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兇兵，生死惡鬥，斷雲峪下，避雨台上，殺伐不息。宇文博這飛身一擊，看似力大，實則虛勁，手下留有餘地，不然又怎會教楊玄瑛如此輕易避去。宇文博見著楊玄瑛這幅模樣，知其傷勢未愈，他也不願乘人之危，於是收杵說道：“石陣已破，再戰下去恐對姑娘不利，兩敗俱亡，亦難解令兄董杜原危局。不如彼此就此罷兵如何？”
楊玄瑛舊傷再犯，胸口窒悶，但眼見這一番心血，最終還是奈宇文博不得，她氣上心頭，還不願罷休，於是咬牙強行抬起頭來，一手抱著琵琶，一手持流雲橫在胸前，毅然說道：“今日隻教本姑娘尚有一口氣在，定不讓你走出斷雲峪去！”宇文博見她一番弱不禁風模樣，卻又執著如此，就如洛陽城內初見一般，竟又不禁心生憐惜，歎了一口氣說道：“姑娘這又何苦，此時趕迴董杜原，或能救令兄一命，若是繼續與在下耗於此處，恐怕姑娘他日追悔莫及。況且在下被姑娘逼入絕境，險些喪身，這石陣亦是破得僥幸，此番交手，在下甘拜下風。姑娘盡可放心，在下誓不再插手董杜原戰事。”
天色漸亮，雲開霧散，此刻韓世鍔業已殺到避雨台前，正與司馬德戡酣戰之中。先前司馬德戡背後受敵，慌張失措，無心戀戰，故此不敢應對韓世鍔，可眼下生死關頭，他亦明白如若不再奮力，必然死路一條，此刻隻見他與韓世鍔鬥在一塊，一柄畫戟舞地鏗鏘有力，翻江倒海，興風作浪，也是逼得韓世鍔進退不得。隋兵經兩員虎將激勵，越戰越勇，直把楚軍迫出北首穀口。
看這情勢下去，莫說肯定是攔不下宇文博，就是殘餘隋兵突圍而出亦是遲早之事。楊玄瑛暗自歎息，此時確實力不從心。宇文博似乎看破了她心思，深深運了一口氣，仰天一聲長嘯，嘯聲尖銳，迴蕩整個山穀，經久不息，如若飛龍亢鳴，所到之處，聞者盡皆膽顫懾服，竟都停下手來。這一夜通宵惡鬥，兩方兵將早過各自極限，亢奮過度，故此不知疲倦，此刻一但停下手來，心中意誌立刻瀉散，頓現各種憊態，更有甚者，兇喘膚汗，丟下兵刃，癱坐於地。
楊玄瑛環顧四周，瞧見這模樣，深知再耗下去，隻是徒增己方傷亡，毫無意義，雖心有不甘，卻也無能為力。況且聽宇文博如此一說，似乎話中有話，她又想起那晚卜出的兇卦，不禁暗暗擔心兄長安危，董杜原決戰在即，還不如暫且迴營再圖後計。於是她瞪了一眼宇文博，極不情願地揚手示意軍士鳴金收兵。不過此次伏擊，雖然沒有困死宇文、司馬二人，但其所部萬餘精銳，亡者過七、八千人，餘生者人困馬乏，這模樣即使到了董杜原上，也難堪再戰。但宇文博破了九宮陣後，隋兵殘部絕境下奮起反戈一擊，也傷亡了楚軍過半人馬。如此算來，兩軍交鋒，勉強可作平手。
而另一邊董杜原上，自楊玄瑛深夜領兵去斷雲峪設伏後，楊玄感、李密、李子雄等於主營厲兵秣馬，以備戰事。此後又聞報宇文述大軍業已離開函穀關，浩浩蕩蕩進軍董杜原，但趙懷義西去風陵渡收羅船支卻遲遲不見消息，看來原上決戰再所難免，眾人也隻能定下心來，全力以赴。直至第三日入夜，即宇文博於斷雲峪下中伏那晚，探子來報，宇文述大軍營於十裏外閔鄉，楊玄感這又召眾人再聚帳中軍議。
夜深人靜，軍帳中氣氛凝重沉悶，眾人又是緊張，又是擔憂，皆是一臉嚴肅，愁眉不展。尤其是楊玄感，那日卜得兇卦，始終縈繞心頭，他更是鬱鬱忡忡，魂不守舍。眾人沉默許久，楊玄感終於開口說道：“宇文述老賊於閔鄉紮營，趙懷義西去尋船，至今沒有消息，董杜原一戰，看來無法避免，隻是我軍連日受挫，士氣低落，恐於此戰不利，諸位有何高見？”頹息蔓延，人心搖搖，若欲言戰，當先激勵鬥誌，李子雄忽然說道：“楊廣那廝暴虐無道，楚王既已起兵，廢黜昏主，不若借此機順應民心，昭告天下，登大統位，分封犒賞三軍將士，必漲士氣！”楊玄感聽罷一愣，麵露遲疑之色，猶豫良久，還拿不下決心，便問李密道：“賢弟如何看法？”李密將楊玄感神情清楚看在眼裏，他搖頭說道：“昔日陳勝自欲稱王，張耳諫而被見外；魏武將求九錫，荀彧止而被遠疏。可小弟也不是阿諛順意之人，兄長如此一問，著實讓小弟彷徨，不知如何作答。”楊玄感已然會意，他再三審思，終覺得此事欠妥，於是說道：“大敵當前，存亡絕續，還是先議破敵之法，此事容後再議吧。”李子雄聽罷，也不再作聲了，捋著胡須，垂下頭去。
帳中又陷入沉寂，良久無聲，楊玄感有些按耐不住，正欲發話，卻見李子雄猛然拍案而起，瞋目說道：“破野頭那廝有何能耐，俺這就提兵去抄了那廝大營，也好過於此坐以待斃！”楊玄感說道：“李將軍稍安，切莫意氣用事。”可李密卻說道：“宇文述大軍紮營完畢不久，尚未站穩陣腳，此時趁夜劫營，兵行險招，或許會有勝算。”說著他起身走到案前，指著地形圖說道：“依小弟之見，宇文述大軍駐於閔鄉，李將軍劫營，借東南風火攻，宇文述必走東北麵盤豆。小弟於此設伏，則將其迫往西麵走上董杜原。兄長於原上黃河南岸布陣，以逸待勞，待其至則擊之於前，李將軍則抄其後，小弟掩其側，三麵合擊，一舉將其殲滅！”
事到如今，別無良策，唯鋌而走險，放手一搏，楊玄感隻得從李密之計，縱兵出擊，以占據主動。是夜，三軍將士集於校場，楊玄感登帥台再宣先帝文皇遺詔，傳戰檄數楊廣之罪，慷慨陳詞，聲淚俱發，聞者無不潸然動容。繼而，祭纛釁鼓，以伐無道、討不義為名，大唿誓師，眥裂血流，齒牙盡碎。不僅如此，楊玄感等人還效仿霸王渡漳水破釜沉舟，令三軍將士造飯用膳，吃飽喝足之後，便教砸碎鍋釜灶台，每人隻留三日口糧，其餘糧秣盡皆焚毀，看來這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了。
時至三更，點將分兵完畢，李子雄簡三千輕騎，人各攜硝石、硫磺、火種，卷旗束甲，銜枚裹蹄，出營奔閔鄉去。披星戴月，催馬急行，天尚未亮時，李子雄麾軍抵至隋軍大營外，伏於林中，遙遙望去，隻見隋營並無重門嚴柝、深溝高壘護守，除了幾支巡營小隊與哨位外，兵將仍在睡夢之中，營房內一片寂靜。看來隋軍並無防備，李子雄暗自慶幸，攜眾悄悄摸近營寨，使隨騎分作兩路，一路弓騎千人列陣以遠程火矢齊射掩護，另一路槍騎則隨之突入營中縱火，一切布置就緒，李子雄拔出九環偃月刃，當空一揮，說道：“今夜一戰，當顯男兒本色，若有膽怯怕死者，現在乘早離去！”這支輕騎為他帶出洛陽之舊部，多是鮮卑胡人，個個好勇鬥狠，又豈會在這個時候膽小示弱，眾人雖不吭聲，但李子雄環視一圈，見其眼神剛毅堅定，他甚為滿意，於是舉刀一指隋軍大營，圓睜怒目，大聲吼道：“斬獲破野頭首級者，重重有賞！”話音未落，他已高舉長刀，帶頭衝殺出去。
而與此同時，宇文述率軍於傍晚時分抵閔鄉，為確保一戰製勝，還讓屈突通領了五千鐵騎乘夜悄悄西進，打算抄掠敵後，配合次日清晨總攻。不過樊子蓋另有一路千餘人馬，因隨軍攜有機關戰具，行進緩慢，尚在途中，故宇文述便於閔鄉就地紮營，等待樊子蓋到來。
待屈突通去後，天色已晚。如今萬事俱備，宇文述成竹在胸，難免有些疏忽大意，也未料到楊玄感竟會先下手為強，李子雄一路奇襲人馬已在營外恭候。眼下行軍兩日，他有些乏累，於帳中閉目養神，忽聞帳外嘈雜吵鬧聲起。宇文述大吃一驚，不及被甲綽兵，跑出帳外，正見大營內外火光衝天，照亮夜空。火勢迅猛，借著夏日淩晨東南風之勁勢，直往眼前吞噬蔓延而來，霎時烤得人焦頭爛額。而火光之中，又見亂箭橫飛，李子雄帶頭衝破轅門，突入寨中，長驅直入，左突右撞，斬將刈旗。而其身後一眾騎兵，個個一手持長槊，一手舉火把，所到之處，逢人便紮，逢物便燒，一時間，營內驚醒隋兵亂作一團，哭爹喊娘，狼奔豕突。宇文述瞧在眼裏，心中駭然，這一幕又不禁讓他想起了去年遼東薩水河上情形，簡直教人欲哭無淚。
正當宇文述茫然無措時，一名青年倉惶跑來，驚聲唿到：“爹爹，大營遭賊兵偷襲，如何是好？”宇文述定睛一看，此人衣冠不整，麵紅耳赤，言吐之間，還帶滿嘴酒味，不正是自己長子宇文化及。大戰在即，宇文化及居然還有心於軍中貪酒尋歡，眼見他這窩囊模樣，宇文述心中火起，厲聲叱道：“你這個廢物，平日裏就知吃喝玩樂，要緊關頭也拿不出個主意來，將來如何承我家業。”正說著，又另一個青年策馬而來，身後又還牽著兩匹戰馬，那人奔到宇文父子跟前，上氣不接下氣說道：“爹爹、大哥趕快上馬，收拾殘兵，火勢自東南燒來，可往東北退去再說。”此人乃是宇文述次子宇文智及。原來宇文述除了庶子宇文博外，另有嫡子三人，分別喚做化及、智及、士及，其中隻有三子士及被楊廣賞識而賜婚娶南陽公主，拜駙馬都尉，此刻遠在高陽楊廣身邊，而化及、智及二人卻是自幼奢靡浮誇，貪婪驕橫，不久前他兄弟二人因違反隋帝禁令，私自與突厥往來生意，惹惱了隋帝，鋃鐺入獄。後幸有宇文述與南陽公主求情，他二人雖免於一死，但也被革了官職，故宇文述這次從征才會把他二人帶在身邊，令其戴罪立功。
不過宇文智及人如其名，倒也有些小聰明，善耍些手段詭計，密販突厥也是他出的主意，再慫恿宇文化及參與。此刻大營遭劫，也唯他頭腦清醒，一句話點醒了宇文述。宇文述經他這一說，方鎮定下來，他白了一眼宇文化及，冷哼一聲，跨上戰馬，又於宇文智及說道：“趕快去收拾兵馬，讓驍果精銳斷後，主力先往盤豆鄉，莫管此處劫營之人。待明日天亮，會合屈突通，再做反攻。”宇文智及得了命令，立刻掉轉頭去，一路突圍而去，直奔驍果營帳。宇文述與宇文化及父子二人，跨上戰馬，奔走寨中，穩住軍心，收拾隋兵，父子三人合力拚殺，總算沒讓大軍就此臨危奔潰，隋兵經組織迎戰，往北營外且戰且退。
畢竟李子雄兵馬有限，在營中一陣攪殺，燒了營帳，但傷亡隋兵有限，尚有萬餘人馬於宇文父子集結之下，安然退出閔鄉主營，由宇文智及領驍果衛殿後，一如李密所料，為避火勢，往東北行進。一路倉皇奔走，至天亮時分，宇文父子見無追兵趕來，皆鬆了一口氣。大軍就地小憩，清點人數，除了死傷與逃散之人，尚餘一萬五千餘人馬。隋軍戰力尚在，宇文述暗叫慶幸，於是重整旗鼓，又派人去聯絡了屈突通、樊子蓋等部，一切安排妥當，又啟程奔盤豆方向。
盤豆鄉地處董杜原東首，北去黃河不遠，秦嶺餘脈至此，已不再巍峨險阻，隻是些矮丘淺壑，一眼望去，視野頗為開闊。宇文述率大軍行到此處，隻見微風掠過，陵上灌木簌簌作響，忽又有群白鷺驚飛，唳聲打破曠野寂靜，著實嚇了宇文述一跳，他忙喝令軍士停止前行，謹慎地遙望著不遠處幾座起伏山丘。想宇文述也算征戰一生，晚年竟先有薩水河上遭伏全軍覆亡，後有閔鄉大營被劫狼狽而逃，眼下他已成驚弓之鳥，心中忐忑不安。
宇文化及見狀不明所以，走上前來說道：“爹爹，為何勒停大軍？”宇文述沉吟片刻，說道：“此處眾草障野，又有禽驚鳥飛，必有伏兵！”宇文化及笑道：“爹爹莫要疑神疑鬼，隻是幾隻鳥兒而已，如此草木皆兵，豈不與前秦符堅一樣淪為後人笑柄。”說著他取下背上弓箭，繼續說道：“爹爹要嫌這鳥兒心煩，孩兒這就把它射下來。”宇文述啐了一聲，沒好氣地說道：“你怎這般不爭氣，若要有士及一半上心，還用得著為父如此操勞？”宇文化及被他一訓，低下頭去，不敢作聲。宇文述又歎了一口氣說道：“你是嫡長，遲早繼承宇文家業，還如此莽撞糊塗，今後如何成器？”兩人正說道此處，宇文智及已奔上來說道：“爹爹，此地有殺氣，恐有伏兵，再說我軍處陰背陽，若前方遇敵，還要仰攻，更是不利。”宇文述聽罷，滿意地點點頭，迴頭於對宇文化及說道：“看看智及，你得好好學學。”宇文化及連番被教訓，隻得唯唯稱諾，不敢再做聲。
宇文述又環顧四周，沉吟半晌，說道：“傳令大軍，後隊改為前隊，折迴往西南走！”宇文智及說道：“爹爹，西南過去，就上了董杜原，離叛軍主營不遠，若是叛軍陳兵於原上，守株待兔，則我軍處境危矣。”宇文述說道：“無妨，本欲待樊子蓋工兵到達，再發動攻勢，如今看來也等不及了，不如直上董杜原，與博兒、屈突通兩部唿應，直襲叛軍主力。”宇文智及聽罷點頭稱是，這便立刻傳遍全軍，就地轉向，改換行軍隊形。
隋軍行進間轉身變陣，正給人可乘之機。果然，待其轉身騷亂之時，乍聞山頭一聲炮響，殺聲大震，丘陵上兩排駑手起身，不由分說，便居高臨下，放箭亂射，激矢橫飛，眨眼紮死隋兵無數。宇文述駭然色變，再細細看去，隻見前頭山坡上兩排駑兵之後，旍旗招搖，沙石飛揚，遮天蔽野，聲勢懾人。宇文述連唿不好，可他尚未定下神來，身後又傳來鐵蹄奔踏之聲，猶若驚濤駭浪，洶湧撲來。一時間整個盤豆原上隆隆滾滾，轟轟烈烈，看去漫山遍野似乎都是敵兵，宇文述慌了神，隻見西首小路上無人，他也不及細想，當即喝令兵將往西退去。
此番李密於盤豆設伏，並無意在此與隋兵正麵交鋒，隻欲將宇文述逼上董杜原上再圍殲之，故此令除弓弩手列陣高地齊射外，另遣千餘人馬於丘陵後穀底之間，高揚旌旗，來迴奔走，大造聲勢，果然嚇得宇文述失魂落魄，望風而遁。眼見隋軍西去，落入自己圈套，李密正有些得意時，可想起適才亂軍中隻依稀見到宇文述父子三人身影，卻不見樊子蓋、屈突通等人，他心中不禁掠過一絲不安。但當下李子雄已從南麵過來與他會師，包圍宇文述之勢已成，李密也就不再深究樊、屈突二人去向，與李子雄麾軍悄悄尾隨宇文述而去。
朝日初升，赤霞散射，天野蒸紅。董杜原上，楊玄感綽槍盤馬而立，眼望大河滄流，滔滔東去，濁浪排空，驚濤拍岸，自黎陽起兵以來諸事不禁泛上心頭，直教人感慨萬千。但當下，那晚太乙神盤演之兇卦仍在腦中揮之不去，天命絕情，人何可逭，他想著還一副愁眉苦臉模樣。而恰此際，有流星探馬來報：隋軍遭劫營伏擊，正往此處奔來。
看來決戰迫近眉睫，不可避免。楊玄感舉起手中那杆虎頭金槍，輕撫槍身，又引思緒。開皇八年，白帝城頭，其父楊素正攜此槍登上五牙戰艦，驅水師出巴蜀、掃湘州、平南陳。當年楊素綽槍傲立船頭，體貌雄偉，英姿颯爽，以至南人望之懼曰：“清河公乃江神也！”此乃何等威風。可楊素勞苦功高，最終卻被楊廣逼迫至死，家仇不共戴天，想來怎不教人發指眥裂，咬牙切齒。況且楊廣早有滅他楊氏一族之意，即便自己不反，怕也難以善終，想到此處，還有何可猶豫，楊玄感策馬走至陣前，高舉虎頭金槍、朗聲對將士說道：“當今楊廣失道，禍國殃民，神人共憤，而諸位皆因不滿其惡行才追隨我至此。眼下決戰在即，諸位膽怯也罷，驚惶也好，但須知此役戰敗，諸位即使有命逃出董杜原，也遲早被楊廣淩虐，生不如死，還不若隨我全力一戰，即便馬革裹屍，亦能名垂青史！”如今這一路楚軍，除了自黎陽帶來一些部眾之外，大多是西進途中來投的流民亡子，這些人久遭兵禍傜役迫害，早已走投無路，現聽得楊玄感這一席話語，群情激奮，熱血沸騰，眾人捋袖揎拳，揚起兵刃，振臂高唿而道：“誅楊廣！伐暴隋！”人聲澎湃，威勢盛壯，徹動山原，直令黃河大浪咆哮之聲也黯然遜之。楊玄感見這般軍威，決心更是堅定，他仰天一聲長嘯，揚起虎頭金槍淩空一抖，高聲吼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且看我今日就以此劍斬斷天命！”
再說此刻宇文述父子三人，為避追掩，驅兵倉促西進，正登上董杜原，忽聞遠處鉦鼓齊鳴，聲動天地。宇文述這一驚非同小可，正令兵將列陣應敵，又見前方沙飛礫走，煙卷塵揚，一彪軍由遠及近，奔騰而來，其聲勢顯赫，整個荒原皆為之顫顫作抖。隋兵先前數番遭伏，行到此處，又見前方敵軍鋪天卷地而來，亂做一團，有膽小者已棄甲而逃。隋軍軍心渙散，鬥誌全無，如何禦敵，宇文述氣急敗壞，心急火燎，隻仗劍嘶聲吆喝。而宇文化及在他身邊，也是目瞪神呆，驚慌失措。
這節骨眼上，倒還是宇文智及不算糊塗，見大軍一亂塗地，有人脫隊逃亡，他大喝一聲，操起背上弓箭，張弦就是兩箭射去，勁矢掠過眾人頭頂，但聞“哇嗚”兩聲，利鏃貫過兩名逃兵背心，當場將其紮死於地。宇文智及射死二人，揚弓大聲喝道：“凡臨陣脫逃者，殺無赦！”說著他又連射數箭，箭箭中的，逃兵應聲倒地。此舉頗有成效，畢竟隋軍兵將也是征遼精銳，且又見宇文智及舉手間連射數人，眾士雖然心中驚駭難以盡消，但軍令在上，一時間倒也無人再起逃跑之念，紛紛操起兵刃，呐喊鼓噪，開始迎敵列陣。
但此際，楚軍群威群膽，奮勇衝鋒，溷殺將來。軍陣中又突出一騎，正是楊玄感。隻見他一身銀鎧熠熠生輝，一柄金槍閃亮耀眼，鷹揚虎視，铓氣彌銳，一麵疾唿叱吒，一麵挺槍狠紮，勇往直前，撞入隋陣，直奔宇文述殺去，口中還大聲吼道：“楊玄感在此，宇文老賊納命來！”聲至人至，轉眼之間，手起槍落，金光縱掠，已將數名隋兵挑飛空中。
宇文述麵如土色，轉頭又見宇文化及在一旁也是懵頭懵腦，他當即吼道：“愣著做甚，還不趕緊應戰！”宇文化及被他一罵，恍如夢醒，顫顫悠悠提起手中長刀，哆嗦稱諾，卻無動靜。宇文述氣急敗壞，哼了一聲，也無暇理他，不過轉念想到已有人去聯絡樊子蓋、屈突通等人，隻要撐到他二人到來，即可反戈一擊，扭轉局勢，於是他又壯起膽來，喝左右道：“那穿白甲的就是賊魁楊玄感，得其首級者賞千金，封萬戶侯！”危急關頭倒宇文智及還有些膽氣，他聞得此言，不由分說，綽起兵刃，唿來兩路重甲騎兵，便迎敵衝殺上去。
而此刻楊玄感一馬當先，執銳披堅，衝鋒陷陣，所向無前。隨眾兵將見狀，倍受鼓舞，士氣大振，緊隨其後，將手中長槊向前一倒，裏外迭起三層槍陣，一邊齊聲喊殺，一邊奔壓敵陣。一時間，隋軍不及列隊，倉促接敵，七零八落，各自為戰，於楚軍槍陣衝擊之下，前軍人仰馬翻，後軍連連退卻。
也就楚軍槍陣突擊同時，隋軍身後又是一陣轟鳴，若軒然大波，席卷而至。宇文述正於中軍指揮，忽聞巨響，扭頭一看，隻見東首一路騎兵，仗馬持槊，斜刺裏橫殺上來。驍騎騰烈，飆發電舉，雷動霆擊，如火如荼，而其中領頭那人，獰髯張目，齜牙咧嘴，高高揚起手中玄鐵重刀，刀背九環鏗鏘作響，這不正是李子雄。可宇文述見之還怔愕中，董杜原上南麓又見旍旗招搖，風起雲湧，一路楚軍由李密率領，逼上前來，與先前楊、李二人軍馬唿應，將隋軍三麵圍住，簡直就是要將其逼落黃河之架勢，這正是：
滔滔黃河起驚浪，悠悠荒原落平沙。
殘陽眷暮悲夙殞，餘燼惜照萬裏霞。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楊玄瑛舊傷再犯，胸口窒悶，但眼見這一番心血，最終還是奈宇文博不得，她氣上心頭，還不願罷休，於是咬牙強行抬起頭來，一手抱著琵琶，一手持流雲橫在胸前，毅然說道：“今日隻教本姑娘尚有一口氣在，定不讓你走出斷雲峪去！”宇文博見她一番弱不禁風模樣，卻又執著如此，就如洛陽城內初見一般，竟又不禁心生憐惜，歎了一口氣說道：“姑娘這又何苦，此時趕迴董杜原，或能救令兄一命，若是繼續與在下耗於此處，恐怕姑娘他日追悔莫及。況且在下被姑娘逼入絕境，險些喪身，這石陣亦是破得僥幸，此番交手，在下甘拜下風。姑娘盡可放心，在下誓不再插手董杜原戰事。”
天色漸亮，雲開霧散，此刻韓世鍔業已殺到避雨台前，正與司馬德戡酣戰之中。先前司馬德戡背後受敵，慌張失措，無心戀戰，故此不敢應對韓世鍔，可眼下生死關頭，他亦明白如若不再奮力，必然死路一條，此刻隻見他與韓世鍔鬥在一塊，一柄畫戟舞地鏗鏘有力，翻江倒海，興風作浪，也是逼得韓世鍔進退不得。隋兵經兩員虎將激勵，越戰越勇，直把楚軍迫出北首穀口。
看這情勢下去，莫說肯定是攔不下宇文博，就是殘餘隋兵突圍而出亦是遲早之事。楊玄瑛暗自歎息，此時確實力不從心。宇文博似乎看破了她心思，深深運了一口氣，仰天一聲長嘯，嘯聲尖銳，迴蕩整個山穀，經久不息，如若飛龍亢鳴，所到之處，聞者盡皆膽顫懾服，竟都停下手來。這一夜通宵惡鬥，兩方兵將早過各自極限，亢奮過度，故此不知疲倦，此刻一但停下手來，心中意誌立刻瀉散，頓現各種憊態，更有甚者，兇喘膚汗，丟下兵刃，癱坐於地。
楊玄瑛環顧四周，瞧見這模樣，深知再耗下去，隻是徒增己方傷亡，毫無意義，雖心有不甘，卻也無能為力。況且聽宇文博如此一說，似乎話中有話，她又想起那晚卜出的兇卦，不禁暗暗擔心兄長安危，董杜原決戰在即，還不如暫且迴營再圖後計。於是她瞪了一眼宇文博，極不情願地揚手示意軍士鳴金收兵。不過此次伏擊，雖然沒有困死宇文、司馬二人，但其所部萬餘精銳，亡者過七、八千人，餘生者人困馬乏，這模樣即使到了董杜原上，也難堪再戰。但宇文博破了九宮陣後，隋兵殘部絕境下奮起反戈一擊，也傷亡了楚軍過半人馬。如此算來，兩軍交鋒，勉強可作平手。
而另一邊董杜原上，自楊玄瑛深夜領兵去斷雲峪設伏後，楊玄感、李密、李子雄等於主營厲兵秣馬，以備戰事。此後又聞報宇文述大軍業已離開函穀關，浩浩蕩蕩進軍董杜原，但趙懷義西去風陵渡收羅船支卻遲遲不見消息，看來原上決戰再所難免，眾人也隻能定下心來，全力以赴。直至第三日入夜，即宇文博於斷雲峪下中伏那晚，探子來報，宇文述大軍營於十裏外閔鄉，楊玄感這又召眾人再聚帳中軍議。
夜深人靜，軍帳中氣氛凝重沉悶，眾人又是緊張，又是擔憂，皆是一臉嚴肅，愁眉不展。尤其是楊玄感，那日卜得兇卦，始終縈繞心頭，他更是鬱鬱忡忡，魂不守舍。眾人沉默許久，楊玄感終於開口說道：“宇文述老賊於閔鄉紮營，趙懷義西去尋船，至今沒有消息，董杜原一戰，看來無法避免，隻是我軍連日受挫，士氣低落，恐於此戰不利，諸位有何高見？”頹息蔓延，人心搖搖，若欲言戰，當先激勵鬥誌，李子雄忽然說道：“楊廣那廝暴虐無道，楚王既已起兵，廢黜昏主，不若借此機順應民心，昭告天下，登大統位，分封犒賞三軍將士，必漲士氣！”楊玄感聽罷一愣，麵露遲疑之色，猶豫良久，還拿不下決心，便問李密道：“賢弟如何看法？”李密將楊玄感神情清楚看在眼裏，他搖頭說道：“昔日陳勝自欲稱王，張耳諫而被見外；魏武將求九錫，荀彧止而被遠疏。可小弟也不是阿諛順意之人，兄長如此一問，著實讓小弟彷徨，不知如何作答。”楊玄感已然會意，他再三審思，終覺得此事欠妥，於是說道：“大敵當前，存亡絕續，還是先議破敵之法，此事容後再議吧。”李子雄聽罷，也不再作聲了，捋著胡須，垂下頭去。
帳中又陷入沉寂，良久無聲，楊玄感有些按耐不住，正欲發話，卻見李子雄猛然拍案而起，瞋目說道：“破野頭那廝有何能耐，俺這就提兵去抄了那廝大營，也好過於此坐以待斃！”楊玄感說道：“李將軍稍安，切莫意氣用事。”可李密卻說道：“宇文述大軍紮營完畢不久，尚未站穩陣腳，此時趁夜劫營，兵行險招，或許會有勝算。”說著他起身走到案前，指著地形圖說道：“依小弟之見，宇文述大軍駐於閔鄉，李將軍劫營，借東南風火攻，宇文述必走東北麵盤豆。小弟於此設伏，則將其迫往西麵走上董杜原。兄長於原上黃河南岸布陣，以逸待勞，待其至則擊之於前，李將軍則抄其後，小弟掩其側，三麵合擊，一舉將其殲滅！”
事到如今，別無良策，唯鋌而走險，放手一搏，楊玄感隻得從李密之計，縱兵出擊，以占據主動。是夜，三軍將士集於校場，楊玄感登帥台再宣先帝文皇遺詔，傳戰檄數楊廣之罪，慷慨陳詞，聲淚俱發，聞者無不潸然動容。繼而，祭纛釁鼓，以伐無道、討不義為名，大唿誓師，眥裂血流，齒牙盡碎。不僅如此，楊玄感等人還效仿霸王渡漳水破釜沉舟，令三軍將士造飯用膳，吃飽喝足之後，便教砸碎鍋釜灶台，每人隻留三日口糧，其餘糧秣盡皆焚毀，看來這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了。
時至三更，點將分兵完畢，李子雄簡三千輕騎，人各攜硝石、硫磺、火種，卷旗束甲，銜枚裹蹄，出營奔閔鄉去。披星戴月，催馬急行，天尚未亮時，李子雄麾軍抵至隋軍大營外，伏於林中，遙遙望去，隻見隋營並無重門嚴柝、深溝高壘護守，除了幾支巡營小隊與哨位外，兵將仍在睡夢之中，營房內一片寂靜。看來隋軍並無防備，李子雄暗自慶幸，攜眾悄悄摸近營寨，使隨騎分作兩路，一路弓騎千人列陣以遠程火矢齊射掩護，另一路槍騎則隨之突入營中縱火，一切布置就緒，李子雄拔出九環偃月刃，當空一揮，說道：“今夜一戰，當顯男兒本色，若有膽怯怕死者，現在乘早離去！”這支輕騎為他帶出洛陽之舊部，多是鮮卑胡人，個個好勇鬥狠，又豈會在這個時候膽小示弱，眾人雖不吭聲，但李子雄環視一圈，見其眼神剛毅堅定，他甚為滿意，於是舉刀一指隋軍大營，圓睜怒目，大聲吼道：“斬獲破野頭首級者，重重有賞！”話音未落，他已高舉長刀，帶頭衝殺出去。
而與此同時，宇文述率軍於傍晚時分抵閔鄉，為確保一戰製勝，還讓屈突通領了五千鐵騎乘夜悄悄西進，打算抄掠敵後，配合次日清晨總攻。不過樊子蓋另有一路千餘人馬，因隨軍攜有機關戰具，行進緩慢，尚在途中，故宇文述便於閔鄉就地紮營，等待樊子蓋到來。
待屈突通去後，天色已晚。如今萬事俱備，宇文述成竹在胸，難免有些疏忽大意，也未料到楊玄感竟會先下手為強，李子雄一路奇襲人馬已在營外恭候。眼下行軍兩日，他有些乏累，於帳中閉目養神，忽聞帳外嘈雜吵鬧聲起。宇文述大吃一驚，不及被甲綽兵，跑出帳外，正見大營內外火光衝天，照亮夜空。火勢迅猛，借著夏日淩晨東南風之勁勢，直往眼前吞噬蔓延而來，霎時烤得人焦頭爛額。而火光之中，又見亂箭橫飛，李子雄帶頭衝破轅門，突入寨中，長驅直入，左突右撞，斬將刈旗。而其身後一眾騎兵，個個一手持長槊，一手舉火把，所到之處，逢人便紮，逢物便燒，一時間，營內驚醒隋兵亂作一團，哭爹喊娘，狼奔豕突。宇文述瞧在眼裏，心中駭然，這一幕又不禁讓他想起了去年遼東薩水河上情形，簡直教人欲哭無淚。
正當宇文述茫然無措時，一名青年倉惶跑來，驚聲唿到：“爹爹，大營遭賊兵偷襲，如何是好？”宇文述定睛一看，此人衣冠不整，麵紅耳赤，言吐之間，還帶滿嘴酒味，不正是自己長子宇文化及。大戰在即，宇文化及居然還有心於軍中貪酒尋歡，眼見他這窩囊模樣，宇文述心中火起，厲聲叱道：“你這個廢物，平日裏就知吃喝玩樂，要緊關頭也拿不出個主意來，將來如何承我家業。”正說著，又另一個青年策馬而來，身後又還牽著兩匹戰馬，那人奔到宇文父子跟前，上氣不接下氣說道：“爹爹、大哥趕快上馬，收拾殘兵，火勢自東南燒來，可往東北退去再說。”此人乃是宇文述次子宇文智及。原來宇文述除了庶子宇文博外，另有嫡子三人，分別喚做化及、智及、士及，其中隻有三子士及被楊廣賞識而賜婚娶南陽公主，拜駙馬都尉，此刻遠在高陽楊廣身邊，而化及、智及二人卻是自幼奢靡浮誇，貪婪驕橫，不久前他兄弟二人因違反隋帝禁令，私自與突厥往來生意，惹惱了隋帝，鋃鐺入獄。後幸有宇文述與南陽公主求情，他二人雖免於一死，但也被革了官職，故宇文述這次從征才會把他二人帶在身邊，令其戴罪立功。
不過宇文智及人如其名，倒也有些小聰明，善耍些手段詭計，密販突厥也是他出的主意，再慫恿宇文化及參與。此刻大營遭劫，也唯他頭腦清醒，一句話點醒了宇文述。宇文述經他這一說，方鎮定下來，他白了一眼宇文化及，冷哼一聲，跨上戰馬，又於宇文智及說道：“趕快去收拾兵馬，讓驍果精銳斷後，主力先往盤豆鄉，莫管此處劫營之人。待明日天亮，會合屈突通，再做反攻。”宇文智及得了命令，立刻掉轉頭去，一路突圍而去，直奔驍果營帳。宇文述與宇文化及父子二人，跨上戰馬，奔走寨中，穩住軍心，收拾隋兵，父子三人合力拚殺，總算沒讓大軍就此臨危奔潰，隋兵經組織迎戰，往北營外且戰且退。
畢竟李子雄兵馬有限，在營中一陣攪殺，燒了營帳，但傷亡隋兵有限，尚有萬餘人馬於宇文父子集結之下，安然退出閔鄉主營，由宇文智及領驍果衛殿後，一如李密所料，為避火勢，往東北行進。一路倉皇奔走，至天亮時分，宇文父子見無追兵趕來，皆鬆了一口氣。大軍就地小憩，清點人數，除了死傷與逃散之人，尚餘一萬五千餘人馬。隋軍戰力尚在，宇文述暗叫慶幸，於是重整旗鼓，又派人去聯絡了屈突通、樊子蓋等部，一切安排妥當，又啟程奔盤豆方向。
盤豆鄉地處董杜原東首，北去黃河不遠，秦嶺餘脈至此，已不再巍峨險阻，隻是些矮丘淺壑，一眼望去，視野頗為開闊。宇文述率大軍行到此處，隻見微風掠過，陵上灌木簌簌作響，忽又有群白鷺驚飛，唳聲打破曠野寂靜，著實嚇了宇文述一跳，他忙喝令軍士停止前行，謹慎地遙望著不遠處幾座起伏山丘。想宇文述也算征戰一生，晚年竟先有薩水河上遭伏全軍覆亡，後有閔鄉大營被劫狼狽而逃，眼下他已成驚弓之鳥，心中忐忑不安。
宇文化及見狀不明所以，走上前來說道：“爹爹，為何勒停大軍？”宇文述沉吟片刻，說道：“此處眾草障野，又有禽驚鳥飛，必有伏兵！”宇文化及笑道：“爹爹莫要疑神疑鬼，隻是幾隻鳥兒而已，如此草木皆兵，豈不與前秦符堅一樣淪為後人笑柄。”說著他取下背上弓箭，繼續說道：“爹爹要嫌這鳥兒心煩，孩兒這就把它射下來。”宇文述啐了一聲，沒好氣地說道：“你怎這般不爭氣，若要有士及一半上心，還用得著為父如此操勞？”宇文化及被他一訓，低下頭去，不敢作聲。宇文述又歎了一口氣說道：“你是嫡長，遲早繼承宇文家業，還如此莽撞糊塗，今後如何成器？”兩人正說道此處，宇文智及已奔上來說道：“爹爹，此地有殺氣，恐有伏兵，再說我軍處陰背陽，若前方遇敵，還要仰攻，更是不利。”宇文述聽罷，滿意地點點頭，迴頭於對宇文化及說道：“看看智及，你得好好學學。”宇文化及連番被教訓，隻得唯唯稱諾，不敢再做聲。
宇文述又環顧四周，沉吟半晌，說道：“傳令大軍，後隊改為前隊，折迴往西南走！”宇文智及說道：“爹爹，西南過去，就上了董杜原，離叛軍主營不遠，若是叛軍陳兵於原上，守株待兔，則我軍處境危矣。”宇文述說道：“無妨，本欲待樊子蓋工兵到達，再發動攻勢，如今看來也等不及了，不如直上董杜原，與博兒、屈突通兩部唿應，直襲叛軍主力。”宇文智及聽罷點頭稱是，這便立刻傳遍全軍，就地轉向，改換行軍隊形。
隋軍行進間轉身變陣，正給人可乘之機。果然，待其轉身騷亂之時，乍聞山頭一聲炮響，殺聲大震，丘陵上兩排駑手起身，不由分說，便居高臨下，放箭亂射，激矢橫飛，眨眼紮死隋兵無數。宇文述駭然色變，再細細看去，隻見前頭山坡上兩排駑兵之後，旍旗招搖，沙石飛揚，遮天蔽野，聲勢懾人。宇文述連唿不好，可他尚未定下神來，身後又傳來鐵蹄奔踏之聲，猶若驚濤駭浪，洶湧撲來。一時間整個盤豆原上隆隆滾滾，轟轟烈烈，看去漫山遍野似乎都是敵兵，宇文述慌了神，隻見西首小路上無人，他也不及細想，當即喝令兵將往西退去。
此番李密於盤豆設伏，並無意在此與隋兵正麵交鋒，隻欲將宇文述逼上董杜原上再圍殲之，故此令除弓弩手列陣高地齊射外，另遣千餘人馬於丘陵後穀底之間，高揚旌旗，來迴奔走，大造聲勢，果然嚇得宇文述失魂落魄，望風而遁。眼見隋軍西去，落入自己圈套，李密正有些得意時，可想起適才亂軍中隻依稀見到宇文述父子三人身影，卻不見樊子蓋、屈突通等人，他心中不禁掠過一絲不安。但當下李子雄已從南麵過來與他會師，包圍宇文述之勢已成，李密也就不再深究樊、屈突二人去向，與李子雄麾軍悄悄尾隨宇文述而去。
朝日初升，赤霞散射，天野蒸紅。董杜原上，楊玄感綽槍盤馬而立，眼望大河滄流，滔滔東去，濁浪排空，驚濤拍岸，自黎陽起兵以來諸事不禁泛上心頭，直教人感慨萬千。但當下，那晚太乙神盤演之兇卦仍在腦中揮之不去，天命絕情，人何可逭，他想著還一副愁眉苦臉模樣。而恰此際，有流星探馬來報：隋軍遭劫營伏擊，正往此處奔來。
看來決戰迫近眉睫，不可避免。楊玄感舉起手中那杆虎頭金槍，輕撫槍身，又引思緒。開皇八年，白帝城頭，其父楊素正攜此槍登上五牙戰艦，驅水師出巴蜀、掃湘州、平南陳。當年楊素綽槍傲立船頭，體貌雄偉，英姿颯爽，以至南人望之懼曰：“清河公乃江神也！”此乃何等威風。可楊素勞苦功高，最終卻被楊廣逼迫至死，家仇不共戴天，想來怎不教人發指眥裂，咬牙切齒。況且楊廣早有滅他楊氏一族之意，即便自己不反，怕也難以善終，想到此處，還有何可猶豫，楊玄感策馬走至陣前，高舉虎頭金槍、朗聲對將士說道：“當今楊廣失道，禍國殃民，神人共憤，而諸位皆因不滿其惡行才追隨我至此。眼下決戰在即，諸位膽怯也罷，驚惶也好，但須知此役戰敗，諸位即使有命逃出董杜原，也遲早被楊廣淩虐，生不如死，還不若隨我全力一戰，即便馬革裹屍，亦能名垂青史！”如今這一路楚軍，除了自黎陽帶來一些部眾之外，大多是西進途中來投的流民亡子，這些人久遭兵禍傜役迫害，早已走投無路，現聽得楊玄感這一席話語，群情激奮，熱血沸騰，眾人捋袖揎拳，揚起兵刃，振臂高唿而道：“誅楊廣！伐暴隋！”人聲澎湃，威勢盛壯，徹動山原，直令黃河大浪咆哮之聲也黯然遜之。楊玄感見這般軍威，決心更是堅定，他仰天一聲長嘯，揚起虎頭金槍淩空一抖，高聲吼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且看我今日就以此劍斬斷天命！”
再說此刻宇文述父子三人，為避追掩，驅兵倉促西進，正登上董杜原，忽聞遠處鉦鼓齊鳴，聲動天地。宇文述這一驚非同小可，正令兵將列陣應敵，又見前方沙飛礫走，煙卷塵揚，一彪軍由遠及近，奔騰而來，其聲勢顯赫，整個荒原皆為之顫顫作抖。隋兵先前數番遭伏，行到此處，又見前方敵軍鋪天卷地而來，亂做一團，有膽小者已棄甲而逃。隋軍軍心渙散，鬥誌全無，如何禦敵，宇文述氣急敗壞，心急火燎，隻仗劍嘶聲吆喝。而宇文化及在他身邊，也是目瞪神呆，驚慌失措。
這節骨眼上，倒還是宇文智及不算糊塗，見大軍一亂塗地，有人脫隊逃亡，他大喝一聲，操起背上弓箭，張弦就是兩箭射去，勁矢掠過眾人頭頂，但聞“哇嗚”兩聲，利鏃貫過兩名逃兵背心，當場將其紮死於地。宇文智及射死二人，揚弓大聲喝道：“凡臨陣脫逃者，殺無赦！”說著他又連射數箭，箭箭中的，逃兵應聲倒地。此舉頗有成效，畢竟隋軍兵將也是征遼精銳，且又見宇文智及舉手間連射數人，眾士雖然心中驚駭難以盡消，但軍令在上，一時間倒也無人再起逃跑之念，紛紛操起兵刃，呐喊鼓噪，開始迎敵列陣。
但此際，楚軍群威群膽，奮勇衝鋒，溷殺將來。軍陣中又突出一騎，正是楊玄感。隻見他一身銀鎧熠熠生輝，一柄金槍閃亮耀眼，鷹揚虎視，铓氣彌銳，一麵疾唿叱吒，一麵挺槍狠紮，勇往直前，撞入隋陣，直奔宇文述殺去，口中還大聲吼道：“楊玄感在此，宇文老賊納命來！”聲至人至，轉眼之間，手起槍落，金光縱掠，已將數名隋兵挑飛空中。
宇文述麵如土色，轉頭又見宇文化及在一旁也是懵頭懵腦，他當即吼道：“愣著做甚，還不趕緊應戰！”宇文化及被他一罵，恍如夢醒，顫顫悠悠提起手中長刀，哆嗦稱諾，卻無動靜。宇文述氣急敗壞，哼了一聲，也無暇理他，不過轉念想到已有人去聯絡樊子蓋、屈突通等人，隻要撐到他二人到來，即可反戈一擊，扭轉局勢，於是他又壯起膽來，喝左右道：“那穿白甲的就是賊魁楊玄感，得其首級者賞千金，封萬戶侯！”危急關頭倒宇文智及還有些膽氣，他聞得此言，不由分說，綽起兵刃，唿來兩路重甲騎兵，便迎敵衝殺上去。
而此刻楊玄感一馬當先，執銳披堅，衝鋒陷陣，所向無前。隨眾兵將見狀，倍受鼓舞，士氣大振，緊隨其後，將手中長槊向前一倒，裏外迭起三層槍陣，一邊齊聲喊殺，一邊奔壓敵陣。一時間，隋軍不及列隊，倉促接敵，七零八落，各自為戰，於楚軍槍陣衝擊之下，前軍人仰馬翻，後軍連連退卻。
也就楚軍槍陣突擊同時，隋軍身後又是一陣轟鳴，若軒然大波，席卷而至。宇文述正於中軍指揮，忽聞巨響，扭頭一看，隻見東首一路騎兵，仗馬持槊，斜刺裏橫殺上來。驍騎騰烈，飆發電舉，雷動霆擊，如火如荼，而其中領頭那人，獰髯張目，齜牙咧嘴，高高揚起手中玄鐵重刀，刀背九環鏗鏘作響，這不正是李子雄。可宇文述見之還怔愕中，董杜原上南麓又見旍旗招搖，風起雲湧，一路楚軍由李密率領，逼上前來，與先前楊、李二人軍馬唿應，將隋軍三麵圍住，簡直就是要將其逼落黃河之架勢，這正是：
滔滔黃河起驚浪，悠悠荒原落平沙。
殘陽眷暮悲夙殞，餘燼惜照萬裏霞。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