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誌、張京墨都好奇新犁,吃完飯跟張川柏一起進入一個小屋子。


    進門的瞬間,張衍的神色變得肅穆。


    “這些,就是我們家的傳家寶。”


    江東張氏,也曾經闊過的!張家是耕讀傳家!


    “是是是。”三兄弟乖乖點頭。


    他們小的時候頑皮,上躥下跳貓憎狗嫌,阿耶都不會發怒。


    隻有偷偷打開書箱……和藹可親的阿耶瞬間變臉怒吼“上家法!”


    所以,道理他們都懂。


    不懂行的人看到屋裏滿滿的書箱,會以為張家藏書很多。


    但其實……主要是,如今的書很占地方。


    張衍小心翼翼打開書箱:“這套《齊民要術》很少見,若非你們曾祖父當年做校書郎,都沒處抄。”


    箱子裏的書是“一卷卷”,不是“一本本”。


    “先秦兩漢常見竹簡帛書,如今多用麻紙或藤紙,文章寫在紙上,依次粘在長卷之上,末尾安裝卷軸……書卷不耐壓,最好是豎直插放……”


    張衍一邊找書,一邊絮絮叨叨:“我從一排排書卷中找出關於‘犁’的記載,費了不少功夫。”


    隻因為孩子的一句話,就不厭其煩地尋找。


    “阿耶是天下最好的!”張川柏立刻誇誇。


    別以為大人就不喜歡聽好話,大人也是要哄的~~


    “……阿耶最好。”張遠誌和張京墨連忙跟上。


    別以為他們不知道,耶娘也喜歡看兒子爭寵~~


    張衍勾起嘴角:“喏……就是此處,‘長轅,耕平地尚可,於山澗之間則不任用。且迴轉至難,費力。未若齊人蔚犁之柔便也。’”


    “就這?”張川柏瞪眼,一句帶過?


    “就這。”張衍淡定迴答。


    “沒有說蔚犁是不是曲轅犁?沒有結構?沒說要如何製作?”張川柏問。


    張衍笑道:“你不是隻要個出處說法嗎?曲轅犁如何製作,耶耶要問你啊!”


    “對哦!阿耶放心,我的圖紙也畫得差不多啦!”


    張川柏換上一本正經的神色,“我就是從《齊民要術》中得到的啟發,和父兄們一起琢磨出曲轅犁。”


    兄長們:“……”


    小三郎小小年紀,竟然會睜眼說瞎話。


    一定是跟阿耶學的。


    張川柏又看了一會兒書卷,忽然發現亮點:“這是菜譜?‘用新成子鴨極肥者……細切蔥白,下鹽豉汁。炒令極熟,下椒薑末,食之。’哇!豆豉汁薑蔥炒鴨,看起來很好吃!”


    江都人怎麽可以不吃鴨?沒有一隻鴨子可以活著離開江都!


    《齊民要術》真是神書!


    不僅教人炒雞蛋,還教人炒鴨子!


    張衍:“……你負責放鴨子,不知道我們家的鴨子還小?”


    張京墨:“三郎,你自己一天天養大的鴨子,也舍得吃嗎?”


    張川柏瞬間耷拉,控訴地看著張京墨,二兄太壞了!


    小黃鴨嘎嘎嘎很可愛,還教他鴨言鴨語,養大了吃掉確實很殘忍?


    張遠誌看看父親,又看看兩個弟弟……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常年在外學醫,跟家人有些格格不入。


    重點是鴨子嗎?


    重點難道不是……


    “三郎!你看得懂?你識得那麽多字?”張遠誌震驚。


    張川柏歪著腦袋,狐疑地說:“不是人人都懂的嗎?”


    怎麽,還有人不識字?


    “……阿耶!”張遠誌和張京墨看著父親,齊聲說:“你聽聽,三郎說的是人話嗎?”


    張衍輕咳兩聲:“我教的!三郎聰慧,比你們學得快。你們做兄長的,要更加勤奮,不能被弟弟比下去啊!”


    無論三郎是覺醒宿慧還是做夢,當父親的唯有幫他掩飾。


    沒等大兒子想明白,張衍先發製人:“甄醫師讓你抄的醫書,你抄完了嗎?若是醫師允許,就多抄一份,可以傳給後人。”


    話題一瞬間轉到張遠誌身上。


    張川柏頑皮地對阿耶眨眨眼。


    自家的鴨子暫時吃不到,但張川柏並沒有死心,琢磨誰家有大鴨子。


    想吃什麽一定要盡快吃,否則日思夜想、影響睡眠,會長不高的~~


    張衍一眼看穿小兒子的心思,不由得好笑……小兒郎就是小兒郎,惦記了幾日的曲轅犁,沒有鴨子重要。


    他重新把書收好,又順帶教導:“書卷適合放在箱子裏,若是堆放在書架上,不僅容易壓壞,還不易區分……哦,我們可以從軸、帶、帙、簽的顏色,區分書的類別……”


    非職業張夫子開講了~~


    張川柏認真聽講,覺得書卷裝訂、收藏和閱讀都很麻煩。


    為什麽不裝訂成夢中那種線裝書呢?


    咦?線裝書?


    張川柏若有所思……不急不急,先把曲轅犁做出來。


    飯要一口一口吃。


    耕種是頭等大事!


    張家兄弟聽父親旁征博引、侃侃而談,目光滿是崇拜。


    待父親講完之後,張遠誌不由得感慨:“阿耶學識淵博,若不是為了我們,也能高飛。”


    為了兒子困居鄉間,阿耶真是太不容易了。


    兄弟們感動得淚汪汪。


    張衍:“阿耶就是自己喜歡鄉間,喜歡種地,喜歡和妻兒在一起!阿耶自己不想飛,讓你們飛。”


    張家兄弟:“……”


    見父慈子孝岌岌可危,張衍又補充:“現在世道好了,從前……我有一個朋友,一開始是隋朝的官,江都之變被裹挾到宇文化及帳下,後來宇文化及稱帝敗亡,他好不容易迴到江都,又成了輔公拓的官……”


    “此人真倒黴。”三兄弟齊聲說。


    二郎張京墨多嘴一句:“他是克主吧!”


    “胡說!”張衍瞪眼,“普通人在亂世身如浮萍,由得他選嗎?唯有隨波逐流而已。”


    張京墨老老實實低頭認錯。


    三郎張川柏卻老氣橫秋地歎息:“這個我懂。”


    據他夢中所知,別說普通人,就是大人物,也得被世道推著走。


    比如鼎鼎大名的秦瓊:


    一開始是隋朝將領,跟張須陀征討瓦崗軍,打李密;


    張須陀戰死,秦瓊率隋軍殘部依附裴仁基,發生一係列變故後,隨裴仁基歸降李密;


    隨李密打王世充,被王世充擊敗。李密西逃長安投奔李淵,秦瓊被俘,隻好暫時從了王世充;


    因不恥王世充為人,在跟李唐軍對陣時,秦瓊臨陣投奔李唐,被李淵安排到李世民府中任職。


    可喜可賀,這迴總算跟對人,不用再易主了。


    ……


    父親四人各懷心事,一時沒有說話,默默走出書房。


    春日的陽光照在身上,驅散了張衍心中的刀光劍影,也驅散了三個孩子的不安。


    太平日子真好。


    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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