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瑛為趕在宇文述奇兵之前往斷雲峪設伏,深夜拜別兄長,與韓世鍔同領二千人馬而去。天尚未全亮,便抵避雨台,她立刻派出哨兵往崤函古道去打探敵情,又讓韓式鍔領一千人南下去斷雲峪南麵穀口設伏,而她自己則帶領餘眾依山穀地形布陣,擺出一副全殲隋兵之決心。


    而與此同時,司馬德戡連夜迴到函穀關,見過宇文述,報了崤函古道地形,果然不出人所料,宇文述即遣宇文博、司馬德戡二人引精兵一萬前去古道,抄掠楚軍之後。此刻還聞報東萊來護兒水軍十數艘黃龍戰船已抵孟津,準備沿黃河逆流而上;關西兵馬駐入潼關,壁壘森嚴,固守金城湯池;南麵弘農宮蔡王楊智積亦整齊人馬,截斷楚軍南下荊襄之路。當下各路軍馬就位,布置妥當,準備十足,宇文述成竹在胸,誌氣滿滿,即打算與屈突通、樊子蓋三人,攜主力精兵三萬,西出函穀關,奔赴董杜原,去尋楊玄感一決雌雄。


    次日清晨,宇文述於函穀關前集眾誓師,又設靈台麵朝大興遙祭高祖文皇帝,一番言辭慷慨激昂,三軍將士莫不涕咽,奮袂而起,踔厲風發,士氣之盛,堪比當年滅齊伐陳。此後各路人馬,約好時日,先後開拔上路,由於崤函古道最為路遠險阻,宇文博得了將令,點齊人馬,即先於宇文述主力出發,由司馬德戡引路,共往秦關古道而去。二人雖是日夜兼程,一路急行,但畢竟山路不易行軍,走了一晝夜,次日傍晚才至南陵夏後皋墓。宇文博令大軍就地紮營,休整一番,打算來日繼續啟程,一口氣登上董杜原。


    是夜,月白風清,更深人靜。大戰在即,可宇文博一人獨坐帳中,心旌搖搖,魂不守舍。他擦拭著那柄伏魔金杵,腦海中竟然又浮現出楊玄瑛模樣,那日他一杵將其擊倒,楊玄瑛這等嬌軀瘦體,怎耐得起這勢大力沉一擊,眼下多半兇多吉少,一想到此,他不禁暗暗後悔自己出手過重。盡管此前司馬德戡曾於古道路遇楊玄瑛,但礙於當時被虯髯客打跑,臉上無光,又怕宇文述追究,故隻字未提夏後皋祠前之事,宇文博自然也就不知道楊玄瑛不僅安然無恙,更料不到人家早已在不遠處埋下伏兵,隻等自己入穀伏誅。


    宇文博心神不寧,腦海中楊玄瑛麵容猶然揮之不去,他不禁歎了一口氣,走出了大帳,抬頭遙望,隻見天頂星辰暗淡無光,隻有殘月一輪高掛中空。月光晦澀,甚是孤獨,教他又想起了當年幼時大興善寺諸事,若非先主文皇帝調停,自己此刻仍是孤兒;若非當今聖上器重,自己也難拜車騎將軍,兩朝聖恩,無以迴報,即便如今隋主確實過於暴虐,自己也不能數典忘祖,背恩負義,當竭力守住大隋江山萬世基業。想到此處,他暗嘲自詡英雄一世,又是從小跟隨大興善寺中天竺聖僧闍那崛多研習佛法,怎會還矜持不住,暗動凡心,著實可笑,於是就地打坐帳前,凝神養息,強抑住了煩亂,總算收斂住了心魂,這正是:


    月籠晚霜浮亂萍,長野孤辰飄伶仃。


    欲問攸歸何處去,遙指北鬥破軍星。


    不知覺間,一夜已過,天色漸亮。此役勝敗所係,宇文博也不敢大意,他收拾心情,整軍完畢,又拔寨繼續西進。行軍一日,至黃昏時,終抵斷雲峪穀口路前。眼見前頭地形險阻,山穀深不見底,其間嵐瘴浮動,離合不定,聚散無常,詭秘莫測,宇文博勒馬而停,遙觀穀中情形。而此刻,司馬德戡亦察覺穀中怪異,上來說道:“此處就是斷雲峪,昔日秦晉崤山之戰,晉襄公便是於此伏殲秦軍。”宇文博一點頭,不再言語,反而舉金杵往穀中一指,下令全軍前進。司馬德戡一怔,忙說道:“將軍切莫大意,若叛軍於此設伏,則我軍危矣,不如先遣人入穀探下虛實。”宇文博藝高人膽大,聞得此言,更是不屑一顧,冷哼一聲說道:“與家父約定決戰時辰將近,不能再耽擱了,縱有伏兵,又何懼哉,我必將以此金杵開山碎石,砸出一道路來。”說著他一抖手中金杵,兩端股頭下四個金環相互碰撞,“吭當”一聲,威風凜凜,煞氣逼人。司馬德戡仍有顧慮,又說道:“將軍切莫大意,所謂小心使得萬年船,不如將軍領兵先行,卑職率人殿後,若是遇伏,也好不教賊兵斷了我軍後路。”宇文博斟酌一番,說道:“如此也好,那就有勞司馬將軍了。”說罷,他綽起金杵,便帶頭走入穀內。


    一行人沿山穀深入,隻見穀底煙嵐蒸騰,霧瘴漫浸,十餘步開外,模糊難辨,宇文博膽大心細,握緊金杵,放慢馬步,謹慎緩行。司馬德戡領了數十騎人馬,等待宇文博率眾進入穀內,他亦跟隨其後,也是一邊警惕張望,一邊小心前進。可正當司馬德戡斷後之隊入得穀內之時,忽聞身後一聲炮響,喊殺震天。司馬德戡大吃一驚,暗唿中計,卻為時已晚,南首山坳左右兩彪軍馬撞出,封鎖穀口,當中又殺出一員大將,正是韓世鍔,隻見他環眼猙獰,青麵獠牙,手舞一柄狼牙鐵棒,叱吒而來,整一惡煞模樣,猶若檮杌飲血,饕餮啖肉,人馬未到,已駭得隋兵麵無人色。


    隋兵猝然遇伏,歸路被斷,亂作一團,又見韓世鍔這般兇惡殺來,早已亡魂喪膽,何敢接戰,紛紛四散逃串,其中相互推攘踐踏,還踏傷踩死無數。司馬德戡心中一陣慌亂,正欲收拾隊形,韓世鍔已將狼牙棒高高舉過頭頂,借著戰馬衝鋒之勢,重重砸落下來。司馬德戡倉促舉戟相迎,“哐”一聲響,雖是架住了狼牙棒,但雙臂麻木難堪,畫戟險些脫手。韓世鍔見他擋過一招,不待他喘息,掄起大棒又橫掃而去。司馬德戡心慌神亂,又見韓世鍔這股氣勢毀天滅地,意氣銷盡,鬥誌全無,他僥幸擋下一招後,趁著韓世鍔後招未至,忙舉起畫戟虛晃一招,即刻撥馬而走。


    也是韓世鍔自臨清關來連戰連敗,窩囊鬱悶已久,如今得此良機,可宣泄憋屈之氣,哪容司馬德戡輕易逃脫,隻見他大喝一聲道:“休走!納命來!”說著又操起大棒,左右一揮,打散幾個隋兵,奮起直追司馬德戡。隨行楚軍,見韓世鍔勇猛如此,備受鼓舞,亦呐喊造勢,溷殺將來,見了隋兵舉刀便砍,隻殺得隋軍丟盔棄甲,抱頭鼠竄。


    而宇文博走在最前頭,深入斷雲峪,忽聞背後打殺聲起,知道自己中伏,忙迴頭看去,隻見後隊沸反盈天,一亂塗地。可怎知他正欲組織前軍應敵,忽聞前方霧中又是一片殺聲,漫天箭雨隨之唿嘯而落。好在宇文博也是久經沙場之人,中伏之時,仍持鎮定,他忙舞起金杵,罩得周身密不透風,打落流箭,一時間,飛鏃雨墜,倒也難傷他分毫。不過他身後隋兵卻無此好命,後背遭劫,本就混亂,又被連矢一般猛射,尚來不及舉盾掩擋,就相繼嗚唿栽倒。宇文博見狀,知道以自己武藝,獨自脫身不難,可兩軍交兵畢竟不是單打獨鬥,他此行意在夾擊楊玄感大軍,就算自己無恙,若麾下兵將困死於此,一人到了董杜原上也難有作為,夾擊之勢難成,亦算辱了此行使命,於是他大聲說道:“諸軍莫慌,此刻前後受敵,唯有隨我突進,方可求生,若有膽怯,留在此處,必定死路一條!”說金杵一揮,斷喝一聲,便往前衝去。隋兵絕境之下,被他一聲吼,倒也振作起來,群威群膽,高聲猛唿,橫過手中長戈,排起陣型,緊跟宇文博身後,亡命向前衝殺。


    宇文博一馬當先,可他剛突出箭雨之陣,其胯下龍驤猛然長嘶一聲,高高躍起。驚訝之間,待龍驤落地,他當即迴頭望去,隻見身後一道丈寬深壑,壑底密布鑄鐵荊棘,倒刺銅藜,饒他再是勇猛膽大,亦不禁出了一聲冷汗,若非龍驤乃是神駒,急奔之間見了深壑處變不驚,一舉躍過,換作普通戰馬,恐怕此刻早已翻落壑內,死無葬身之地了。


    宇文博借著寶馬,逃過一劫,尚慶幸中,卻見其後眾隋兵衝到溝前,前排人馬收勢不住,紛紛墜入溝底,即使僥幸停下之人,被後排衝上士兵推擠,也相繼滾落下去。落穀之人為銅棘鐵藜倒刺紮住,牢牢釘在溝底,一時半夥卻又死不了,掙紮哀嚎之間,鮮血橫流,霎時盈滿深壑,這番景象,仿若身臨眾合地獄,砧骨揚粉,碾屍為泥,慘烈至極。而就隋兵紛墜陷阱之時,左右兩翼又是兩路人馬殺出,為首一排兵卒,齊推巨木紮成丈高柵欄,同往中路隋兵碾來。柵欄厚重結實,眾楚兵掩身於其後,將槍槊伸出柵欄間隙,急挑亂刺,兩翼隋兵應聲倒地,更無還手之力,轉眼間萬人大隊,已被楚軍截斷。


    隋軍斷作兩截,後隊之人被困,韓世鍔又領兵趕至,一陣瘋狂猛打,手中狼牙棒所過之處,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所向披靡,摧得隋兵哭爹喊娘,倉惶逃遁。此次伏擊,楚軍這次挖陷設伏,不留餘隙,誌在置人於死地,宇文博迴望部眾任人宰割,不禁皺起眉頭,確實是他過於大意,小覷了敵兵之力,方才落入圈套。可今悔之已晚,看眼下情形,後軍兇多吉少,宇文博也無可奈何,隻得望之興歎。


    而此刻,司馬德戡狼狽萬狀,自後麵趕上來,還慌張說道:“後路被斷,將軍如何是好?”宇文博見他窩囊模樣,甚是鄙夷,但大敵當前,危在旦夕,他也不好發作,隻有先突圍出去再說,於是他說道:“隨我來!”說話聲中,他揮杵縱馬,又向北麵穀口奔去。司馬德戡知道他武藝高強,生怕自己落後失去照應,也是二話不說,緊隨其後。如今穀中陷阱已被隋兵屍身填滿,僥幸未死之人,也顧不得許多,踏過同伴屍體,也跟著宇文博往北逃去。


    時已深更,夜色慘暗,斷雲峪近北穀口處迷霧漸稀,但視線依舊不佳。宇文博一路人馬,遭楚軍截殺,至此傷亡近半,疲憊不堪。可一眾殘兵眼看就要自北首出穀之時,忽聞一陣悠揚琵琶之聲揚起,縈繞於空。琴音舒淡柔緩,恍若千百隻柔滑觸手,扶麵而來,撩得人神魂癲蕩,頭暈目眩。隋兵曆劫,九死一生,忽感聲樂,仿若遠征兒郎夢迴故裏,遙見久別親眷遠遠招魂,有不堪者竟已淚涕橫流,不自主地丟落手中兵器,順著琴音向前走去。宇文博見之色變,知道琴音蠱人心魂,他強定心神,壓抑七情,總算未被琴音所魅。


    可待他鎮定下來之時,環顧左右,隻見自己已陷百餘人高石堆築成石陣之間。這石陣內緊外鬆,中高邊低,宛若菩提坐下蓮台,綻放於地。石堆之間又有土夯矮牆數十道,間隙下阡陌縱橫,雖一眼看不出其中奧妙,但仍能深刻察覺這土牆之下,石堆之後,陰風陣陣,殺氣淩淩。再順著琴聲遙遙望去,隻見石陣正中土丘頂上夯土為台,台上四周環布八盞宮燈,燈火明暗閃爍,撲簌迷離,其間依稀又可辨出一名紅衣少女正跪坐其上,垂首斂目,抱著一柄紫黑琵琶,正一手輕奈品相,一手徐撥琴弦。青幔之下,瑩火瓌燦,又有玉女揉琴,衣香人影,掩映霏微,如似芙蕖華耀碧波,菡萏榮輝淥漣,風儀豔逸,美奐絕倫,直教人看得如癡如醉,蕩漾春心,恍若莊生迷蝶,飄然欲仙,若非適才一番血腥廝殺,又怎見半分慘烈戰場之相。


    宇文博前行了幾步,定睛仔細一看,居中坐陣之人,正是數日來惦念不去的楊玄瑛。他先是一愣,忽又覺心中鬱結被解散開來,不禁舒了一口氣,說道:“原來是你。”楊玄瑛坐於高台之上,抬頭瞟了一眼宇文博,並不答話,又低下頭去,雙目微閉,繼續自顧撥著琵琶。宇文博又上前兩步,問道:“姑娘那日傷勢無恙?”楊玄瑛聽罷,也不再正視他,隻是麵無表情,冷冷說道:“將軍既有霸王之勇,小妹今日就贈將軍一曲''十麵埋伏''!”宇文博聽罷,方知楊玄瑛有備而來,誌在必得,不破此石陣,絕無生還之理。想他心性孤傲,即使兩征遼東之時,亦未逢此慘敗,眼下如何甘心認栽服輸。想到此處,激起鬥誌,宇文博已暗下決心,必破此陣。


    而楊玄瑛一語言罷,猛然勁挑大弦,先前柔緩之音立刻轉為錚錚亢鳴,琴曲一破先前寧靜之意,恰如摧起戰鼓隆隆之聲,若見淮陰點將,危伏垓下。琴音空靈悠遠,傳入隋兵耳中,恍聞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個個驚現惶恐麵容,有膽小之人,慌不擇路,逃入石陣深處,一陣亂躥,左突右衝,卻若撞鬼牆,繞來繞去,始終原地徘徊,徒耗氣力。看來此石陣非比尋常,稍有不慎,被琴音蠱惑,迷失心魂,陷入陣中,必墜萬劫不複之地,宇文博也不敢怠慢,緊握手中金剛杵,盤馬立在原處,仔細看著那些闖入陣中之人,隻待尋出石陣漏洞。


    楊玄瑛依舊微閉雙目,玉指輪過琵琶四弦,錚鳴之音,漸疾漸銳,其間又雜鐺鐺尖亮金屬交戈之聲。但凡那尖亮之音響起之時,石堆之後便有長戈掃出,撂倒困在陣中隋兵,矮牆之後立刻又有兵士躍起,長槍齊紮,刺死隋兵之後,又隱迴陣中,難覓蹤影,如此起伏一陣,困於陣中隋兵幾被殲戮殆盡。宇文博心驚不已,此石陣原本詭譎莫測,又見其中伏兵不知寡眾,一時三刻也難以看出陣法破綻,他既無破陣之策,也不敢輕舉妄動,隻能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


    也是此番楊玄瑛設伏築陣避雨台,料到奔擊偷襲之事困難重重,又幹係重大,宇文述必不會將此任務托給庸人,思來想去,隋軍中有此素質,能走崤函古道之人,非宇文博莫屬。也是那日洛陽城內與宇文博一戰,知到他驍勇勁大,遠非衛玄可比,若以普通軍士演陣,被他伏魔金杵一掃,勢必打散陣型。自出伊闕窟以來,楊玄瑛一直尋思破其金杵之法,直到路經文王避雨台,看見一地碎石溝壑,憶起昔日武侯於魚複浦以石兵八陣攔吳國追兵之事,有先例可循,她這便想出以石壘為骨、牆壑為脈,令兵將匿於其中,來演太乙九宮之陣,如此一來,應對宇文博,即可絆其跨下龍驤不得肆意縱橫,又能挾其手中金杵難以盡興揮攉。盡管如此,楊玄瑛對宇文博手中金杵仍有餘悸,故此不僅讓韓世鍔設伏穀口斷其歸路,還在斷雲峪中布下弓弩、溝塹、槍陣等重重陷阱,而讓九宮陣壓於山穀北口以作絕殺,隻為將敵一舉殲滅。如今看來,諸事因果,皆應她所料,總算也不枉她這一番苦心算計。


    此刻,楊玄瑛依舊不依不饒,手中琵琶毫無半點鬆懈,琴音掠過之處,眾隋兵早已魂不守舍,相繼闖入陣中深處,被刺死於內。眼看這越來越多的隋兵被琵琶誘去,如此下去,難脫全軍覆亡之勢,宇文博也不免有些擔憂起來。琵琶琴音專惑心神不定之人,宇文博先前一直鎮定,也絲毫不懼穀中伏兵,故此琴音奈他不得,但今心中焦慮之心一起,直如攔洪之堤潰於一線,決堤之水將一泄千裏,當下他心浮氣躁,再也難以向先前那般將其壓抑下去。


    而楊玄瑛又是一連番扣抹彈挑,琵琶之聲更趨激蕩,急節促律,戛玉鏘金,如似萬千人馬,伐鼓吹角,搖旗呐喊,聲赫天地。琴樂壓迫之下,聞者猶被勒勁扼喉,窒息難耐,宇文博更是躁狂不已,幾欲提起金杵,殺入石陣深處。可眼看心思被琴音帶走,即墜萬劫不複之地,宇文博忽想起幼年於大興善寺聽習天竺聖僧闍那崛多講讀佛法之時說過,所謂“六根不動,六塵不染”,此一言如醍醐灌頂,他俄然明白過來,楊玄瑛琴音本不能魅人,皆應自己由心著相,才會為之意亂。想通了這一層,宇文博聚神會氣,默念“不動明王真言心咒”,果然這心咒一經誦起,心神立刻平靜下來,宛若一汪止水凝冰,波瀾不驚,怒濤不駭。


    不過宇文博剛冷靜下來,司馬德戡又從身後緩緩走來,目光散亂,神色懵愣,看來是被楊玄瑛琵琶之聲逼迫已久,終於耐不住壓抑,神魂潰散,徑自往石陣中心過去。畢竟也是同朝為僚,宇文博也不願見他就此枉死,猛一把將他拉住,便衝他一聲大喝。司馬德戡驚迴神來,汗洽股栗,四肢猶在抖瑟,手中畫戟“哐當”一聲跌落於地。宇文博見狀,知道司馬德戡造詣有限,忙衝著他說道:“莫慌,守住心神,隨我念''南無-三曼多-伐折羅-赧-含''”這正是“不動明王真言心咒”,佛教信徒誦之,原是為保不受邪魔侵蝕,此刻念起,亦能收斂心魂。司馬德戡結結巴巴跟著念了幾句,終於漸漸鎮定下來。


    宇文博與司馬德戡雖一時尋得抵擋琴音所擾之法,但也難以將此法知會隋軍兵士,亡於石陣之人仍在倍增,若無破陣之法,還是惘然,何況後麵還有一個韓世鍔,若待他清完隋兵後隊,追趕上來,前有幻陣,後有驍將,任宇文博武功再是高強,亦難逃出生天。可此刻,石陣依舊天衣無縫,宇文博也未習過陰陽之數,欲尋出九宮陣生死之門而蹈入中宮,絕無可能。


    也是楊玄瑛自過臨清關以來,吃足心慈手軟之苦,且又逢自己與楊玄感眾人瀕臨絕境之刻,她也早已接受了與敵交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之理。但逼死衛玄怨念猶存,也怕自己見了隋兵淒慘情形再生惻隱,她始終緊閉雙目,故當下隻能依稀聽出琴音之中隋兵呻吟慘死之聲,卻不知宇文博早已不再受她琴音所控。此刻,她依舊得不依不饒,輪指頻頻劃排四弦,頓時慷慨之樂,穿雲裂石,響遏行雲,似見霸王受困九裏山下,十麵伏軍洶湧而出,金戈逞兇,鐵馬踐踏,隋兵聞者,個個絕望,相繼瘋潰,錘足頓首,愴天哭地。顯然這一段已是曲中高潮,石陣深處伏兵一聞此聲,衝出矮牆溝壕,槍戈相交,前後相護,排成數個戰陣,方圓相濟,長短互化,以陣中石兵為憑依,進退有序,瞬間將宇文博與周身隋兵切散開來。戰陣踩著琴律而動,時疾時徐,收張自如,忽如巨蟒,絞扼纏殺,忽如兇虎,惡撲猛噬,所過之處,隻剩隋兵陳屍滿地。當日臨清關前,楊玄瑛所布九宮之陣,意在困住隋兵,不願取人性命,故此用藤甲兵以守勢演陣,而此次避雨台上之陣容,不僅遠較前次複雜,盡顯太乙式精髓所在,更是主動擊殺陣中敵軍,不留餘地,由此也足見她對宇文博所忌及此次伏擊必得之誌。


    眼見九宮陣對隋兵大肆屠戮之時,又聞琵琶琴聲驚天一聲悲鳴,洞穿深穀,引得兩岸峭壁瑟瑟顫抖,這一聲淒厲,讓人聽得裂肺撕心,不禁想起霸王身陷大澤,仰天長嘯。而這一聲過後,九宮陣已將宇文博牢牢圍在當中,恰如天羅收網,鐵戈長槍,鋒頭皆直指宇文博而去。


    可就在宇文博將被九宮陣吞滅之際,他忽然若有所悟,注目盯住楊玄瑛所處高台,舉起手中金杵,振臂一抖,“叮咚”一聲,正是金杵兩頭股間四個金環相互碰撞之音。這憑空清亮一響,與琴音格格不入,楊玄瑛聞聲俄然一怔,不由得手上一頓,這曲律亦緩了一拍。九宮陣依琴樂節律而動,琵琶雖隻緩了一拍,九宮陣變化也隨之慢了一拍,也是楊玄瑛領兵設伏時日有限,教手下軍士操陣過於倉促,莫說眾軍士難盡解陣法其中奧妙,資質稍差者走位更是生疏,有反應較慢者一聽琴音陌生變律,立刻走錯宮位,雖馬上補迴,但也引起一小撮騷亂。宇文博耳聰目明,清楚瞧在眼裏,立刻再抖金杵,又是玲瓏一聲,切斷琴音。楊玄瑛暗自淩驚,終於忍不住抬頭一看,正與宇文博四目相對,隻見他瞳中滿是堅毅自信之色,一如那日禦龍橋頭模樣。


    楊玄瑛再見宇文博這般其傲骨盛氣,不禁有些餒怯,轉念又想到大軍出征之前,卜出的那個兇卦,心中亦焦躁起來。天色已過四更,她還想速速結束此戰,趕迴董杜原助兄長一臂之力,於是她一咬牙,一手重重扣住品相,一手頻頻同拚纏老二弦,急急嘈嘈之音,立現霸王敗走烏江,漢軍窮追不舍之狀。可宇文博既已看出陣法漏洞,還泰然自若,兀自高舉金杵,振蕩金環,時輕時重,時急時緩,雖不能完全打亂楊玄瑛琵琶之律,但時不時蓋過琵琶之音,響徹山穀,迴音四蕩,激得陣中石兵危危作抖,遙遙欲墜。楊玄瑛見狀,更是捉急,手指越擘越快,琴律越催越促,原本節奏稍緩之時軍士演陣毫無問題,可琴律漸急,生疏之人也漸漸難以跟上節奏。陣法講究眾人配合恰到好處,一人落慢突兀,勢必影響全局,此刻,這九宮陣也已顯出一些亂象。


    也就此刻,楊玄瑛揚起手來,齊掃四弦,突發驚天一聲長嘶,慘絕人寰,那是項羽霸王一世,拔劍自刎烏江前那聲絕吼,驚神淚鬼,恫天泣地。但也就這一聲起時,宇文博亦奮盡全力,舉金杵仰天狠狠一振,同是“哐鏘”一聲徹響,餘音嗡嗡不絕,低沉渾厚,猶如悶雷滾滾,奔潮隆隆,雖不震耳欲聾,卻內斂千鈞勁勢。這餘音傳上楊玄瑛坐鎮高台,竟激起琵琶四弦隨之共鳴振顫,還恰逢楊玄瑛掃完四弦,她順手迴過四指伏壓琴弦,猝然間,隻覺指尖鑽心一陣劇痛,她不禁翻過手掌看去,但見四指指腹竟已被琴弦切出鮮血。還她駭愕之中,金杵餘音勢猶未盡,於穀中兩壁懸崖間來迴拍打震擊,又撼得陣中石堆各自晃蕩,餘音散去一刹那,“轟隆”數聲,百餘石堆砰然倒塌,碎落一地。


    楊玄瑛這一驚非同小可,指腹切裂,不能再撥琴弦,琴音一止,不僅不能擾控隋兵心神,亦不能再操兵演陣。望著避雨台前一地碎石,其中伏兵盡皆暴露,一時間直教她愣沉於地,不知如何是好。而宇文博一招得手,眼見九宮陣癱瘓下來,知道破陣突圍正當此時,於是他趕緊轉頭對司馬德戡說道:“琴音已止,石陣已破,若要活命,就看此機。你速去收拾殘兵,往北突圍,我自去將她攔住。”說罷他也不待司馬德戡答話,大喝一聲,提杵縱馬,便往避雨台上殺將過去,直撲楊玄瑛所坐高台。


    司馬德戡亦冷靜下來,驚魂甫定,他拾起方天畫戟,一邊揮舞,一邊大聲喊道:“眾將士聽令,欲活命者,就隨我一道殺出穀去!”說著他縱馬殺入陣中,一番攪打,已撂倒數個楚兵。此刻琴音息止,隋軍也是相繼鎮定下來,眼見宇文、司馬二人殺入敵陣,兵將個個振作起來,操起手中兵刃、揮戈反日,與楚兵混戰一團。隋兵雖經楊玄瑛連番截殺,幸存者仍有二三千人,再加上這路隋兵隸屬驍果營,本就是隋帝楊廣為征遼東募集四海勇士所建,故此收編參軍之人皆是亡命之徒,此刻困境之下,為謀生路,更顯其善戰素質,眾兵將都是張牙舞爪,奮起殺敵,雖處劣境,卻仍與楚兵殺得難解難分。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而此刻中宮高台之上,眼睜睜瞧著宇文博舉手之間,突發奇招破了九宮陣,楊玄瑛心中一急,洛陽城內烙下舊傷又隱隱作痛。但她尚未迴過神來,宇文博一人一騎已突至台前,長嘯一聲,縱身躍起,舉杵一挑,便向她戳去。楊玄瑛知道宇文博金杵厲害,不敢冒然接招,見他這下來勢洶湧,隻得咬牙忍痛,仰身向後一翻,一個跟鬥,躍下高台,避其金杵鋒芒。哪知這一躍之間,氣血逆流,她剛落地站定,正欲取金槊應敵,卻乍覺胸口一陣鑽心絞痛,令她忍不住捂住心口,咳了幾聲,嘴角已有殷紅鮮血溢了下來,這正是:


    金剛強逞萬夫勇,冰弦兇切索命聲。


    霹靂震空乾坤轉,難違天命最無情。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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