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卯年臘月三十。


    今日是除夕,也是1939年的最後一天,一個本該充滿了歡樂與希望的新春佳節,隻不過在此時四分五裂風雨飄搖的中花大地上,總有數不清的流離失所與饑寒交迫,讓這個新年的喜悅歡快蒙上了一層擦洗不掉的陰霾。


    當然,這一切與上滬城裏忙著主持新政府建設大業的老爺們自然是不相幹的。城中排得上名號的中西菜館裏依舊是擁擠非凡,許多往日日理萬機的衙門此時也都在忙著茶聚或飲宴。


    特工總部也特意大手筆地在華懋飯店裏包了場,舉行了一個盛大的年會,慶賀新年兼之犒勞下屬。


    前後三進的宴會大廳裏,此刻坐滿了大小特務,眾人推杯換盞,喝酒劃拳,好不熱鬧。一些跑腿打雜的底層科員日常除了能壓榨壓榨比他們還要窮苦的小老百姓外,日常裏也撈不到多少油水,這樣一頓擺在上滬灘最奢華的酒店裏珍饈席麵於他們亦是難得一見,個個自是喜笑顏開,放縱狂歡。


    而在位於九層的高級餐飲部其中一間充滿了中式古韻的宴會廳裏,則坐滿了特工總部四廳八室的各級實權官員。而每一個在外頭兇名赫赫的漢奸特務頭子,此刻臉上卻都掛著慈眉善目的笑容,與一個個上來敬酒的後生晚輩親切交談。


    這些晚輩們裏除了一些新政府各級官員的子侄,也有一部分是特工總部新晉補充的青年幹才。


    方彥之也攜著自己的新婚夫人張念辰靜立在這列人中,等候著敬酒的時機。


    方彥之如今還不過隻是一名新來的特工培訓班的作訓部教官,甚至還沒能得到特工總部的一個正式的任職,按理說是沒有資格登上這一層,拜望這些上級官員的。


    但架不住他有一門手中握有兵權的好親戚,加之他在培訓學校任教的數月以來,操練新兵成績斐然,一連數次受到了東瀛對華特別委員會的指名嘉獎。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等來年新政府成立以後,這一位年輕的原國黨軍官隻怕便要立即高升,前途一片光明。


    而在特工總部一些明了內情的高層官員看來,這些則是一個十分明顯的信號,代表了方彥之所遞交的那份‘國黨新軍裝備與建製’的情報,可信度已經獲得了東瀛特務機關的認可,認為這份投名狀的分量已足以證明方彥之的忠誠和價值,可以將其正式納入特務機構的驅遣和任命的行列。


    *


    等待敬酒逢迎的下級官員實在人數眾多,整個接見的過程便也如同走馬觀花一般,每個人都隻草草寒暄幾句便匆匆而過。


    但張懷月還是趁此機會一一看清了那幾名在曆史上也留下了深刻名號的漢奸特務的相貌。


    出乎意料的,特工總部那位聲名赫赫,滿手血腥的實際締造者,特工總部副主任李立群,其人卻是個皮膚白皙身形微胖,看麵相頗有幾分和煦文氣的中年男人。跟著方彥之走過去打招唿敬酒時,對方亦是滿麵春風,言語斯文。若非早知此人的厲害,以及偶爾從對方眼中窺見的那一絲冷意,張懷月隻怕會以為這是某個站在學堂講壇上的授課先生。


    而相比之下,那位與他齊名的大漢奸,特工總部主任丁尚武的氣質則明顯要陰鷙許多,此人大約也是三四十歲年紀,體型消瘦,言辭不多,看人時眼神極冷。但見到方彥之攜妻子過來,丁尚武藏在鏡片後的眼睛卻也努力地擠出了一絲笑意,與方彥之與張懷月多寒暄了兩句。


    張懷月知道,方彥之如今在唐樹岷的手底下做事,唐樹岷與丁尚武關係一向親近,丁尚武這般態度大約便是存了拉攏之意。


    張懷月於是不由得暗暗觀察起了方彥之的反應。


    卻見方彥之麵對幾位上級的舉杯及溫言勉勵,全都是雙手迴敬,酒到杯幹,表現得溫良謙恭,祝酒的新年賀詞亦是極為漂亮得體,不管任誰看來,這都是個態度恭順,討人喜歡的年輕下屬。


    唯獨對他稍有了解的張懷月,卻能隱隱從他的某些細微的表情與眼神中察覺到一絲絲冰冷的審度。


    又齊聚在一起接受了幾句上級訓話後,眾人再一次舉杯共飲,這才各自散去。


    而張懷月則在離去前,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那個一直跟隨在李立群身後的高大男子,此人正是李立群麾下的第一員大將,剛剛與他們隔空交過手的緝私隊隊長吳世寶。


    傳言說他被自己的老婆佘玉珍打得破了相,可此時看來,此人的臉上卻並無什麽明顯傷痕。隻見他身形魁梧,滿臉橫肉,即使是在滿是歡聲笑語的宴席之上,也擋不住此人滿身的煞氣與兇光,十分符合他作為特工總部第一殺手的形象。


    張懷月將目光收迴,心中暗暗思量,她接到的第一個任務便是保護組織運送物資的商運渠道的安全,恐怕日後與這位緝私隊隊長打交道的機會還會有很多很多。


    或許,她需要盡快找到一個能獲取對方更多信息的安全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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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結束後,各級官員都在保鏢扈從們的前唿後擁之下陸續離開。


    而方彥之等人作為機構裏的低級官員,處境卻頗為尷尬,既不能搶在上級官員離開前先行離去,也不能與那些普通特務一般偷偷溜走,隻能整齊地排列在寒風中,恭送所有的上級領導離開後,方才能踏上歸程。


    張懷月借機去與幾個認識的太太夫人們打了聲招唿,又寒暄幾句聯絡了下感情,這才攏了攏大衣走出酒店。


    剛一踏出旋轉大門,她便看見方彥之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姿態閑適地等候在酒店外通明璀璨的燈牌映照下。


    她腳步微微一頓,腦海中浮現了一些散碎的念頭。


    在她印象裏,每當方彥之站在某處時,通常都是昂首挺胸且腰杆筆直的,然後又一隻手閑適地插在西褲的口袋裏,又顯得姿態放鬆,遊刃有餘。


    但張懷月也曾經聽到過一種說法,說是喜歡把手插在口袋裏的人,常常也是習慣了隱藏情緒,心懷警惕之人。他們把手藏在口袋中,就是為了要掩飾手的細微動作避免暴露其真實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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