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音低下頭,她看不見他的眼神,也不願去揣測此刻他正以怎樣的目光看著自己,隻是用力地唿吸著,再次開口:“我求你。”


    實際上,即便她不說,他也會去做。


    鄧如煙站在長椅旁,看著那個男人強行摟住周妙音的腰,又使勁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坐了下來。


    周妙音眉頭緊緊皺起,朝著男人的方向抬起頭:“你到底要……”


    “乖乖坐著。”


    這四個字簡短又平常,可那不容置疑的語氣,一下就打斷了她的話。


    周妙音愣了片刻,很快便順從地坐下:“好。”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無神,催促道:“你快去。”


    姬天賜看了她一眼,應了一聲,然後側身邁開大步朝裏麵走去。


    她不清楚父親為什麽找容辭和姬天賜,也不知道他們之間談了些什麽。


    甚至連時間過去了多久,她都毫無概念。


    隻感覺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格外寒冷,尤其是醫院裏,更顯得冷冷清清。


    直到腳步聲再次傳來,她立刻站了起來——她如今已經能通過腳步聲來辨別對方是誰了。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問些什麽,可半天都發不出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她強忍著因寒冷而不停打顫的牙齒,聲音沙啞地問:“容辭……呢?”


    她覺得,在這種時候,自己作為女兒理應在場。


    除了這個想法,她的腦海裏一片空白。


    男人的聲音低沉壓抑:“你爸爸想跟你說會兒話。”


    “好……好,”在寂靜的走廊裏,她連著說了好幾次“好”。


    說著,她便匆匆忙忙地往那邊走去,腳步慌亂,沒走幾步就撞到了長椅,小腿骨被狠狠磕了一下。


    她本就怕疼,更何況磕在這麽脆弱的地方,疼痛鑽心。


    眼睛看不見,就算是直著走,也會慢慢偏離方向,雖說她早已習慣,可現在心神大亂,根本分辨不清。


    男人原本斯文淡漠的眉間突然緊緊皺起,毫不猶豫地快步上前扶住了她。


    “容辭……”


    她下意識地想喊容辭的名字,突然想起容辭不在身邊,隻好向身旁的男人求助:“你扶我一下……好不好?”


    她的臉色慘白,額頭兩側隱隱有冷汗冒出,他能想象到她剛才撞上長椅時疼成什麽樣子。


    他緊緊抿著薄唇,一言不發地將她抱起,邁著沉穩有力的步伐走向手術室,低聲說道:“你爸爸的時間不多了……”


    他抱著她走進手術室,在床邊把她放下,容辭隨即走上前,將她帶了過去。


    手術還沒正式開始,目前隻是做了緊急處理。周阮熊的心髒衰竭已經到了晚期,進行這麽大的心髒手術,不僅成功率極低,而且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無法承受。


    容辭緊緊握住那雙手,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眼中淚光閃爍,卻始終強忍著沒有落下。


    她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看向病床上虛弱的老人,輕聲說道:“周叔叔……妙音在這兒呢……”


    “你們都……出去吧……”


    老人的聲音沙啞而虛弱,“我想單獨和妙音說幾句話……”


    “好的……我們出去……您慢慢說……”


    容辭有些恍惚地站起身,緩緩向外走去。


    經過那位冷峻的男人身旁時,她輕輕閉上雙眼,聲音輕柔得如同風中的柳絮:“讓他們父女倆單獨聊聊吧。”


    姬天賜沒有迴應,隻是用深邃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個默默流淚、無聲抽泣的女人,隨後轉身走出了病房。


    鄧如煙站在手術室外,臉色同樣難看起來,一片冰冷與蒼白。


    她看著走出來的男人,抬起頭問道:“你是不是也……在怪我?”


    他的聲音平靜得仿佛與醫院裏消毒水的味道和溫度完全融合在了一起:“他說,作為父親,他對不起你。”


    “嗬……”


    鄧如煙往後退了一步,臉上露出一抹苦笑,淚水也隨之滑落:“對不起……現在說對不起又有什麽用呢?”


    “不過是到了生命盡頭……想尋求一點解脫罷了。”


    他這一生,幾乎把所有的父愛都給了周妙音,對親生兒子都難免有些苛刻,更別說從未得到過絲毫溫情的她了。


    直到臨終,也隻留下一句冰冷的“對不起”。


    容辭獨自走到遠處,拿出手機撥通了魏靈韻的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滿是疲憊:“什麽事?”


    “南山怎麽樣了?”


    “還是老樣子。”


    容辭閉上眼睛,緩緩說道:“你轉告他……周叔叔快不行了,讓他盡快醒過來,他妹妹需要他。”


    “好的。”


    “謝謝你。”


    周阮熊走得很安詳,心電圖漸漸變成了一條直線,就像無法抗拒的自然規律。


    “容辭,”周妙音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我看不見,沒辦法辦理手續,之後的事情委托給醫院處理,你能幫我簽字嗎?”


    鄧如煙清冷的聲音插了進來:“她不是家屬,簽字不合適。”


    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爸的身後事,我和天賜會處理。”


    周妙音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你們?”


    “我是他的親生女兒,你哥哥又不在國內,不管怎麽說,天賜是你爸爸正式領養的養子,我們比柳容辭更有資格。”


    容辭知道,妙音一直在壓抑自己的情緒。


    不出所料,她會一直強撐到周叔叔的葬禮結束。


    既然人已經不在了,無法挽迴,那讓周叔叔安心離去,入土為安才是最要緊的。


    除了鄧如煙不再刺激她,否則其他事情都得暫且擱置。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周妙音又一次強調:“容辭,這件事你幫我處理。”


    “她又不是家屬!”


    片刻後,短發下那張嬌俏的麵容慢慢浮現出一絲笑容,周妙音用空洞無神的眼睛朝向鄧如煙的方向,說道:“我記得我之前說過,讓你離遠點兒。”


    容辭微微低下頭,沉默不語,隻是輕輕拉住周妙音的手腕。


    “周妙音,你憑什麽做這些決定?你自己簽不了字,就找個外人來?不管你承不承認,我就是他女兒!”


    “同意讓你見他,是我這輩子犯下的最大錯誤,就因為你是我父親的女兒!”


    周妙音的情緒開始爆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眼中滿是憤怒,她本就大的眼睛此刻看上去格外嚇人,“鄧如煙,我父親原本好好的,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麽?!”


    容辭冷冷地瞥了一眼從醫生那邊走過來的男人,說道:“你還不把她帶走?”


    鄧如煙臉色蒼白,卻仍掛著倔強的笑意,“我為什麽要走?柳容辭,別忘了裏麵的人不光是她父親,也是我的——”


    “啪!”


    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驟然響起。


    周妙音抬起下巴,嬌俏的臉蛋好似覆上了一層寒霜,“我問你,你跟我爸說了什麽!”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你難道不知道他有心髒病嗎?我沒跟你說過他受不得刺激,不該說的話別亂說?你和我的恩怨,衝我一個人來不行嗎?!”


    鄧如煙幾次想要開口,可在周妙音這番咄咄逼人的質問下,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醫生說他原本能撐到明年春天,你卻偏要把那些話說給他聽!”


    “我不是有意的……”


    “那就滾!”


    “我都說了我不是故意的!”


    容辭自始至終都沒吭聲,隻是皺著眉頭站在周妙音身旁,像是在保護她。


    不管處於什麽立場,有些家庭內部的事,她確實不太適合多嘴。


    姬天賜皺著眉走到周妙音身邊,小聲說道:“你先冷靜冷靜。”


    “我不需要冷靜,你趕緊帶她走!”


    男人的手剛搭上她的手臂,她反應就極其激烈,幾乎是尖叫著喊:“滾,我叫你帶她滾!我爸欠你們的都還清了!你們兩個給我滾!”


    周妙音情緒太過激動,姬天賜隻好按住她的肩膀,想讓她平靜下來。


    可她不讓任何人靠近,不顧自己看不見,直接往後退。


    姬天賜的眼神變得愈發深沉,下巴緊緊繃著。


    周妙音的唿吸越來越急促,容辭靠得很近,真切地感受到她此刻的緊張與脆弱,感覺哪怕是一點點細微的刺激,都能讓她瞬間崩潰。


    容辭反手握住她的手臂,輕聲喚道:“妙音……”


    她剛喊出“妙音”,就見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那雙仿佛要滴出墨來的眼眸猛地閉上,整個人直直朝她倒了過來。


    容辭心裏猛地一緊,驚恐地喊道:“妙音!”


    還沒等周妙音的全部重量壓到她身上,另一股力量迅速將周妙音接住。


    姬天賜迅速抱起昏迷的周妙音,他冷峻的麵容此刻格外陰沉,好似能擰出水來,“快叫醫生!”


    雖說親人離世、家屬暈倒在醫院這種情況並不少見,但病人的特殊身份——尤其是那位男性病人的身份,讓醫生們都格外小心謹慎。


    容辭守在床邊,床上的周妙音麵色慘白,幾乎和白色的床褥、枕頭融為一體。


    安庭深得到消息趕到醫院時,病房門外隻有鄧如煙一個人,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失魂落魄,仿佛生病的不是周妙音,而是她自己。


    他走上前去,微微皺了下眉,“如煙。”


    大部分事情他都已經有所耳聞。


    鄧如煙仰起頭,望著眼前這位俊美又儒雅的男人,嘴唇動了動,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


    淚水很快湧上她的眼眶,“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安庭深依舊皺著眉,輕聲安慰:“沒人怪你。”


    她搖著頭,淚水順著臉頰無聲滑落,“他們都怪我……連他也怪我。”


    這個“他”指的是誰,兩人心裏都清楚。


    “別想太多,”男人語氣溫和,“周老剛去世,他們心情肯定不好,天賜不會怪你的。”


    鄧如煙盯著地板,自顧自地笑了笑,“剛才周妙音暈倒了,他比誰都著急。”


    她看得真切,姬天賜壓抑已久的情緒終於藏不住了。


    安庭深抬眼望向病房,“周妙音怎麽樣了?”


    “不知道。”


    “進去看看吧,她和周老感情深厚,受的打擊肯定不小,”男人低沉的聲音沉穩有力,“情緒波動大也正常,天賜見她暈倒,肯定不能不管。”


    他們推開門走進病房,周妙音仍躺在那裏,臉色白得像紙一樣,透著一種不正常的虛弱,仿佛所有的精氣神都被抽走了。


    容辭聽到動靜抬起頭,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又低下頭去。


    姬天賜修長的身影佇立在窗前,隻能看到他的背影,完全猜不透他此刻的情緒。


    沒過多久,醫生推門而入,還沒等容辭開口,站在窗前的姬天賜已經先一步發問:“她怎麽樣了?”


    “周小姐身體沒什麽大問題,隻是因為懷孕加上過度悲痛,才一時暈倒。”


    容辭聽到前半句時,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些,可聽到後半句,整個人瞬間僵住。


    她愣愣地看著身穿白大褂的醫生,機械地問道:“什麽?”


    隔了好一會兒,才完整擠出一句話,“你說……她懷孕了?”


    醫生瞧著容辭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不禁有些詫異:“你們家屬居然不知道嗎?這位小姐已經懷孕三個月了。”


    懷孕……三個月。


    鄧如煙往後退了幾步,轉身就要離開病房,可身旁的男人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眼神複雜,低聲喚道:“如煙。”


    “放開我。”


    “你冷靜點。”


    鄧如煙幾乎是脫口而出地吼道:“我很冷靜,放開我!”


    她使勁想要抽迴自己的手,“安庭深,求你放手,讓我走,你還想讓我留在這兒幹什麽?看他們一家三口團圓嗎?!”


    男人仍舊沒有鬆手,緊緊扣住她的手臂,麵無表情地往外走。


    鄧如煙神情呆滯,任由他拉扯著,不再反抗。


    走到門口打開門,安庭深抬頭看向站在冷光下沉默不語的男人,冷漠地開口:“好好想想,你要怎麽抉擇。”


    容辭隻覺得手腳冰涼,整個病房好似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她的內心空蕩蕩的。


    “出去。”


    容辭深吸一口氣,冷靜地說道,“你剛剛也聽到醫生的話了,她現在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


    姬天賜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病床上那張蒼白的麵容上,隨後緩緩移向她蓋著被子卻依舊顯得平坦的腹部。


    他的五官和輪廓宛如化作了冰冷的雕塑。


    懷孕。


    這種感覺難以言表,隻覺得手掌發熱、微微顫抖。


    容辭看著他邁步離去,盯著他的背影,聲音沙啞地說:“我想,不管你對她有沒有感情,也不管你是選擇她還是鄧如煙,在你心底應該有杆秤,拋開其他恩怨,你從始至終都虧欠她。”


    姬天賜冷冷問道:“你想說什麽?”


    “這個孩子,如果她想留下,和你無關;要是她打算放棄,同樣和你無關。”


    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指推開了門,容辭聽到他清冷的笑聲,好似著了魔一般:“我去處理周老的後事,至於孩子——”


    “我的孩子,別人無權置喙。在我迴來之前,我希望看到她和孩子都平平安安。”


    門開了又關上,很快又恢複了寂靜。


    走在走廊外的男人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如煙呢?”


    醫院的地下停車場裏,安庭深站在空曠的地方,淡淡地瞥了一眼被鎖在車裏的女人:“孩子是你的,還是他的?”


    “有區別嗎?”


    安庭深儒雅的眉目間透出一絲銳利,冷笑著說:“你打算怎麽處理?”


    那邊一片寂靜,安庭深從大衣口袋裏掏出煙和打火機,點燃後重重地吸了一口,平靜地問道:“或許,我該問的不是你打算怎麽處置那對母子,而是你打算怎麽對待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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