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約定的時間還多耽誤了半個多鍾頭,張懷月匆匆忙忙的身影才出現在仁濟醫院的大門前。


    陳大富連忙拉著車迎上去,“張大夫,您下班了。”


    “不好意思啊,陳師傅,耽誤你生意了吧,一會該是多少錢,咱們按時間補上。”還沒上車,張懷月便連連道歉。


    她與陳師傅商定包車合約時便約好,每周會按照她排班的時間送她上下班,但醫生的工作時有意外發生,若遇急診便經常會耽誤下班,也常常害得陳大富陪她久等。


    但陳師傅做事勤勉負責,接送她從不遲到,時間耽誤了也從不抱怨,所以她租用陳大富的車子這些時日,隻覺十分滿意。


    “沒事沒事,不耽誤多少功夫。”陳大富搖著頭,拉上張懷月便要出發。


    但張懷月卻微微有些皺眉,隻因陳大富此時滿臉是汗,神色恍惚,心不在焉。她不由望了望天,心中猜測,莫不是中暑了?


    此時雖已太陽西斜,但江城的天氣不論早晚都是酷熱難耐,這幾天又似乎將要下雨,大街上更是悶熱得厲害。


    “陳師傅,您這是不舒服?”張懷月關心地問,“要不今天就算了,我另外找車迴去,您先迴去休息一下,身體要緊。”


    “不用不用,我沒事。”


    陳大富拉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臉,拉車的腳步卻又加快了幾分。


    張懷月還沒坐穩當,被這慣性拉得猛地後仰,差點撞上車篷。她趕緊扶穩,攏著眉心注視跑在前邊的陳大富,見他腳步急促,背心都被汗水沁透,心中疑惑更甚。


    陳師傅今天這是怎麽了?她坐對方的車這麽久,對方一直是個穩重老實的性子,起車拉車從不爭搶,為何今日卻如此反常?


    隻是走神的這幾息功夫,車速又再次加快幾分,很快便離了人來人往的醫院大門,穿過正街進了一條窄巷。這裏是返迴康直裏的抄直近路,但因為地麵坑窪,並不好走,所以他們也並不常過來。


    張懷月在飛快穿行的黃包車上被顛得厲害,不由又緊了緊抓車棚的手,略微緊張地叫道,“陳師傅,您慢一點!”


    但陳大富卻埋頭拉車並不理會,直到又穿過幾條顛簸的小巷,街麵上的嘈雜稍遠了幾分後,張懷月略帶嗔怒的聲音已變得不容忽視。


    陳大富於是隻得無奈地半轉過頭,飛快解釋了一句,“抱歉了張大夫,我們現在處境十分危險,您先坐好,千萬不要亂動。”


    此時陳大富的神情嚴肅且機警,與他往日憨厚木訥的模樣實在大相徑庭,偏偏聲音急切又含混著某種警示意味,混雜著正街上的遠遠傳來的喧鬧,張懷月一時竟沒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你說什……”


    陳大富急急打斷她,“我其實是上級安排過來保護您的人,這裏人多,您先別多問,迴頭我再跟您詳細解釋。”說罷又扭迴頭去,繼續把車子拉得飛快。


    事情的發展太過迅速和突然,張懷月整個人被顛得東倒西歪,一時腦子有些發木,一時又倍覺荒唐,也不知是不是今天太熱自己被熱暈了頭,怎麽突然就產生了莫名其妙的幻覺。


    但也就是這麽一小會的恍惚,黃包車已被陳大富給拉到了一個兩側被高牆合圍的偏僻小巷裏。


    一路飛奔的陳大富此時方略微放緩腳步,半扭著身壓低聲音言簡意賅地解釋,“張大夫,相信我,我不是壞人,原本上級安排我過來就隻是關照一下您的安危。按組織規定,我本不該告訴您這些,但如今事態緊急,還請您務必要仔細聽好我接下來的話。”


    張懷月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唾液,把對方的每句話在腦子裏反反複複捋了一遍才確信自己沒有聽差,但她又實在難以置信,一時便有些失語。


    但陳大富卻誤會了她的沉默,繼續飛快地交待道:“組織裏出了叛徒,近幾次重要的幾條運輸路線頻頻遭遇襲擊,上級便懷疑我們中間出了奸細,徐老大帶兄弟們排查了幾遍,昨日終於確定了目標,但叛徒警覺立刻逃走,徐老大擔心叛徒出賣組織隱秘,追蹤到了叛徒與接頭人的蹤跡後冒著暴露的危險與其發生了激戰,如今生死未卜。”


    車輪碌碌地碾過揚著塵灰的泥路,遠處正街上飄來的車水馬龍的嘈雜聲將兩人的對話隱匿其中,確保沒有第三雙耳朵能夠聽見。


    巨量信息猛然之間砸下來,張懷月隻覺心底發涼腦袋眩暈,言語都有些打結。


    “你們到底是……”


    “我隻是組織一名外圍觀察員,就在剛才,上線通知我說我的身份已經暴露,要盡快撤離,。”


    張懷月頭暈腦脹,隻能勉強抓住最後一點理智道:“這與我又有什麽關係,我隻是個大夫,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麽?停車,我要下車!”


    “我知道我現在這樣說,您一定不能輕易相信,但張大夫請相信我,您不必迴應我也不必做任何事,但一定要立刻停止手中一切工作,盡快通知同伴撤離,千萬不要戀棧!”陳大富急切地道。


    “如果我真的暴露,敵人一定會徹查所有與我有過接觸的人,所以請您務必小心!”


    陳大富心急如焚,一邊警示著張懷月,一邊腳步毫不停歇地持續飛奔,把往日二十多分鍾的路程硬生生縮短了一半,一路飛奔到了康直裏人流如織的南門小吃街。


    陳大富放下車把,立刻趕著張懷月下車,又低聲道:“後頭不知有沒有人盯梢,我接下來會繼續出車,盡量再拖延一點時間。您別露出異樣,還和往常一樣迴家,有什麽事等入夜了之後再走。”


    說罷,重新拉上黃包車便要離開。


    “陳師傅。”


    被趕下車來,茫然無措的張懷月幾乎是本能地叫住了他,陳大富那張往日憨厚木訥的臉,此刻卻充滿了堅毅,他側身擋住來往行人的視線,看著張懷月,隻最後留下了一句話。


    “保重!”


    ————————


    看著那被汗水浸透背心的身影快步消失在了紛雜的人群裏,張懷月心中翻湧的不明情緒讓她久久無法邁開腳步。


    她大腦一片混亂,她不明白自己不過是醫治了個病人,怎麽就突然被攪入了這樣一個局麵。而此刻,明明還身處在與往日一般無二的喧鬧街頭,她卻覺得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視著自己,琢磨她的一舉一動。


    張懷月用力捏緊了不知何時起便一直微顫的指尖,用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來喚醒神智。


    現在可不是發呆的時候。


    她強忍住觀察四周的欲望,拖著有些發軟的腿腳快步離開街頭返迴住處。


    進屋後關上大門,張懷月猶豫了一下,沒有動手收拾行李。先是打開衣櫃一通翻找,從櫃底抽出一件最不起眼的棉布裙子換上,又從門口衣帽架上拿起一頂寬簷帽戴在頭上。


    隨即她奔到床前,彎腰把床底的皮箱拖了出來。手指在角落摸索了兩下,摸出一個完全密封起來的鐵皮小盒,她飛快打開,從中取出幾枚黃澄澄的子彈捏在手心。張懷月深吸了口氣,把勃朗寧取出來,將彈-夾一一填滿,仔細檢查過數遍,這才重新藏進手包裏。


    看窗外已是華燈初上,張懷月把箱子推迴床底,匆匆忙忙離開了家門。


    繞了個道從康直裏的西門出了裏份,張懷月壓低了帽簷一路避人耳目地穿街走巷。直到逐漸遠離了裏份,才慢慢放緩腳步。


    她實在不知道該去哪裏,也不知該向誰求助,這急轉直下的境況弄得她滿心惶惶。隻是近乎本能地不想把危險帶給王家,也不想坐以待斃,所以才選擇離開住所。


    雖說當初在決定幫助徐鵬飛時,就曾想過自己或許是在以身犯險,徐鵬飛也曾提醒她要盡快出城,然而根深蒂固的和平記憶卻還是麻痹了她的神經,讓她輕忽地以為自己不過是做了件小事,並沒有牽涉對方那些機密事情,不會有太大幹係,可如今看來,果然是自己過於輕率大意。


    而此時的她也逐漸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當初徐鵬飛避人耳目地過來向她求助,彼時分明相距遙遠,可陳大富卻一眼就發現了徐鵬飛的身影,還立刻指點給她看到,如今想來這兩人的確應是相識,或許在徐鵬飛來之前兩人便早有默契。


    而陳大富被委派到她身邊,或許是為保護,但恐怕還是監視之意更多。


    可張懷月卻根本不敢說徐鵬飛他們這麽做完全沒有必要。


    她隻是個沒經過任何訓練,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遇到突發狀況便會六神無主,也根本沒有什麽為國為民犧牲自我的覺悟。一旦她被發現,實難保證能經得起審問,不泄露他們的分毫消息。


    而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時代,莫名其妙死個把人根本就不算什麽新聞,自己竟然如此輕率地一腳便踏了進來,事到如今,張懷月也隻有徒勞懊喪。


    ————————


    張懷月在大街上兜了好幾個圈子,快速穿過人頭攢動的鬧區夜市,又走過好幾條除了她自己藏不了他人的僻靜街巷,用最笨也最有效的方式確定身後有沒有人跟蹤。


    四十多分鍾後,張懷月在後花樓街那棟已經十分熟悉的建築門前猶豫良久,終於還是下定決心叩響了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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