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門之內,一場血戰廝殺,伏兵盡數而出,元煊所帥兵馬也早就做好了應敵的準備。


    不過相隔數十日,血又染長階。


    皇宮之前,賀從看著宮門之內湧出來的禁衛軍,略略一打眼,就瞧出了不少熟麵孔,且人數不足。


    他心道不妙。


    方才在門口的兵瞧著反而眼生些。


    門口的才是埋伏?


    賀從皺眉喝道,“右衛給我卸了他們的兵甲!餘下人,速迴城門保護殿下!”


    他率先下馬,一刀斬向明顯是新上任的禁衛都督。


    太極殿東堂,一直埋伏的暗衛在漫長的靜默之中,忽然察覺出日光之中滲出的火光。


    伏兵心道不好,衝入東堂之時,卻隻見熏籠之內滲透出來的火舌。


    他們抬頭看向裏頭有些陌生的女子,厲聲嗬斥道,“誰!”


    “混賬東西!”女子厲聲斥道,“連主家都不認了嗎?”


    伏兵一時茫然,彼此看了看,卻看見女子拿著盧氏家主的印信。


    “這是……”


    清臒女子冷笑一聲,“我來處理盧家留下的禍患,你們沒見到該埋伏的人,現在出來,一會兒還能暗殺得了人嗎?她可不是什麽弱女子,是能上戰殺敵的將帥!還不滾迴去!”


    伏兵彼此看了看,猶豫再三,還是退了出去。


    盧文頌最後確定熏籠裏頭的東西都燃盡了,這才踏出了太極殿東堂。


    這個她僅僅來過兩次的地方。


    她天賦異稟,她自脫牢籠,將要奔向自己的人間。


    宮中仆從奔走逃命,搶奪著財帛,在一片混亂之中,她素衣背著行囊,並不顯眼,眼看幾乎就要走出了宮門。


    門口的兵戈已至尾聲。


    “誰!清河王重迴洛陽撥亂反正,宮內人不得擅逃!”


    盧文頌抬頭,看著闊朗的天空被切割成四方,心中愴然。


    到底是遲了一步……


    如果她不是繞至太極殿,如果不是竇素給她傳來的消息,她也不會想要多走這一步。


    到底為什麽呢?


    盧文頌迴頭,大約還是被綦英娥那一句質問影響了吧。


    身在皇家,母親從沒有被賦予任何職責和權力去影響自己的孩子,甚至孩子給她們增加了無數危機和負累,可在關鍵時候,大家都默認母親有責任為孩子犧牲,付出一切。


    這很沒有道理。


    “放她走。”


    一道沙啞的女聲落到了地上。


    盧文頌詫異地抬起頭。


    最先入目的是那一柄染血的長刃。


    冷厲的劍鋒有鮮血蜿蜒滑落,上頭有血瀑的痕跡,可見方才廝殺之慘烈。


    再往上,盧文頌倏然被慢慢上升的日出刺得睜不開眼。


    她沒有再強求去看一眼日光下的元延盛。


    “調一隊人馬,圍住盧府,一個都不許跑,賀從留下,這洛陽城交給你暫守,持我之令。”


    “末將領命!”


    元煊沒有將目光放在盧文頌身上,好像那是個無關緊要的宮女一般。


    盧文頌也沒有再停下腳步。


    人的路都該是自己走的。


    母親養育孩子是天性,可人也有自己要走的路。


    元延盛,你從未叫過我一句阿娘,我也沒有喚過一句孩兒。


    那封賜死皇長女元延盛的旨意,我替你燒了。


    從此天地皆寬。


    放手去做吧。


    從來沒有三封遺詔。


    隻有一封。


    遺詔內有三件事,傳位於元煌,長樂王與穆侍中、崔尚書等輔國,賜死綦嬪與皇長女元煊。


    這封詔書寫下的時間不難猜測。


    元煊把持朝政之時,皇帝絕沒有機會寫下遺詔。


    最初元嶷將長樂王遣出京,本意是要暗中拉攏綦、與平城舊族入京勤王,卻在廣陽王宮變之日意識到自己已近危難,若他活不成,這局破不了,那麽元煌繼位,將麵臨外戚專權,前路難走,才送信出宮叫長樂王製止綦伯行北上,同時傳遞出自己藏有遺詔之事,賜死綦氏,阻止綦伯行北上,都是為了元煌鋪路。


    元嶷知道,太後不會放下元煌這個棋子。


    太後又能活多少年呢?


    元煌終於會長大的。


    元嶷千算萬算,沒能想到,元煊能夠讓太後主動放棄元煌,也沒能想到,元煊的暗樁,和長樂王潛藏的野心,都將皇帝的禁令漠視,讓綦伯行殺至了洛陽。


    一個元氏皇帝不足以壓下亂世將起,洪流將一群人都衝得屍骨無存。


    能全身而退,已經是人生大幸。


    世上再無盧文頌,隻有觀山觀世的行腳客。


    大軍壓過洛陽以北,本該狹路相逢。


    長孫行看著那衝出來報信的人,有些怔愣。


    “那是……”


    那老嫗有些麵善,通身的氣派像是宮內女官,可長孫行並不識得北宮女眷,一時不知要不要停下。


    竇素看著這一支軍隊的主帥,也有些發怔。


    不是元煊。


    她守在清河王府,後來被關押至大牢,又被盧氏救出,隻記著盧文頌告訴她,綦伯行的大軍一定會在北麵伏擊元煊的軍隊,隻要她出城前往祭天大典,必定被圍殺。


    隻是眼下情形再顧不得了。


    “你是?”


    “綦氏大軍就在這路上,我為清河王家令。”竇素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足有十萬大軍,你們最好繞路,否則隻怕是趕不及的。”


    晨風吹過她的發絲,顯出斑駁的銀光。


    “還有,若是殿下祭天大典獲勝,歸京之時,務必記住城內有伏兵,別信……盧家。”


    竇素咬著牙補充了這一句。


    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晚了,就連盧文頌都以為元煊會自己先前往祭天大典,可偏偏這大軍之中沒有殿下的身影。


    可憐殿下擁有著兩家血脈,可兩家人卻都想要殺她。


    長孫行心頭一震,“找人看護她迴金墉城,裴……靈遠,我們兵分兩路。”


    靈遠直視著遠方湧動的草木,秋日將盡,白霜枯草。


    “隻怕是來不及了,對方是重騎和綦伯行的主力部隊,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突圍,東部中軍隻怕趕不及支援,長孫將軍,你率輕騎繞路趕往祭天大典,我率軍拖住他們。”


    靈遠深深看了一眼前頭已經顯出鐵甲反光的遠處,“快走!”


    這世上有太多的追悔莫及,往事雖遠,永鐫心間,是以遁入空門,卻又舊思重起,再入紅塵。


    靈遠是文人謀士,出身河東裴氏,少年博學,誌才高遠,曾被舉為秀才,若得在朝官員賞識,本該順利進入朝堂,在鳳闕有一番作為。


    偏偏他早瞧出來這糜爛朝堂需要的不是一個能想出改革之策的臣子,而是一個足夠有魄力將大周曆史滾滾前進的籠頭扯向大路的明君。


    裴靖不願意俯身折腰事權貴,偏偏在他想要入仕那一年,煊太子出事,滿朝文武,無一人為其進言。


    這濁世渾水,錦繡王朝,似乎已經無藥可救。


    裴靖轉身遁入空門,為的是尋求世人心腸的解藥。


    佛法無時,隨時得道。


    靈遠迴身再度入局,也沒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放下尖銳的筆鋒,拔出長刃,用血色劃開這濁世一角。


    靈遠知道,殿下之所以放長孫行前往,是為了不叫有人徒增後悔事。


    叫他前往,是為了證明祭天大典,天不授之,不可取也。


    他晚入局了,卻也不在那一時。


    “無妨,也該輪到我為殿下鋪路了。”


    他看著元煊在寺中一個個接觸著僧眾,培植著黨羽,甚至暗中操練僧兵,直到殿下重迴鳳闕,他才下定了決心


    “你隻是謀士!還是個出家人!”長孫行有些猶豫。


    “出家人又如何!靈遠自然不會上陣殺敵,”一道昂揚的女聲從一側穿行而來,“但還有我。”


    是慧隱。


    長孫行這幾日間也知曉慧隱的本事,咬了咬牙,調轉籠頭,打了個唿哨,湧動的銀甲之中,登時少了些飛揚的馬鬃。


    慧隱挺身向前,手上的長矛在空中劃了個弧,破風發出了沉重的力響,“你,往後去。”


    靈遠慢了一步,看著眼前戎裝上陣的人。


    慧隱俗姓李,和綦伯行手下親信將領李覺,都出身隴西。


    她從未同寺中人講過她的出身,可從她一身的馬術和武藝,不難猜出來,她亦是出身武將之家。


    他記得,元煊去見這寺中為數不多的比丘尼,曾問過慧隱為何要出家。


    慧隱是前來掛單的僧尼,靈遠有意避開,最後隻聽到了幹脆的一句話,“因為我不想生孩子。”


    靈遠離開後,慧隱對著這個曾經女扮男裝的太子,坦白道,“我不想生孩子,我阿娘就是為了誕育我阿弟死的,我想活,我想要和阿爺一樣將敵人掀翻於馬背,可若不嫁人,不給夫家誕育子嗣,阿爺死後,我為在室女,分到了些薄產,可我阿弟將要娶妻,有一個在室的姐姐像什麽話,我隻能出家。”


    沒有愛恨情仇,沒有族人相害,隻有些被世情裹挾的不得已。


    “我阿爺誇我聰慧,教我武術兵法也一點就通,我阿娘擔憂我過於聰明,心高氣傲,將來不得夫家喜歡,所以為我取小字慧隱,隻為時時提醒我,不要輕易展露聰慧,即便再好脾氣的男人,也很難接受我處處比他強。”


    “我出家時,剛巧為慧字輩,師父便沿用了慧隱為我的法號。”


    慧隱抬頭,看到了幾乎碾壓過來的北地大軍。


    傳言那時北方最強健的一支軍隊,他們的騎兵如鐵壁般不可攻克。


    她眯起眼睛,瞧著湧動的黑甲,知曉這是身後的軍隊大半都不曾直擊過這兇悍帶著濃厚血腥味的軍隊,臨陣必有怯意,開口有條不紊地下令。


    “一軍側翼包抄,剩下的騎兵,隨我來試試他們的深淺!步兵結圓陣,給我放箭!”


    鐵蹄震動得天地震撼,慧隱抄著那杆雙刃矛,率領僅剩的一隊騎兵衝入了鐵壁之中。


    靈遠一時握緊了韁繩,同大軍一起,眼睜睜瞧著一串銀甲如同利刃直直出鞘,紮入鐵壁之中。


    慧隱的雙刃矛早被磨得鋥亮,此刻開光,正是時候。


    血線順著矛刃在空中顯形,銀甲卻比血線更快劃開了幢幢黑色軍隊。


    被磨礪了數年的軍隊在這一刻,親眼見到了那一支人數稀少不過百人的騎兵隊伍生生穿過了號稱鐵壁的雄獅,如同銀蛇閃電般咬入敵人咽喉,斜穿而過,混著血色,突破了重圍。


    慧隱拎著染血長矛率著騎兵殺了迴來,風中傳來了她灑脫暢快的笑,“我看北鎮鐵騎也沒什麽了不得的嘛。”


    靈遠霎時領悟了慧隱為何會冒著全隊折損的風險衝入敵軍之中。


    身後是霎時高漲的士氣。


    “放箭!!!”


    殺聲震天,在這輝煌的日頭裏,徹底撞碎了大周的天。


    元煊的兵力遠遠比不上綦伯行的主力軍,哪怕這群人並沒有竇素所說的十萬眾,卻也人數懸殊。


    日頭越來越上,慧隱被汗水和日光刺得用力眨眼,她再度提矛,與前頭的綦軍主帥嶽鬥的長槊相擊,硬棍重重硌著手心的繭,她咬著牙,用力向上一挑,生生挑開長槊的壓力。


    “功夫倒是很好,聽說,這裏頭有不少僧兵,我瞧你沒有須發,難不成是個和尚?敢問師傅世外法號?如此英勇,也該叫信眾檀越們都瞧瞧,慈悲為懷的僧人是如何的殺人不眨眼。”


    嶽鬥迴身收槊,夾緊馬匹,另一隻手舉起了環首刀,直衝著慧隱盔帽挑去。


    “元煊麾下是無人了,竟隻能用些禿驢和女子,當真叫人發笑。”


    胳膊在長時間作戰下已經有些酸疼,慧隱咬牙,感受著自己皮下肌肉如同被撕開的痛楚,高聲喊道,“什麽狗屁世外法號!老娘,紅塵俗世李英水!是清河王麾下將領!今日陣前,隻為殺你這叛周狗賊!來戰!”


    長矛再度用力刺出,銀光與寬刃相擊,幾乎有流星閃過她的眼簾。


    嶽鬥催動馬匹,躲開那一擊,放聲大笑,“居然連主帥都是個女子,元煊小兒麾下當真無人!!!”


    “弟兄們,一個女人帶的兵不過是一群細腿兒的囊貨!給我殺穿他們!”


    有些疲軟的綦軍在這時重振士氣。


    “一個女人帶的兵怎麽了!”李英水冷笑道,“大周清河王,是先帝膝下唯一子嗣!煊太子上戰場的時候,你嶽鬥還在太學裏當學生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嶽鬥當初曾經盛讚太子替大周平叛的英勇無畏,寫下文章,稱與煊太子為大周最後的脊梁!”


    “怎麽,知道煊太子是女人了,你就跳腳作怪起來了!我大周國運,非區區男兒脊梁扛起來的,想要踩著女子的伏屍說隻有你們這些男兒站起來的,不過是奸究妄才,離愚醜類,實非人也!清河王麾下將士,都是扛著周國天穹的支柱!”


    “你們再是阻攔我們,今日祭天告祖,天地祖宗也不會同意的!國師早有預言!!!”


    靈遠武藝不強,好在會騎射,此時聽到這裏,帶著周圍的護衛上前一步,“國師親筆遺言在此!!!遺言直指煊太子繼位!爾等違逆天意,助紂為虐,必遭天譴!”


    李英水迴頭招手示意,“火器隊!點火!”


    幾聲爆炸聲在黑色重騎中炸開,即便嶽鬥早有耳聞朝廷有了研製的有殺傷力的火器,此刻也難穩定軍心。


    紛亂的碎瓷片紮入馬匹腿部與蹄上,重騎因此混亂起來。


    步兵之中更是一片驚唿喊叫聲。


    “這是天譴!這是天罰!!!”


    一時綦軍中心潰散後退,大軍疾行向前。


    李英水稍稍緩過勁兒來,奔跑的風擦去她臉上瀑布似的汗水。


    她抬頭,日頭已上正中。


    祭祀要開始了。


    長孫行和殿下,能趕到祭天之處嗎?


    ————


    以防你們沒有注意,元嶷阻止綦伯行北上的密旨在第125章,當初高陽王宮變,元嶷以為自己活不下來了,才不讓綦伯行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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