。原本安靜的閱覽室現在變得熱鬧起來,沒事時大家就聚在裏麵有說有笑,擺弄禮物,津津有味地讀著信件,談論素不相識的人的熱情和關心。我對這些信件和禮物毫不感興趣,全部交給醫護人員處理,我隻希望能早日出院,按照醫生的安排認真地進行康複鍛煉。

    每天早晨七點迭戈準時喊我起床,然後我們去健身房跑步,上了跑步機再戴上視覺傳感器,已然就置身於戶外一條林間幽徑,濕漉漉的路麵,野花在晨風中梳洗,道路兩旁的灌木叢上纏滿蛛網,蛛網上的露珠在晨光下閃閃發亮。我慢步小跑,偶爾迴望一眼來路已淹沒在一片濃鬱的綠蔭中。而隻要我願意按一下跑步機上的另一個鍵,馬上又來到海邊,太陽正從海麵上升起撒下金色耀眼的光芒,新的一天充滿了希望。這些虛擬的場景是如此逼真,以至每當我摘下視覺傳感器時常常不知身處何處,仿佛忽然間從魔幻世界中迴來,眼前的一切倒不真實。鍛煉完身體後,該去吃早餐,迭戈也是屁顛屁顛地跟在我後麵。迭戈,來喝牛奶,我喜歡這樣逗它,把一杯牛奶端到它嘴邊。它聞了聞搖著頭跑開了,遠遠衝我叫喊抗議我的虐待行為,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它畢竟不是一條真正的狗,它不需食物,隻要按時衝電就可以了,它是長不大的。以後迭戈要是不聽話,我就以喝牛奶來嚇唬它,它立刻放乖了,很見效。

    這種安寧的生活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持續到我出院的那一天。命運總喜歡在暗中捉弄人,那天下午我到花園裏散步,迭戈跟在我後麵,剛走到噴泉邊,它忽然一陣狂叫,這叫聲顯然提示我周圍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我迴過頭問它,迭戈,有什麽事嗎?它說你看上麵。我抬頭一看差點沒得跳起來,居然有個人像壁虎一樣趴在花園的玻璃穹頂上,漆黑的影子投在睡蓮池中,像一隻多足爬行怪獸。他身穿緊身衣,腰間係著寬大的皮帶,從背後伸出四隻機械觸手牢牢地吸附在玻璃上,手裏舉著一台攝像機正對著我拍攝,看來像記者之類的人。明白是怎麽一迴事後,我很快鎮定下來,無端的被打擾多少有些惱怒,我大聲喝問他到底想幹什麽。隔著玻璃我們都沒有聽清對方說的話,隻能像啞巴一樣比畫,隻見他的嘴巴很誇張的一張一合像是在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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