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你看見我坐在黎明前的窗台上,雙手交叉摟在胸前,身體一動不動,如一尊放錯地方的雕像.我表情凝固,兩眼茫然地注視遠方.剛剛爬出睡眠的泥沼,睡意還未從我眼眸裏散盡,身上尚殘留一絲倦意。     室內一片昏暗,依稀可以辨認出家具的形狀,黑黝黝的一團比黑暗更黑。我喜歡這樣的黑暗,所以沒有開燈。昨夜從外麵迴到酒店時,我也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摸索著上洗手間,在浴缸裏泡了很久,洗澡完後又摸索著上床睡覺。一夜無夢,現在我醒了,於黎明前爬上臥室的窗台。窗外黑沉沉的天幕露出微微幽藍,沒有一顆星星,想必昨夜是陰雲密布,某個地方曾下過雨。天地交界處是城市的邊緣,人間未熄落的燈火越來越暗淡,一抹尚不明朗的曙色正從那下麵掙紮出來。

    你不明白我為何如此枯坐木然,你疑心我這樣坐下去會化為石像,在時間的荒蕪裏麵容斑駁,雙肩上長出野草。

    那是2005年的春末,我應網友“人科動物”的邀請來到這座靠近海邊的城市。已經過去七天,這將是我在此地的最後一天,有可能會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天。我想起曾看過的一部法國電影《第八日》,主人公是個胖乎乎的弱智小男孩,卻堅信上帝在第八天創造了他,口裏整天念叨“第八天上帝創造喬治”。想起這句話就覺得心裏有股力量。“人科動物”真名叫劉伯儉,在他的安排下,過去七天我過著闊佬一般的生活,住五星級酒店,進出高級娛樂場所,食盡天下美味,有求必應。然不管這個城市的人們多麽熱情友善,它的夜色多麽迷人,女孩多麽漂亮,我都沒有半點留戀的心情。我來這裏並非度假或獵奇,而是要進行一次秘密的旅行。 我將在第八天走向未來。

    擺在窗台上有一盆瓜葉菊,是我從家鄉帶來的。花盆是那種常見的褐色土陶盆,質地粗糙,表麵布滿燒製時留下的孔洞。顧名思義瓜葉菊長有南瓜一樣的葉子,肥大的葉片上長滿尖尖的白色小絨毛,摸上去有點紮手,開出的花卻很像菊花。這七天來我把它放在背包外兜裏,背著它在這座繁華的大都市裏四處遊逛,上商場,乘地鐵,穿梭於擁擠的人流中,一刻也不會把它單獨撇下。吃飯時把它放在餐桌上,小憩時摟著它躺在公園的長椅上,引來無數路人好奇的目光。他們不解這個夢遊般的男人,為何鍾情這樣一種植物。出於某種不明確的欲望,從孩提時代起我就喜歡種花養草。六歲時我種下平生第一株植物——向日葵,種子是從炒貨作坊偷來的。那時剛剛懂得一點植物學知識,當第一片葉子破土而出露出一抹嫩綠時,我莫名其妙地興奮,高興得手舞足蹈。我記得那個春日的早晨,金色的陽光照在地上,泥土沾滿濕濕的露水,我在園子裏蹲了半個多小時,導致上學遲到錯過晨讀,被老師罰站一節課。後來我陸續種過喇叭花,鳳仙花,梔子,月季,木芙蓉等等。我最想種的罌粟卻一直沒有機會種,“金三角”成為我童年最向往的地方,經常夢見它的妖嬈和神奇。我曾幻想自己是一種能進行光合作用的動物,不必吃飯,通過曬太陽就能獲得能量。我相信宇宙中有這麽一種生物,他們的血液是綠色的。

    三個月前,當我正式受到“人科動物”邀請時,剛好種下一粒瓜葉菊的種子。此刻,它開花了,在層層疊起的綠葉中間,安然簇擁著一束淡紫色小花,靜靜散發出一種來自大自然神奇的力量,撫慰我心中鄉愁一般的惆悵。

    自從多年前不再做那個伴隨我成長的夢,我就習慣在黎明前早早醒來,再也睡不著,靜聽地平線那端光劃破黑暗的聲音,陷入對時間的守候之中。現在,白晝的腳步已經悄悄臨近,城市卻睡得更沉,死亡一般的寂靜,仿佛一片巨大的廢墟躺在曆史的斷層上,昔日的文明業已消亡,隻留下永恆之謎。然天地間還留有我活著,在時間的河流上孤獨的航行。   我從來沒有如此急切盼望白晝的來臨,在窗台上坐得太久,背部已經感到酸痛,於是我從窗台上跳下來,重新迴到床上想睡個迴籠覺,企圖讓自己開始激動的心平靜下來。緩緩吹來的晨風滑過我的麵頰,帶來清新的空氣,也帶來遠方的召喚,我的大腦就像這慢慢降臨的白晝越來越清醒。

    我一直是一個孤獨的孩子,生性木訥,經常被別人取笑為糊塗蟲。我對學習毫無興趣,從上小學一年級開始就坐堂曠課。那是我平生的第一節班會課,班主任是位和媽媽年齡相仿的女老師,嗓門粗大,聲音清脆,她問同學們:你長大了做什麽?話音剛落,教室裏齊刷刷豎起一片手的森林,我的同學們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熱情爭相發言,暢談自己的理想。有的說將來要當共和國總理,有的說要當法官,有的說要當教師,有的說要當醫生,有的說要當歌星等等,甚至有個小女生自信的說將來要當媽媽。各行各業,各等人生在孩子們稚嫩而響亮的宣言中找到接班人。當老師點到我時卻迴答不上來,我還沒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同學們談的那些理想我絲毫不感興趣。我站在座位上臉紅脖子粗,啞口無言。老師提示說你再想想。我向窗外望去,剛好看見一群鴿子從操場上空飛過,在秋日湛藍的天空下雪白的翅膀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我在心中喃喃自語:我要去天邊,要去很遠的地方。良久,老師歎息一聲,示意我坐下。從那天起,我就成了坐堂曠課的孩子。可想而知我的學習成績有多差,“三好學生”之類的獎勵一直於我無緣,隻好淪落為老師同學們嘲諷的對象。我的數學成績曾經得過零分,大概是在小學五年級,一次測驗考試後,數學老師把試卷發給我時高聲叮囑說:你小心點,別把鴨蛋摔碎了。全班同學哄堂大笑。我最終沒有能力完成自己的學業,高中沒讀完就賦閑在家。據說我曾經是個早慧的孩子,一歲多就能數數、識字,背唐詩,後來不知道為什麽越長越笨,越來越呆氣。父母帶我看過幾次醫生,都沒有結果。

    我從沒有為自己的學習成績感到羞愧,也沒有記恨嘲笑我的老師或同學,因為根本沒有那份虛榮心。我越來越內向,不願和他人交往,卻有自己的樂趣。當別的孩子在操場上嬉戲、玩耍時,我願意在一旁靜靜的幻想,陷入孤獨的快樂中。我喜歡坐在高處眺望遠方,想象自己變成一隻飛鳥或奔馬,在天空和大地上自由地奔馳、翱翔。我從不畏高,因此水塔上,樓房頂,山頂,大樹上是我常去的地方。我敢坐在樓房頂的護欄上,一邊嗑瓜子,一邊把腿吊在空中搖晃,我能上到大樹上小鳥做巢的位置,因此這方麵同學們很佩服我的膽量,也有同學認為我是呆子根本就不知道害怕。有一次上體育課,幾個同學問我敢不敢上到教室屋頂,如果敢上去,下次班會課就不投我為“全班最差生”。我沒說什麽,順著教室旁的一棵大樹很快就爬到屋頂上,我舉起雙手站在屋頂,感覺自己離天空那麽近,仿佛揮揮手就能挽住一片白雲,我一激動發出“嗷、嗷”的叫聲。校長剛好從下麵路過,把我叫下來狠狠批評一頓。他一手叉腰,用手指戳著我的腦殼,暴跳如雷,唾沫星子濺到我滿臉都是,同學們圍在一旁嘻嘻哈哈看熱鬧。第二天家長就被叫到學校,當著家長的麵,校長要我寫下保證書,保證今後再不上樹、上房頂,不做其他出格的事,否則出了事故概學校概不負責。其實那天我並不是為了和同學們打賭上屋頂,我是為了看彩虹才上去了的。那天下午剛下過陣雨,雨過天晴,一道彩虹出現在天空,我想看清楚彩虹的兩端究竟從哪裏到哪裏,先是昂起脖子在操場上轉了好幾圈,後來在同學們的提醒下上到教室屋頂,結果被校長逮住,記大過一次。那天,沒有人意識到這個孩子體內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瘋狂。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經常有一個女人出現在我的夢中,她的樣子有些奇怪,塗著濃鬱的金色眼影,頭戴一頂金絲編織的軟帽,沒有帽沿,長長的耳耷垂至胸前,有點像伊麗莎白.泰勒在電影《埃及豔後》中的造型。她經常給我講些聞所未聞的事,什麽長在雪地裏的番茄樹,會飛的汽車,能做家務活的機器人,還有遍地都是鑽石的星球等等,聽得我目瞪口呆。這樣的夢很奇特,第二天當我醒來時幾乎就全忘了,但在下一個夜晚的夢中又能記起 ,並繼續下去。其初,我們常在夢中玩一種拚圖遊戲,她拿出一副拚圖紙板在我眼前晃兩下,說:喏,你看清楚了,我馬上將它打亂,你要在規定的時間裏複原,不然就不準迴家。說完她把一塊塊形狀不規則的小紙板摳出來倒在桌上,像洗牌一樣全部打亂。 然後記時開始,時鍾“滴答、滴答”響起來。第一次我很緊張,手心直冒汗,幾乎是在計時器停止的同時拚上最後一塊圖案,那是一隻畫在年輪中的眼睛。很快,我就找到拚圖遊戲的訣竅,首先記住圖案的背景色,然後從邊框向中間拚就很簡單。這樣我們就時間做其他的事情。有段時間她總問些聽起來荒謬的問題,比如什麽物體有限但無邊?答案你想出來了嗎,是球麵。我們地球表麵不正是這樣的嗎?一個荒謬的問題卻有自然答案。還有這樣的問題,命題a:下麵這句話是正確的。命題b:上麵這句話是錯誤。到底哪個命題是正確的?假如命題a正確,那麽命題b也正確,而命題b正確就推翻命題a不正確。假如命題a不正確,那麽命題b也不正確,命題b不正確就反證了命題a正確。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在生理上的直接反應是唿吸難受,有幾次我差點就背過氣,幸虧她急時將我從夢中送出來。在度過無數充滿悖論的夜晚之後,我終於明白做一個聰明人太苦惱了,還是做傻子快樂。有時她會帶我去坐過山車,有時我們也玩多米諾骨牌,她還帶我看過麥田怪圈,那些精美的幾何圖案在麥田裏循環往複,散發出超乎自然的神秘氣息,令人窒息目眩。我問她是誰畫的。她說:不,是計算出來的,那隻是一個函數方程式而已。有一天,她把我帶到一個橢圓形的房間,一進入房間我就發現自己漂浮在空中,金屬牆壁上有一塊大舷窗,我向舷窗外看去,漆黑無垠的太空中有一顆彗星正與我們同行,長長的彗尾上拖著冰塊和宇宙塵埃,髒兮兮的,像一團扔出去的大雪球。我問他這是在哪裏。她衝我神秘一笑說:等你長大就知道了,將來在這裏找我。你會來嗎?我點點頭。

    我在這樣的夢中一天天長大,度過無數快樂的夜晚之後,埋在黑暗中的種子打開通往情欲的指令,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終於來臨。那是十三歲的一個暮春之夜,潮濕而溫暖的空氣中湧動著一股令人騷動不安的芳香,杜鵑的悲啼於更夜不時響起,劃破岑寂的夜空,像一道道漣漪漫過春山、曠野 ,滲進昏睡的心靈。她帶我走進一個光線暗淡的房間,穿過重重的幔帳,來到一張像拳擊台的大床前。有一個女孩躺在床上,麵容妖冶,五官模糊,潔白的裸體苗條而豐潤,四周撒滿罌粟花瓣。我感到喉頭發硬,不停地吞咽口水,抖抖索索費了好半天功夫才脫掉衣服。當我爬上她的身體,性器剛要插入,一束白光蒙住了我的眼睛,刹那間有股火山爆發般的力量把我拋向令人目眩的高度,緊接著又像被子彈擊中心髒的飛鳥,翻身從高空中墜落下來,落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用手撫弄著內褲,模模糊糊想起昨夜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沙沙”地打在玻璃窗上,昨夜的膠濁和騷動已洗滌得幹幹淨淨,隻剩下白白的一片天。我爬起床,渾身庸懶無力,心中升起無限悲傷.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模樣,也沒有問她的姓名,是誰家的女孩。依稀記得她身體上散發出的香味,幹爽、溫暖帶點牛奶味道的肉體氣息。

    其實早已經有女孩喜歡我了,她叫英子,但夢中的女孩不是英子。英子是我在小學三年級認識的,那年她從大城市轉學過來,插班到我們班。英子長著一張馬臉,長鼻子和一雙還算好看的大眼睛,紮著高高的馬尾辮,個子比班上的同學都要高。英子有一塊電子手表,表殼上有漂亮的卡通人物圖像,圖像上小女孩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很神氣。掀開表殼就看見時間的腳步,以一種不變的節律跳動,踏過手腕。她的這塊手表令全班同學羨慕不已,大家都掙著和她套近乎做朋友,巴望著能把手表借來戴戴。但英子似乎很高傲,對誰都是愛理不理的。然而有一天她撥弄著手表來到我麵前說:你喜歡嗎?給你戴。我說:要的。她摘下手表遞給我,並幫我係在手腕上。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指甲幹幹淨淨,白皙的肌膚上隱隱可以看到淡藍色的血管,我很喜歡這雙手,趁機摸了一下。英子說:你色。低頭就走開了。沒過幾天班上就傳開我和英子戀愛的緋聞。當時有個表妹和我同班,在一天放學路上她跳到我麵前說:英子喜歡你,她要跟你結婚,還要給你生個兒子叫張譽。表妹一副知心熱腸的樣子,一再強調是英子親口告訴她的,在我身邊晃來晃去,纏著要我買糖吃。去,去,去。我一把推開表妹說:誰跟她結婚,長著一張馬臉難看死了。心裏頓時對英子沒有一點好感。可是事情的發展已無法控製,班上幾個調皮的男生秘謀為我和英子籌劃婚禮。有天中午上學,我剛踏進教室,一群男生從門背後蜂擁而上,架住我的雙手,簇擁著把我推到英子麵前,一邊興奮地叫嚷:結婚羅,結婚羅。我滿麵羞紅,手腳發木,試圖甩開架在我身上的手臂,卻被按得更緊。英子一臉幸福的微笑,側目看著我,眼中流露出應有的羞色,顯然在等待這一時刻的到來。女生們一個個也是喜氣洋洋,圍在旁邊,不停地往我倆頭上拋撒彩紙,婚禮的氣氛到達高潮。親她,親她。男生們開始起哄,推著我往英子身上蹭。我知道無路可退,希望早點結束這場鬧劇,便硬著脖子用嘴在英子臉上碰了一下。哦,送入洞房羅,送入洞房羅。同學們一邊嬉皮笑臉嚷著,一邊全部退出教室,把我倆反鎖在裏麵。不一會兒小腦袋擠滿窗口,你推我搡,爭著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教室裏的動靜。我努力克製內心的惱怒,把手表摘下來還給英子,低聲說:對不起,我一點都不喜歡你。英子一點也不在意,討好說:手表送給你。不要。我把手表放在英子的課桌上,看也不看她一眼,俯身超起一隻凳子躥到教室門後發瘋地砸起來。門板發出痛苦的叫聲,灰塵四濺,整個教室仿佛都在顫抖。“咣當,咣當”的砸門聲嚇壞了英子,她在後麵尖聲叫道:把門打開,把門打開。外麵有人把門打開,衝出教室我找到那個帶頭鬧事的男孩,掄起板凳就砸在他腦門上,那張得意洋洋的臉瞬間充滿了驚恐,也完全沒有抵禦的意思,任由我一下一下砸下去。別打了,別打了。英子衝過來挽住我的手說:求你,別打了。我這才放下手中的凳子,那個可憐的男孩完全給打蒙了,仍然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我,鮮血順著腦門向下流,一直流到嘴唇邊,他用手擦了擦發現沾在手上的血跡立刻“哇,哇”放聲大哭。他的哭聲驚動了整個校園,許多孩子圍過來看熱鬧見識到我的野蠻,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在我麵前挑釁。可憐的英子一學期後就轉學走了,帶著對我失望和怨恨迴到大城市。這就是我的第一次婚姻,來得那麽突然,完全是命運一手安排。這之後陸續遇到幾個女孩子,她們莫名其妙地就愛上我,像飛蛾撲火一樣投入我的懷抱,我卻從沒有真正愛過她們,因為她們從沒有在我的夢中出現,我的冷漠和孤獨日漸增長。

    青春期的騷動令人焦躁不安,我喜歡獨自散步以舒緩內心的苦悶,天氣好的時候,每天傍晚沿著那條穿過鎮中心的小河順流而下,靜靜的流水使緊張的心靈暫時忘卻煩惱得到片刻放鬆。河阪上綠草茵茵,從河床鋪到岸邊,兩岸載滿柳樹和水杉,間或有株不知名的古樹,樹幹傾斜淩架於河麵之上。其幹硬如鐵而光滑,其葉細小如指甲,密密麻麻紛披於樹枝;花如絨球,蕊如絲,發時如一片雲霞浮蕩在樹冠。我常常會爬上這樣一棵樹,在確信誰都看不見的樹幹上坐下來,藏在枝葉花朵間,凝望腳下的流水發呆。我喜歡這樣的時刻,唿吸樹體的芳香,伸直耳朵靜聽落花砸在水麵的聲音,親臨自然界這些細小隱秘的事件是我內心最大的樂趣和滿足。

    有年夏天的傍晚,正當我在河邊無精打采的漫步,忽然聞到一股香氣若有若無地從下遊方向飄來,正是我在夢中所熟悉的那種氣息。我立刻變得精神抖擻,仿佛獲得指引,大踏步向下遊追尋而去。走了整整一夜也沒有也沒有找到香氣的源頭,最後我來到兩條河流的交匯處,前麵已無路可走。眼前的河床一下子變得開闊起來,寬大而平坦,四周的原野在月光的照耀下升起一片乳白色的霧,流水好像靜止下來,但粼粼波光又表明它在時間的方向上流動,一切都安靜極了,仿佛突然墜入了童話世界。第二天清晨,我被一個路過的農夫喚醒,逆光下隻看見一個黑黑的人影,頭頂大草帽,張揚起雙手,活像個稻草人。他站在另一條河岸邊不停地大聲叫喊:喂,誰家的孩子怎麽睡在河裏,快起來,快起來。我抬起頭向四周看看,發現自己睡在河中央的一片沙洲上,雙腳還浸泡在淺淺的流水中,細膩的白沙在流水中堆起一張舒適的大床,但昨夜我一點沒有注意到,走著走著就睡著了,根本不知道躺在哪裏。令人遺憾的是流水並沒有把我帶到向往的遠方,現在我得迴去,抹掉臉上的露水,懶洋洋地站起身來,稍稍辨別一下方向,我拖著沉重的步伐逆流而上。這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那年我十五歲。

    在夢中我還學會拉小提琴,而在生活中我還從未真正見過這種樂器,直到上高中在一次新年晚會上看見我的化學老師拉小提琴。他是剛從大學畢業分配來的,戴著寬邊眼鏡,口音有些含糊不清,經常借助豐富的表情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對學生和工作總是抱有極大的熱情。他拉得很賣力,但實在太難聽了,“支支嘎嘎”像拉鋸一樣刺耳。等他拉完一首曲子,我撥開前麵的同學躥到他跟前我說:請允許我拉一曲。他很高興地把小提琴遞給我,然後熱情地鼓掌,同學們也跟著鼓掌。我把小提琴架在脖子上,從容鎮定,琴弓一搭在弦上優美的旋律就自動流出來,令人陶醉。一曲終了,他率先“啪、啪”的鼓起掌,臉上的表情既激動又驚訝,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好像還沉浸在樂曲的旋律中意猶未盡,又好像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不敢相信。我走到他身邊把小提琴還給他時,他激動地問道:你剛才拉的是《思鄉曲》吧,你在哪裏學的。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沒法迴答他的問題。他眨了眨眼睛表示有些不解,隨後又若有所悟地問道:你是自學的?你真是個天才。他建議我馬上去考音樂學院,不必在此浪費時間。然而我在夢中所學的技能,一旦付於現實,就馬上從我身上消失,所以天才最終淪為白癡。我現在是一無所長。惟一例外是我在夢中學會的一種古老語言,教會我這種語言的是位老人,他有棕黑色的皮膚,一頭銀發,總是穿著一件白色長袍。通常是在傍晚,我們坐在沙漠邊緣,空氣涼爽,夕陽給沙漠鍍上一層金光像一道道金色的波浪,起伏延綿流向天盡頭,構成一副壯觀、瑰麗的畫卷。在一棵椰棗樹下,他用這種古老的語言向我講述未來,人類怎樣在自己的文明中身陷泥潭。這種古老的語言是一種結構複雜的相形文字,寫在沙地上像一串串花紋,具有很強的裝飾性和美感。這令我很感興趣,投入極大熱情來學習。由於經常在夢中練習這種文字,結果是劃破了床單,一道道劃痕經緯畢現。這讓我的家人驚慌起來,疑心這個孩子有什麽怪癖,有段時間父母帶我四處求醫,醫生問了症狀後表示愛莫能助,抱著試試的心態給我開了許多藥。每天晚上我不得不吞下各種藥丸,方能上床睡覺,這給我的健康帶來一定程度的傷害,我看上去真的像個病人,終日無精打采,萎靡不振。

    伴隨這樣的夢我悄然長大成人,直到最後一次夢見她。我清晰地記得那天我們在夢裏捉迷藏,她在前麵跑,不時迴頭對我招手說:來啊,來找我。跑著跑著就閃身進了一間白色的房子,我隨身也跟了進去,卻發現房間裏什麽也沒有,空蕩蕩的,四麵牆壁是都是半透明的玻璃牆,地板、天花板也是玻璃做的。我非常納悶,心裏暗暗猜想她藏在哪裏,便高聲問道:你在哪兒。聲音就像在一個空曠的山穀裏迴蕩。她迴答說:在前麵。尋聲望去我發現牆上原來還有道透明的門,推開門進入另一個房間,除了明晃晃的白光,仍然是空無一物。我又問道:你在哪兒。她又迴答道:在前麵。如此,整個晚上我推開一道又一道虛無的門,進入一個又一個透明的六麵體,卻怎麽都找不到她。最後我完全絕望了,困在一個房間裏,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發出痛苦的嚎叫聲。就在這時鬧鍾響了,急促的鈴聲將我從夢中解救出來。從此我再也沒有夢見她。

    夢裏人生不複存在,我將如何度過自己的青春歲月。生活已經失去意義,我陷入無可奈何的痛苦之中,並不可自拔。每天早晨當我醒來時感到深深的失落,遠道而來的陽光令人沮喪,我經常嚴嚴拉上窗簾,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願出門。一切開始變得索然無味,我厭倦了工作厭倦了娛樂,更厭倦他人喋喋不休的關懷。我甚至連一點食欲也沒有,哪怕一整天不吃東西也不感到饑餓,隻是胃痛。我曾試圖在其他的女孩身上找到夢中的快樂,結果令人失望,無謂地增加一些煩惱罷了。我感到生命在一點點的枯萎,年輕的肉體發出腐爛的征兆,我快要死了,可出於本能要做最後的掙紮。我必須振作起來於時空裏追尋夢中的生活。

    在一家電力公司做了三年的值班電工後,我辭去了工作,獨自住在父母為我在城裏買的房子裏。那棟房子位於鬧市中心,窗外沒有風景,整日裏車來人往的嘈雜聲不絕於耳,令人鬱悶。那時,我惟一的解脫就是上網找陌生人聊天,將我在夢裏發生的事一遍又一遍的講給別人聽。很顯然沒有多少人對我的故事感興趣,大家都在像發情期的野獸一樣忙著找網上情人,我所說的的確很無聊,時間長了網友都煩我,懷疑我精神上有毛病,讓我去看心理醫生。我真的快瘋了,頻繁進出各類聊天室,幹脆就用“無聊人”做網名,逮住人就侃。認識“人科動物”很偶然,那是一個仲夏之夜,暴雨即將來臨的時刻,空氣悶熱潮濕,汗液沾在身體上像一層熱糖漿,行動起來總讓人不舒服。我有點坐不住就到浴室去衝涼,剛打開水龍頭,暴雨就開始下了,先是細沙撒過紙張般的“沙沙”聲,忽然就變成搖滾樂隊野蠻的演奏,轟轟然狂暴的雨水衝天而降。這種天氣呆在浴室裏就像野獸躲在洞穴裏一樣安全、愜意,於是我便躺在浴缸裏睡了一會兒。待到暴雨完全停歇,天氣豁然變得涼爽,我爬出浴缸重新迴到電腦前,發現一個叫“人科動物”的家夥給我發了n條信息。我問他:你是誰。他說:你未來的朋友。一股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和他聊起來。他的確是一個適宜傾訴的對象,我開玩笑說他應該去電台做夜話節目主持人。他對我的故事很感興趣,完全相信我所說的一切,並對夢中許多細節作了詳細詢問。他忠實的傾聽令人感動,我有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出於好感和信任,我們在qq裏彼此加對方為好友,相約以後有時間再聊。

    第二天同一時刻我們又在網上見麵了,繼續對我的夢中人生展開話題。我們聊了一通宵,天快亮時他忽然很嚴肅的說:我認為你不是在做夢,而是在睡眠的狀態下跨越時空去了未來。他說很有這種可能性,因為按理論計算時空中存在蠕洞,穿過蠕洞就是到達另一時空的捷徑,而我在夢中的經曆就是一次次穿過蠕洞到達未來留下的記憶。他還說世界各地都有這樣的報告,有的人大白天就消失了,等他迴來時發現自己的孩子比他還老。第一次聽人給這種奇怪的事以科學的解釋,我很驚訝,半信半疑間說出改變命運的一句話:那我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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